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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那北
一
本子上已經有五個“正”字,這是薛定兵提出離婚的次數,他提一次,餘致素就在本子上畫一道A。她做得非常耐心,一次都沒漏掉,每一畫都橫平豎直,不溫不火。單從字麵上看,筆畫一勾一勾地飄動,甚至看得出幾分歡喜的氣質。合上本子,餘致素總是微笑地看著薛定兵,還輕輕頷首,仿佛要表示同意,但最終她嘴一扯,卻字正腔圓地說:不可能。
餘致素從來沒有為這事發過火,之前哪怕兩人還爭執得水火不容,薛定兵臉一黑,說出離婚二字,餘致素馬上嘴角就往上翹起了,唇邊兩粒黃豆大的小酒窩昂然呈現,眼也彎成兩道半月,頭微微歪著,嫵媚地款款打量過去。剛開始,連薛定兵都理解錯了,以為她在討好,在妥協,在讓步,事實上卻不是。這道柔軟的表情隻是一塊幕布,真正的餘致素站在背後,竟比任何時候都更堅硬,更不容置疑。
薛定兵說,離吧,這樣沒意思。
餘致素豎起食指在胸前緩緩搖了搖,輕聲問,真的沒意思嗎?
薛定兵說,你要什麼都可以,我可以淨身出戶,所有積蓄都歸你……
餘致素打斷他,還是笑,笑著說,那才沒意思哩,何必呢?
這時候她像是正對著一台照相機的鏡頭,身心愉悅,準備以最佳笑意表達出最佳表情,臉上甚至是溫暖的,帶著千回百轉的絲絲甜蜜。
這樣的交手,持續的時間總是特別短,無需幾個回合,薛定兵就匆匆敗走了。能感覺到薛定兵的別扭,他是拳頭打在棉花上,使不上勁。而餘致素也絕不戀戰,見好就收,刀入庫劍進鞘,適可而止的分寸她掌握得爐火純青。接下去,她給自己悠悠泡一壺正山小種,將身子往下俯,讓壺中嗬出的熱氣濕漉漉地噴在臉上。臉上細密地起一層水蒸氣了,她扯過一張化妝棉片輕拭輕擦,擦過,端到眼前細細打量,檢查上麵是否沾上黑頭和死皮。棉片是幹淨的,她才放了心,然後倒出茶,玫瑰紅的茶水閃著一層漆光,桂圓般的香味撲鼻而來,她抿一口,打開本子,在上麵鄭重其事地畫上一道。畫完,她垂著頭歎口氣,在腹中輕歎,氣都未必泄出體外。待再抬起頭,臉上還是風和日麗的,仿佛剛剛沐過一道陽光。
她五十多歲了,這個年紀通常意義上都必須以殘花敗柳來形容,但“殘”和“敗”這兩個動詞用在餘致素身上又十分不確切,就是退幾步說,她也未殘透未敗盡,身板子仍然挺拔昂揚,腰身也適度地收在那裏,小腹平整得讓很多年輕女孩都自歎不如。必須承認,有些女人是時光無能為力的,她們的巔峰不隻在青春期,甚至年輕時姿色平平,不見奪目,漸漸地在不知覺間竟暗自發酵起來,在本該枯萎凋謝的季節,卻像株施足了肥的植物,竟向著繁華絢麗步步逼近,舉手投足都滲出萬千滋味。當然餘致素也沒把自己當少女,畢竟有歲數橫亙在那裏,正在一寸一寸枯去的內裏她比誰都看得更清楚。這時候薛定兵說離婚,她不離。
但是,就是時光往前推二三十年,她會離嗎?她也不。
那個本子封麵本來是牛皮紙,土黃色底色印著一行紅字,上麵寫著“學習紀念”四個紅色楷體字,是十三年前省婦聯辦的一個培訓班上發的。十三年前餘致素還素麵簡衣,連頭發都未著意燙過。她頭發天生微卷,兩額旁毫無規矩地自己翻幾個翹,打幾個旋,既隨意又自然,而她則以更隨意的方式,在腦後盤個髻,用橡皮筋輕輕紮起,一派天然氣象,比所有用化學藥水加工過的都更柔順雅致。其實那時她並不知道其中的好,動身去省城前也曾打算到店裏燙個發型,卻又嫌麻煩,一拖拖到要動身,才對自己生了懊惱,但也僅一閃,就丟腦後了。省城而已,一個培訓班而已,她沒覺得應該以怎樣的花容月貌去應對,或者就是覺得必要,也還不得要領。
省城離她所在的這座城市一百九十多公裏,那時高速路還未通車,坐車得三四個小時。單位裏平時外出的機會,從主編、副主編、編輯部主任一撥撥往下輪,一般是輪不到她頭上的,就是輪到了,她也提不起興趣。外麵的世界很精彩,但精彩其實是一個人自己內心的反射與投影,一旦內心枯竭,哪還能呼應與點燃?那次報上去的名單是編輯部主任。很巧,臨開班前,主任突然發現自己懷孕了,嘔吐驚天動地,整個人麵條般一下子軟得走不動路,隻好換個人,這個人就是餘致素。餘致素本來也可以拒絕,她的拒絕從來沒人敢吱半聲。但那次,她一下子想起自己當年懷女兒甜汁時的狼狽狀,這種苦她感同身受,劇烈的妊娠反應當時也差點沒把她逼死。她說我去吧。一共去了九天,九天後回來一推開門就發現家裏變了,也不是具體哪處多了或者少了,隻是女人的一種直覺,她嗅出薛定兵身上正徐徐散發出急於破釜沉舟的決然氣息。果然不久,薛定兵就開口了,他終於還是開口了,第一次正式提出離婚。我看還是離了吧,你說呢?聽起來似乎是個彷徨恍惚的設問句,其實已經在腹中長久孕育,隻等時機,時機到了,終於破土而出。意外嗎?公平地說一點都不,但還是像有一把錘子當頭砸下。餘致素那天照照鏡子,鏡中那個女人兩頰有幾星雀斑,眼圈有幾分暗淡,不施粉黛,缺少錦衣,除此以外有什麼不好?身材修長勻稱,容顏也仍相當鏗鏘,以及脖子,脖子那麼光潔挺拔地支撐在那裏,上麵連一道細紋都沒有。
就是在那天,她翻開從培訓班上帶回的筆記本,在上麵畫下了第一道橫線。她翻得很慢,很優雅,仿佛是坐在舞台上,有千萬雙眼睛正從台下緊盯著,所以她很絕然地蹺著蘭花指,宛若明星,宛若名伶,幾分自信與自戀,非常入戲。
家中最不稀罕的本來就是各類筆記本了,那時作為市委辦公廳主任,薛定兵從單位裏帶一些本子回家,誰要是說這種行為是貪汙,那就是神經有毛病。培訓班終歸要有紀念品,婦聯辦的班,發衛生巾也比筆記本實用,餘致素拿到本子時,心裏有點不快,差點就要順手扔進垃圾桶,又怕影響不好,得罪人家,隻好背回來。不料,竟然派上這樣的用場。
那天在本子上畫下第一道橫線後,餘致素找來一個黑色塑料皮,將牛皮紙封麵妥當套好。那個瞬間,她突然想起毛主席的一篇著名文章:《論持久戰》。不是先知,隻是直覺。很多女人的第六感都靈敏得沒有邏輯可言,電光石火,突如其來,就是那麼不可思議。她那麼想了,結果後來現實就是那麼發生了,相當奇妙。
現在算起來,十三年裏薛定兵共提出二十五次離婚,平均每年一點九二次,頻率可不算太低,可是有用嗎?沒有。如同唱片上有了劃痕,唱針走到那裏就卡住了,無論轉盤如何轉動,都無法將下一句歌詞順暢唱出來。薛定兵連老農都不如哩,餘致素想,老農辛苦耕耘,下多少苦力都還有個盼頭,隻要不出意外,春華之後必定會跟來一個秋實,而薛定兵卻隻是徒勞努力,然後日子還是紋絲不動地停在原點。既然薛定兵已經提了二十五次,肯定還會有第二十六次、二十七次。不是開玩笑,他是認真的,他真的想離,很想離。問題是這件事根本由不得他。
其實餘致素覺得事已至此,同樣也由不得自己了。
二
事情需要往回繞一繞,一繞,周丹就出現了。
一眼看上去,周丹的臉很怪,有一種神經質的緊張,時刻在提防著什麼。餘致素第一次看到的周丹不是真人,是相片,相片夾在一本有些年頭的老書裏,書名叫《第二次握手》,作者是張揚。這本書餘致素不陌生,她在中學時就讀到了,那時讀的是手抄本,人人都瘋了般猛抄,她也抄了。冠蘭,我親愛的弟弟……女主人公丁潔瓊的信曾讓餘致素一遍遍動容,淚沾濕好幾條手帕。小說後來正式出版了,餘致素卻不知道,她那天以女朋友的身份到薛定兵宿舍,剛進門,薛定兵就被一個電話叫到辦公室去了。在領導身邊做事,最大的特點就是沒有穩定的作息時間,晝夜顛倒、三餐混亂是常事,一切都必須圍著領導轉,這是職業特點,沒什麼可說的。但因為餘致素來了,薛定兵還是有點抱歉,他聳聳肩說,老板叫,不得不去。你先呆會兒,我盡快回。餘致素呆在屋裏,閑著沒事,便到桌上那排簡易書架上找書打發時間。結果看到《第二次握手》,結果書中丟出一張照片。照片是黑白的,沒有色彩,但那個春天的明亮景色還是被準確表現出來了,還有照片中人物的歡喜之情——除了周丹,還有另外一個人,是個男的。他們站在湖邊,周丹一隻手搭在男的肩上,笑得燦爛,而那個男的,斜靠在欄杆上,緊著身子,笑得拘謹,卻也快樂。
後來薛定兵說,她是我前妻。
不用說其實餘致素也猜到了。清瘦,羞澀,照片上薛定兵那時還多麼稚嫩。
餘致素和薛定兵認識的時候,薛定兵的前妻周丹已經帶著女兒生活在澳大利亞墨爾本了,這個情況餘致素清楚,介紹人沒有隱瞞,薛定兵也不掩遮:我結過婚,有一個女兒,你要是介意我們就不要來往了。餘致素聽了笑笑,她其實是介意的,但她還是願意裝出不介意的樣子跟他繼續交往。二十多年前,這座城市三十三歲就是副處長並沒有第二人,而且,薛定兵是兩個月前新到任的市委書記專門從江西帶過來的,其特殊性馬上凸顯,人人對他高看幾眼。介紹人當時就說,你就等著享福吧,等著過錦衣玉食的好日子吧。這句話很合餘致素的心意。她跟薛定兵見麵了,交往了,戀愛了,相當順利。隻是關於那個前妻和那個女兒,像隱在草叢中的兩根刺,會時不時地突然冒出來,讓人渾身驀然一疼。
你前妻漂亮嗎?
一般。
你女兒漂亮嗎?
長得像她媽。
關於前麵的那場婚姻,他們的對話就到此為止了。什麼叫一般?一般的概念是什麼?這樣的問號一直盤旋在餘致素腦子裏,她不可能不好奇,真的很想刨根問底。介紹人是她單位一位退休的老大姐,對薛定兵其實也所知有限,在這座城市所有人對薛定兵都所知有限。離過婚,老婆要出國所以把他給甩了,就這些,聽起來合情合理。老大姐覺得足夠了,行動要迅速,這樣前程金光閃爍的男人,稍有猶豫,馬上就會被別人一擁而上哄搶了去。餘致素確實很快就與薛定兵見上麵,並且很快成為男女戀人,出雙入對的似乎很現實,心裏卻一直是虛幻的,沒有真實感,伸出手,她夠不著這個男人。她想問的,問很多問題,比如薛定兵和前妻是怎麼認識的,戀愛幾年結婚又幾年,以及他們下決心分道揚鑣的真正原因。但她最終還是忍下了,知道問也白問,薛定兵不想說,也不會說。直到書中照片跌出,關於“前妻”,才第一次真實呈現。果然一般,很扁平的一張臉,腮幫外擴,呈方形。細細再瞧,也有不一般處,就是眼睛,眼睛分明與常人有異,間距偏寬了,眼梢又略微上揚,這使她看人時,總有股似是而非的味道,即使縱情笑著,也仍透著幾分冷——餘致素當時籲一口氣,她終於從這張臉上找到那種神經質緊張感的出處了。接著她再噓一口氣,心裏鬆弛了很多,她記起書上說弱智者往往眼睛間距偏寬。而且從與薛定兵站在一起還差大半個頭來判斷,這個叫周丹的女人個子最多一米六,而且脖子偏粗,一粗就顯得短,一顆腦袋似乎沒太多過渡,就直接坐在肩膀上了。這當然有點奇怪,餘致素能夠在眾多相親者中勝出,首先是因為外形,可見薛定兵對女人長相是有要求的,而周丹卻從臉蛋到身材都沒有出彩之處,薛定兵為什麼要走進第一場婚姻?這個問題,在那天薛定兵從辦公室回宿舍後,餘致素就問了。餘致素還重新翻開《第二次握手》,抽出夾在裏頭的那張照片。薛定兵瞥過去一眼,臉色霎時暗淡下來,明顯不悅。都過去了!說這話時他手擺幾下,很隨意地擺,手掌仿佛隻是掛在臂間的一隻瓜,在擺動間,無序地跟著晃動幾下。餘致素心裏突然咯噔了一下。這個動作多麼眼熟。這個動作很多人都在做,但那種味道,那股氣息,卻是獨特的,很難模仿的——確實多麼相似!這個聯想隻是一閃而過,還沒有停頓下來,就被她忽略掉了。世間很多千頭萬緒其實早有預兆,不時隱秘地向人們做出種種暗示,可是那年她二十八歲,還太嫩。
二十八歲之前,她從未談過戀愛,連跟哪個男人略微曖昧點的來往都沒有。
中學、中專時,身邊的同學紛紛陷入情場,一波波地翻江倒海,她卻一直冷眼旁觀,心若止水。中專她上的是工藝美術學校,學裝幀設計,班上女生很多,看上去就像株果實累累的樹,別的專業別的年級不斷有魔手伸過來,好摘難摘,樹上的果實反正是一日日見少。從來沒有手伸到她跟前,連那些容貌遜她無數的女生好歹都有深淺不一的風花月雪史,她卻一直像泰山頂上那棵鬆。不是因為長相。入學之前她很普通,據說小時候更普通,粗眉陋眼的並不中看,但進入美專後,仿佛一夜之間,突然像舞台上換了一塊布景,她的臉雖然鼻還是那鼻,眼還是那眼,卻霎時是另外一種旖旎風光了,不是豔麗型的,很平實,卻平實得持久耐看,簡潔、流暢、立體,有縱深感,這其實比妖媚更難長,也更難保持。那麼就是說,小時候她的坯子其實已經是優質的,可那時天下人都沒有看出來,隻有那個人,那個人在她十一歲的時候,就已經穿透迷霧入木三分地看清了她,於是才有那場浩劫的轟然降臨?
她不能往下想,但又總是想。這個問號太大了,像拖在地上的影子,一路跟隨著,須臾不離。
她記得第一次跟薛定兵見麵時,他眼一抬,就問,啊,你好高。多高?
她說,一米七二。
薛定兵似乎不相信,上下打量著。我以為你至少一米七五以上哩。
餘致素無聲地笑了笑。她腿很長,長得渾圓挺拔,所以容易讓人視覺出現偏差。放在北方,這樣的身高一點都不出奇,可能馬上就被淹沒。在這裏卻不一樣,這裏像一片高山矮林地,男人女人大都沒有長開,很謙遜地短下一截,偶爾一兩個海拔凸起,就格外顯眼。
你以前跳過舞吧?薛定兵又問。
像跳過舞的?她故意反問。
哈!薛定兵說,看上去樣子像。
餘致素從他眉眼中看出來的則是他對這種類型女人的喜好。她輕輕咬了咬唇,小聲說,很多人都這麼說。
其實她沒有跳過舞,跳舞是學校文藝宣傳隊的事,她雖向往,卻從未被選進過。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終有一天她會被選入的,她柔韌性那麼好,反躬下腰,雙掌可以從後麵抓住腳腕,整個人像一張紙似的向後折疊起來;或者一條腿一抬就呈一字形舉過頭頂,腿肚子貼住腦袋,用手兜住,金雞獨立,人就成了一把豎起的劍。女隊員自由體操的成套動作伴著無歌詞音樂,空翻跟頭串始終得與舞蹈動作有機契合。每一次她在場上時,那個人眼總是亮亮的,那個人讓別的隊員圍攏來,說看看看看,看看這樣的肢體語言,多美啊,你們都得好好學一學!就是上難度,無論在器械還是在棕墊上,她也都沒有問題,別人練那麼久都還是磕磕碰碰,她卻一點都不為難,那個人一示範一指導,她就可以很流暢地做出來了,舒展而且輕盈,仿佛她上輩子就已經熟練掌握了,隻要稍一溫習,一切都徐徐記起了。你天生就是練體操的料!這話是那個人說的,那個人說這話時正站在體操館高低杠旁,雙手抱在胸前,手插在胳肢窩下,500瓦的大燈泡正好掛在他頭頂,燈光打下來,他臉上的顏色有很大變化,偏黃,黃中又泛著點紅,看上去有點迷離,幾乎像是塑料的。
練體操與跳舞其實有很多相似之處,肢體都必須被反複錘打。她曾練過三年多體操,閉上眼還能聞到棕墊的青澀氣味,還能觸摸到平衡木光滑堅硬的質感,還能聽到高低杠被身體帶動的嘎嘎作響聲,以及看到跳馬時抹滿鎂粉的雙手在橫馬皮革麵上拍打起的白色粉塵。在它們之間,她曾可以多麼自如地翻滾撲騰,但她沒告訴薛定兵。“很多人也都這麼說”,這話表達得很委婉,不置可否。她相信薛定兵看得出她身體姿態上的特點,三年多的童子功,每天清晨與傍晚從不間斷地壓腿、下腰、騰空跳躍,一切都已經徐徐潛入她體內,並且頑固地躲藏在每個角落。那個人那時說過,你一上場,甚至一個眼神一個表情,都在成就你或者毀滅你。印象分,知道嗎?印象分!
那人又說,容顏會老,氣質永生!
那人還說,肌肉也是有記憶的,今天決定未來!
四十年前,除了那個人之外,餘致素不可能從第二個人嘴裏聽到關於印象分、氣質、肢體語言和肌肉記憶這樣的表述,也不會有人懂得如何教她、教整個體操隊的小女孩怎樣從一顰一笑以及舉手投足間,將女性的特質一絲一縷刻意鑄造,造入骨髓。她脖子那麼纖長,腰背那麼柔軟,雙腳還微微外八字,永遠處於挺胸收腹狀態,這一切都呈現著被舞蹈美化過的種種特質,但她確實沒有跳過舞。
在看到周丹照片之前,餘致素一直以為是因為自己的身高與身材,薛定兵才會將她看進眼裏。薛定兵打量女人的眼神,分明是內行而且挑剔的,據此來猜測他的前妻,薛定兵雖有“一般”的評判,在餘致素看來也該一般得幾分花容幾許月貌,不料竟是那樣普通。
在見過周丹照片之後的第二個月,餘致素嫁給了薛定兵。
三
周丹是出現在那場婚禮上唯一的薛家親人代表。薛定兵向客人介紹說,這是我姐姐。
薛定兵沒有母親,母親在他十七歲那年去世了;薛定兵有父親,父親在江西一個邊遠的小鄉鎮。薛定兵本來一直說父親會來,肯定會來,肯定會提前幾天來,但是突然又來不了,據說是生病。什麼病?不知道。薛定兵還有一個妹妹,妹妹在日本,跟他早就沒有來往,跟父親也沒來往,十多年蹤跡全無。薛家對餘致素來說,那時還謎一樣高深莫測,餘致素簡單地認為,她隻嫁薛定兵一人,就如同她自己一樣,她也沒打算將家人逐一貢獻出來,讓薛定兵見麵認識。她自己的婚姻,跟別人無關。
周丹本來更無關,周丹卻款款出席婚禮了。
薛定兵跟隨履新的市委書記從江西到達這座城市時,就是孤身一人的。檔案裏記載著他的婚姻狀況,顯示他離異了,所育一女判給了對方,但沒有人見過他前妻和女兒。那個把他當寶貝一樣使用的市委書記,應該是知道底細的,隻是書記沒有說出來,也沒人敢問。
關於結婚,薛定兵本來是高興的,非常高興,由此推斷他對餘致素原先也是喜歡的,相當喜歡。那時市委機關事務局分一套磚混結構的小單元房給薛定兵,隻有五十多平方米,已經是老房子了,鼠蟻遍地,蟑螂四處。薛定兵從辦公廳單身宿舍樓搬到小單元房,清洗、粉刷、購買家具與電器都是自己動手,幹得非常歡快,眉宇間都是對即將展開的新生活的欣喜與渴望。但他的這份欣喜在婚禮舉辦前一個星期,卻突然戛然而止了。
婚禮開始前一個星期,有個電話打給薛定兵,電話響起來時,餘致素也在場,就在即將成為他們洞房的小單元裏。當時兩人正在床上,這是第一次。之前餘致素守身如玉,一直小心維護著自己。薛定兵有過婚姻,還有女兒,已經算老手了,她卻不是,她還是處女,這樣失衡的兩個男女相處,有許多微妙的分寸需要餘致素自己把握。她把握得不錯,步步為營,滴水不漏。直至這一天,這一天他們剛剛打了結婚證,婚禮的請柬前一天也已經廣泛發出,很明顯,瓜已經熟,蒂可以落。懷揣著鮮紅的結婚證書一進門,薛定兵就攬住餘致素,餘致素沒有再反抗,而是很有分寸地仰起頭迎合了。這個姿態保持了片刻,兩個人像一對磁性很好的吸盤,緊緊粘在一起,然後就很自然到了床上。這一刻薛定兵肯定等了很久,餘致素說不等就是撒謊,所以整個過程非常流暢,半絲艱澀別扭都不曾有。偃旗息鼓時,薛定兵噓一口氣,伸出手指頭在餘致素額上點兩下,叫了聲:薛太!餘致素頭在他胳肢窩蹭了蹭,說薛太可以,薛太太也可以,但薛老太太不可以。薛定兵大笑,嘴咧得很大,眼卻眯得不見蹤影。笑聲未落,電話鈴聲響了。
那一通電話很漫長,主要是對方在說,薛定兵心神不寧,半晌才嗯嗯應一聲,偶爾開口,說的也不是普通話,而是江西土話。薛定兵說過他父親生活在江西,可是話筒裏隱約傳來的分明是個女人的聲音。女人的情緒似乎很激動,語速極快,不時還尖利一下。
餘致素靜靜躺著,慢慢有一種坐過山車上的感覺,仿佛有股看不見的力量正將她往旁邊甩出去。話筒裏傳來第一聲喂時,薛定兵就像被電燙著,猛地把頭往旁側開了。傻子也看得出,他嚇了一跳,他不願讓餘致素聽到電話裏的聲音,而原先兜在餘致素肩上的手則鬆開了,一點一點地鬆。餘致素起床穿上衣服,避到一旁。她沒必要貼那麼近讓人家不自在,這個修養她有。
薛定兵放下話筒時,餘致素似乎很隨意地問:是誰呀?
薛定兵說:一個熟人。
什麼事?
沒事。
餘致素很清楚,肯定有事,沒事薛定兵的肢體語言不會那麼緊張。但她沒有往下問,她不問,她走了。
那天晚上已經做好在那裏留宿的準備,薛定兵本來也有這意思,兩人心照不宣地準備共度人生的第一個夜晚。然而,一個電話來了。誰的電話?電話的內容?餘致素都不知道。能夠清晰起來的隻有一件事:氣氛壞了,情緒敗了。然後餘致素走了。餘致素一邊走一邊被兩腿間隱約的疼痛所刺激。她有點心慌,路都走得不太穩。有一個疑問此時比身體的疼痛更銳利:剛才是不是太草率了?
薛定兵沒有送她,接下去幾天,也悄然無聲。餘致素那時修煉還不夠,想忍著,卻終於沒忍住,打去電話,他接起,心不在焉地應答著。話筒有很多雜音,是風刮過的響聲。餘致素警覺地問,你外出了?薛定兵說,是的。餘致素問,去哪兒了?薛定兵說,東坑村。東坑村在江西,就是薛定兵的老家。餘致素舔舔嘴唇,猶豫了一下,還是說,老薛,如果有什麼事,你得跟我說。薛定兵說,沒事,能有什麼事。餘致素感覺很不好。他們認識的時間不算長,半年前介紹人才牽的線,但認識一個人半年似乎也夠了。餘致素本來以為自己已經熟悉薛定兵了,這個人有城府,城府很深,很多話都咽在腹中,輕易不往外吐,算起來應該也是他的職業特點吧。餘致素原本也沒指望另一個人向她滔滔傾倒所有秘密,她耳朵淺,太多的事她裝不下。作為男女朋友,該問候該安撫該開玩笑,薛定兵都做得很好,以後成夫妻他肯定也不會做得太差,這樣就夠了。但是,忽然覺得不夠,很糟糕,這半裏年他不是每天都給她電話,但凡有外出,他從來都會告知一聲,幾時走幾時回,一定詳言細說,這一次卻沒有。
一個星期後就要舉行婚禮,婚禮還辦不辦?
婚禮如期舉行。婚禮前兩天,薛定兵去機場接人。薛定兵去接人也沒跟餘致素說,餘致素先是接到酒樓的電話,原先他們已經向酒樓預訂下酒席,下了訂金,酒樓要備菜了,所以向她確認一下。她說過一會兒回複。過了一會兒她並沒回複,酒樓再來電話問,她還是說過一會兒回複。這一會兒又一會兒期間,她一直猶豫不決,最後還是撥通了薛定兵的電話。她問,你在哪?他說,機場。幹嗎?接人。市委辦公廳接待任務重,三天兩頭有上級領導來或者往,薛定兵去機場接送不奇怪,餘致素當時沒多想,她問了酒席的事,她說,還要不要辦呢?薛定兵說,能不辦嗎?頓一下又說,辦吧。兩句話中間停頓的那個片刻,話筒裏悄無聲息,但餘致素分明還是聽到了歎息聲,很輕微,但很真切。她本來脫口想說“要不算了”,但話被她及時壓在舌尖底下,沒有吐出去。
從交往的第一天起,她都更主動。那年她已經二十八歲,正一步步向枯萎凋零的年齡靠近,周圍的人之前反複問怎麼還不結婚,怎麼還沒有男朋友,她一直以“不急,還早著啦”來應對,終究心還是一天天虛起來。偶爾回父母家,進門那一瞬,父親眼睛總是繞過她,瞥向她身後,她身後是空的,父親的眼神就一下子暗淡下來,連理一理她都需要強打起精神。
別人的眼光她可以不在乎,但父親的她不能不在意。不是因為愛父親,而是因為父親背後還有一個母親。她是家裏最小的一個孩子,時間往前推四十年,這個家中最小的女兒,差點被全家人一起下手掐死。是的,那年她差點死了。僥幸活下來,活到二十八歲時,卻還未出嫁,父親那一瞥不是在祝福,而是在埋怨,在鄙視。
她無言以對。餘家的孩子從小就被教導一個理論:萬般皆下品,唯有做官高。早年家裏窮,買不起電視,父親每天晚上七點整,總是身子緊緊趴到窗戶上,他本來就瘦,趴在那裏顯得更瘦,像一條幹鹹帶魚晾到窗台上。父親要幹什麼呢?他要知道從隔壁鄰居家裏傳來的新聞聯播內容,卻又不能讓鄰居發現,所以頭還不能伸得太出去,隻能將肚子用力壓在窗子的木框上,支著耳朵,僅僅聽到聲音,根本不可能看到圖像。就是寒冬臘月,他也那麼趴著,刺骨的風從敞開的窗子灌進來,一家人凍得縮成一團,鼻涕吱吱地吸,卻沒人敢吭一聲。吭是沒用的,父親的這個舉動早已得到母親的鼎力支持,她支持的是他的事業。母親義正詞嚴地盯著喊冷的子女,慨然問:你爸不聽聽中央的聲音,不了解一下領導的動向,他能進步嗎?父親渴望進步,父親需要進步,這在一家人看來已經是天經地義的事了。可是父親最終並沒有如願騰達,一直到退休也隻是一介副科級,為了能夠爭取一個正科的待遇,投訴信雪片般飛向各級各層領導,弄得雞飛狗跳麵紅脖子粗,最後仍然未遂。
父親曾因此歸咎於餘致素。都是你害的!這句話父親重複的次數勝過天上的星辰,而且通常不是平靜地說,而是咆哮,是怒吼,吼過之後,一個大巴掌還可能跟著就落到餘致素臉上。四十年前,在她十一歲的時候,父親確實還處於盛年,作為縣農業局的老幹事,他終日眼巴巴地討好這個官員接近那個上級,突然因為她,她出了那件事,整個縣城為之嘩然。按之前定下的計劃,父親認為自己一年內當上副局長是可能的,三五年後升局長,再三五年爭取副縣長或縣委副書記,一步一個腳印,一個腳印踩在一個台階上。但是從幹事到副局長,他卻有著漫長的空白期,然後終於當上副局長後,又無休止地不再挪動。後來局長退休,由他主持工作,主持了一年半,卻仍然沒有正式給予任命,終於到了六十歲,人事局一紙公文就命他退休。
都是你害的!媽的都是你害的!
那天父親從單位回來,幾乎拖著哭腔吼,然後把自己關在臥室裏,晚飯也不吃。
那時餘致素二十六歲,已經工作,恰好回家,撞上父親退休這一幕。那晚她也吃不下飯,接著還一夜未眠。父親的際遇與她十一歲那年發生的事真的有關聯嗎?真的是她把父親害了?沒有人回答她。她把身子蜷成一團,雙手團在腹部,雙膝抵住胸前,像一隻觸碰到危險的昆蟲。這個姿勢以前她經常做,從十一歲起就經常做。她蜷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提著行李離開縣城回到城裏,沒有跟家裏任何人打過招呼。
那個家除了父母,還有兩個哥哥兩個嫂子以及一個已經出嫁的姐姐。哥哥一個開酒樓,一個從縣汽配廠下崗後開起汽車修配店,而姐姐高中都沒畢業,幸虧有點姿色,嫁給一個以販運水產起家的小老板。他們三人腰包都不癟,屬於先富起來的人群,但錢還遠沒有多到足以讓父親臉上有光的地步。很簡單,要害之處在於哥哥姐姐三人都討厭書本。有錢人要貼近官場已經不是多難的事,但是餘家的老大老二老三起點那麼低,根本不可能弄出氣象,隻能泯然眾人,哪裏能跟官沾上半點邊。
這一切,其實是餘致素要嫁給薛定兵的背景,或者說是鋪墊,她需要這場婚姻。好不容易有人介紹了這樣一個仕途前程在望的人,好不容易挨到婚姻的大門外,她得再頂一頂,不能自己主動毀掉。關鍵是那天,在電話響起之前,她已經躺上薛定兵的床,在那張床上,她成為女人,一切就這樣成了定局。對她而言,男人曾經是多麼髒肮的一種東西,她遠遠地逃了十幾年,終於還是上了床。她不會再上第二張床,所以隻能咬著牙往下頂。
當然,如果那天她知道薛定兵去機場接的是誰,可能就頂不住了。
薛定兵接的人是周丹。
四
有一點薛定兵沒有撒謊,周丹的確比他大,大兩歲,稱姐姐不能算錯。得承認,與那張黑白照片中相比,站在眼前的周丹要風韻很多,連那雙間距過寬的眼睛,因為化妝的緣故,也沒那麼別扭了。她讓人想起一個詞:風度。女人就是這樣,年輕的時候靠五官,上了年紀後單兵出擊根本不行了,隻能拚整體氣質,得將從歲月中捕獲到的所有資本都調動起來,集團作戰,才能現出山高水深。
那次周丹不是專程為參加婚禮而從墨爾本飛回的,應該正相反,她想阻止婚禮,這是餘致素後來知道的。
作為早已退出薛定兵生活的女人,在薛定兵重新結婚前兩天,周丹突然飛臨這座城市。她到來的第二天,薛定兵來找餘致素,沒有上樓,隻在樓下打了個電話,讓餘致素下來。餘致素正穿著睡衣、蓬亂著頭靠在床頭百無聊賴地翻書,她懶得動,她說,你上來。薛定兵說你下來。餘致素深呼深吸了一口氣,最終還是作出妥協。按說這會兒她也沒有多少情緒見薛定兵,婚禮之前的這幾天,本應該是兩人最激情與密切的時候,一起為操持婚禮有說不完的話辦不完的事,可是,薛定兵這些天都幹嗎去了?她是有氣的,但她下意識裏還保持著理智,她得忍著,不能節外生枝。她下樓了,她住的也是單位逼仄的單身宿舍樓,土木結構,兩層樓高,陳舊、幽暗,黴氣四溢,到處擠擠挨挨磕磕碰碰。睡衣沒有換,頭發沒有梳,趿的是拖鞋,帶著一股破罐破摔的頹敗勁,就這麼疲疲遝遝地往下走,走到樓道口,一抬頭,看到薛定兵,猛然嚇了一跳。他瘦了,一下子縮了一大圈,而且眼睛發紅,眼神很濁。餘致素站在原地,腦子嗡嗡嗡地空白了很久,半晌才接著往前走,走到薛定兵跟前。你怎麼啦?薛定兵咧了咧嘴,笑一笑,又短促地看了她一眼,抽出煙點上。你會抽煙?餘致素再次吃驚,之前她從來沒見他碰過煙。薛定兵說,偶爾。
接下去兩人都不說話,站了很久。遠處好像掛了一塊銀幕,正有精彩的戲上演,薛定兵一直盯住那邊,臉都不肯對過來。煙從他口中徐徐往外吐,越積越多的煙氣,宛若一張漸漸擴大的塑料薄膜,將兩人隔在兩端。餘致素在心裏暗暗開始讀秒,六十秒一分鍾,她數過一分鍾,又數一分鍾,她想如果再數一分鍾薛定兵還不說什麼,她就反身回宿舍了,幹站著有什麼意思?但還沒等薛定兵開口,她自己先開口了。她說,老薛,發生什麼了?
薛定兵打量著她,神情很奇怪。餘致素問,怎麼啦?薛定兵說,你家在青山縣城?餘致素說,是啊,你不是早知道了?薛定兵唇動了動,將手中的煙蒂丟掉。你小時候練過體操?餘致素說,是啊,你怎麼知道?薛定兵沒有答,低著頭,左腳尖踮起,往地上的泥巴上用力搓幾圈。隔一會,他抬起頭,定定看著餘致素,臉上沒有表情。他說,有人在那邊看你。
餘致素心一跳,警覺地問:誰?
周丹。
餘致素晃動一下,後背猛地一燙,一股血從尾椎猛地衝上後腦勺。她下意識地用雙手交叉著團住身子,轉動頭,四下看了看,沒看到有人。
沒什麼,要看讓她看吧。薛定兵揮了一下手,下巴往上一翹。明天婚禮照常舉行,下午四點,我來接你。這幾句話,他說得很短促,語氣加重了。然後,他又說,明天她也會去。
餘致素看著薛定兵,她一下子明白過來了,那天晚上的那個神秘電話就是周丹打來的,周丹打了電話,然後並不罷休,又從遙遠的墨爾本趕來,她究竟想幹什麼?無論她想幹什麼,你薛定兵究竟又想怎麼配合呢?這些問題餘致素打算問一問,問個明白,她有資格知道真相。但是還沒等她開口,薛定兵就已經轉過身,大步走掉了,留下一個背影。
薛定兵走路並不矯健,腳後跟仿佛過於沉重,腿凝滯著,每一步都微微往後墜。他是平足吧?餘致素第一次意識到這點。她不喜歡平足的人。在體操房裏那幾年,她和同伴得一次次長時間跪在棕墊上,繃直上身,將整個身子的重量壓住自己的後腳跟。腳弓,那個人對深凹的腳弓多麼迷戀而且鍥而不舍,每天都要仔細查看每個人的腳板。他會一手插兜,一手習慣性地捏著一隻軟底體操鞋走來走去,走到誰跟前,用體操鞋往下一指。抬起來看看!他喝道。如果看到的是扁平肥厚的腳底,他總是眉一擰,揚起體操鞋,重重敲了下去。他說過,腳弓的美才是女人最隱秘也是最傳神的美,腳弓越高,走路才越輕盈靈巧,才能走出音樂的韻味來。
這話錯了嗎?一點都沒錯。這麼多年,餘致素差不多總能將平足男女從芸芸眾生中一眼就識別出來。她有時想辨析一下自己眼光的對錯,實在按捺不住好奇,還會要求人家把腳板翻過來看一看,隻要一下,就像當年那個人對她以及她的同伴們做的一樣。很不幸,她總是對的。
但是對薛定兵,她卻直到此時才發現。這不太合理,有點難以置信。唯一找得到的理由是,她可能真的戀愛了,愛情讓她眼睛失去了敏感度。另外,這半年的交往中,每次約會都是那麼匆忙又那麼逼仄,在他狹窄的宿舍或者黑燈瞎火的電影院裏,她隻注意他身體的上半段,隻注意臉部表情,其餘的忽略了。
第一次,她站在那裏,目送他遠去。
沒有人知道那時她多麼想衝上去,竭力尖叫一聲,操起隨便什麼硬物,一把將他打倒在地,再狠踹幾腳。
後來,一直到許多日子之後,餘致素想起這天,胸口上還是有股火一下子衝上來。她這是見了什麼鬼啊,在結婚的前一天,她的未婚夫竟然帶著前妻來看她,不是光明磊落地看,而是把她叫下樓,讓她在明處,前妻在暗處,而她偏偏毫無防備,那麼邋遢現身。這能饒恕嗎?她不能!“要看就讓她看吧”,這話什麼意思?這話說明是周丹要看,薛定兵於是就讓她看。明明是自己結婚,與前妻屁關係,竟把前妻帶來了,這種事隻有軟蛋才做得出來。可是薛定兵哪裏是這種男人?他一向強硬,這半年,在兩人交往的過程中,雖然他從未對餘致素發過火,卻也從未有過遷就讓步的時候,從肢體,從語氣,從行動上,處處都透著股凜然之氣,無時不鏗鏘作響。可是周丹要看餘致素,他就帶來了。這說明什麼?說明他強硬,而周丹更強硬。
餘致素就是在那一刻下了決心,無論如何,明天的婚她結定了。明天周丹也會去,也會出席婚禮,明天是個荒謬的日子!她必須拚出全部心力精致梳妝,必須笑容可掬、談笑風生、光彩照人。周丹比薛定兵大兩歲,而她比薛定兵小五歲,單單歲數她就占優無數,更何況她個子比周丹高一個頭,她練過體操,她被那個人嚴格而專業訓練過的肢體,仍然由內而外冉冉散發著特殊韻味。明天她一定要把今天蓬頭垢麵的失地一把奪回。
第二天周丹果然來了。
餘致素按薛定兵向賓客們所介紹的稱呼,喊周丹姐姐,她把字咬得很重,表情卻是若無其事的,仿佛渾然不知,裝傻她會。她還特地向周丹敬酒,敬薛家唯一出席婚禮的親人代表。周丹跟她碰杯了,但杯抵達唇邊時,動作就停止了,酒半口都沒有往下喝。
這是她們嚴格意義上的第一次見麵,很顯然餘致素在這個回合贏了。整個晚上周丹肅然端坐,就是有笑容,也僅是薄薄的一層,掛在皮上,供別人觀看。而餘致素,她前二十八年的生命,仿佛全是為這一晚積蓄力量、智慧、美貌與喜悅的,穿梭於桌與桌、人與人之間,她談笑風生,妙語連珠,流光溢彩得連自己都相當陌生。這一晚成為她人生的分水嶺,她看到另一個自己。十一歲以前她也許原本就是活潑的?她不知道,忘了。她隻記得十一歲之後自己的沉默,恐懼山一樣覆蓋下來,密密實實籠罩住她,任何熱鬧場合都令她身上一陣陣起雞皮疙瘩,她成了蚯蚓,獨自在幽暗的地下靜靜穿行,終日恍恍惚惚,不言不語,魂不守舍。但是這一晚,她涅槃了,脫胎換骨了,煥然一新了。
她相信新郎薛定兵肯定對此驚詫得暗暗倒吸了好幾口冷氣。
還有另外幾個人,她的父親、母親、哥哥姐姐嫂子姐夫們,他們都從三十多公裏外的青山縣城趕來的,一個個眼睛都跟著她打轉,止不住的吃驚山洪般從他們眼中競相噴射出來。他們該吃驚的,他們這個晚上隻是處於吃驚的開端,餘致素,餘家最小的女兒,從那天起真的就成了一股旋風,刮得他們越來越眼花繚亂。
那晚,在某個短暫的間隙,餘致素坐在她新娘座上將杯盞交錯魚肉縱橫的酒席款款掃過一眼,然後她悄然問自己:如果不是已經從單位開出證明打了結婚證,如果不是已經把婚禮請柬廣泛發放出去,這場婚薛定兵還願意結嗎?那麼,是不是也可以理解為,這場婚其實是結給別人看的?
五
餘致素有時想,她五十一歲生命就像一條帶魚,如果非要動手切出幾段的話,十一歲那裏下一刀,二十八歲嫁給薛定兵又一刀,十三年前薛定兵第一次說出離婚時再一刀。十三年前,她已經三十八歲,從二十八歲到三十八歲,她在婚姻中已經呆了十年,連女兒甜汁都已經九歲。甜汁就是餘致素第一次躺到薛定兵床上那次播下的種,婚後她還不等她定下神,強烈的妊娠反應就已經將她一股腦席卷去了。吐,接二連三地吐,任何味道都可能成為她嘔吐的催化劑,鼻子一聞,腸胃就翻了,連膽汁都往外倒,響聲駭人。
剛開始,薛定兵對甜汁的到來並不歡迎,誰坑了他似的,餘致素的整個孕期他臉都是寡淡的,時不時眉頭就皺起來。家對門的小單元裏,那時合住著兩個大學畢業新分配到辦公廳的年輕人,一個是唐必仁,一個是賀儉光。賀儉光有天早上來叩門,說一直聽到餘致素的嘔吐聲,不好意思,想問一下,是……有喜了吧?餘致素記得,當時薛定兵臉上是笑著的,但笑後麵的不悅已經磅礴洶湧,看上去他幾乎有被冒犯的惱怒。哪有年輕男孩這麼直白地過問別人家女人懷孕的事?這個別人還是他的領導,連餘致素都未免幾分詫異。賀儉光很敏感,馬上說,噢,我媽是婦幼保健院的護士長,我的意思是,要是想上那兒檢查,我可以帶你們找最好的醫生。
其實薛定兵要想出麵找保健院的好醫生根本不是太難的事,他懶得找,他不覺得有這個必要。但餘致素覺得必要。餘致素那天果真跟賀儉光去了保健院。那天小腹有下墜感,隱隱作疼,虛汗一層層冒,她頓時心提到嗓子上,懷疑是流產先兆。賀儉光叩門之前,她把這些症狀跟薛定兵說過,薛定兵心不在焉地撓撓頭。你怎麼老這麼疑神疑鬼!他顯然不以為然。餘致素心裏一擰,胃馬上跟著就一絞,她立即衝向衛生間,嘔出一口嗆鼻的酸水。很奇怪,之前她絲毫沒有做母親的欲望,嬰幼兒粉粉嫩嫩的模樣從來沒有打動過她,但是從確認懷孕那一刻起,仿佛一道閘被驀地打開了,洪流奔湧,湧動的竟是滔天的母愛。這個孩子對她太重要了,她得生下來,生下來手中就多出一張牌了,或許是唯一的牌。
甜汁,這小名是她取的。有點俗,但很喜氣。缺什麼補什麼。
甜汁出生時,周丹又回了一次國。她竟然比薛定兵更高興,抱起甜汁一直誇漂亮,甚至把薛定兵拖過來,說,你看你看,不知比婭妞好看多少倍啊!
婭妞是他們的女兒,那時正在墨爾本讀書。
一直到那時,薛家的一個重要人物都沒有出場,就是薛定兵的父親。
婚禮時他父親本來說要來,突然病了沒來,然後,就再無音訊。明明有父親,父親卻一直未露麵,平時薛定兵也極少提起,他不提,餘致素也不問。她不覺得奇怪,很正常,她自己的父母,也基本不會出現在她嘴邊。她不像其他人家的女兒,樂意當貼心小棉襖。她沒法貼,甚至隻要想一想,都覺得矯情。甜汁出生了,她的父母以及哥哥姐姐一個接一個打來電話,說要從青山縣城趕來探望,甚至說已經向農家買了十幾隻土雞,急著要送來,熱情濃似火。她沒有半絲猶豫,馬上以堅硬的語氣拒絕了。別來!不用來!
婚禮時她曾將他們請來,那是故意的。全部,一個不落下,都來。然後,夠了,沒有更多必要再虛假地親熱下去。他們曾經多麼討厭她,因為那件事,他們幾乎聯手將十一歲的她置於死地。她沒有恨,隻有恐懼,恐懼像一團烈焰,把所有溫情逐一吞掉了。所謂一家人,那是他們幾個人之間的概念,她沒有。她已經習慣那樣一種清淡的遊離,像風箏一樣孤獨飄著,飄了十幾年,突然因為她嫁給薛定兵,他們又一擁而上,試圖重新將她焐熱,熱至彼此無間地相融到一起——這怎麼可能?
天下這麼古怪的家庭不是太多,但也一定少不了。薛定兵家裏會不會也類似呢?
薛家讓一個前妻作為代表,公然出現在前夫婚禮上,這樣的行徑多麼不可思議!然後,甜汁一出生,這個前妻又轟隆隆熱烈登場。
薛定兵應該沒有告訴過周丹,說自己已經把她的身份向餘致素挑明。周丹抱著甜汁說,叫姑媽,叫姑媽。她的表情不做作,挺自然的。真的由衷喜歡前夫的另一個孩子嗎,跟另一個女人生下的孩子?如果周丹確實仍是薛家密不可分的一分子,那麼這個薛家,不是比餘家更匪夷所思?
既然人家大搖大擺地來了,餘致素就必須好好應對。
她從來沒給周丹臉色看,不需要的,她已不是過去那個餘致素。談笑風生的分寸餘致素拿捏得很好,單獨相處時,她甚至還會嘻嘻笑著將薛定兵一些可笑好玩的癖好告訴周丹,仿佛對方確實是丈夫的姐姐,她的大姑,而她則是一個幸福滿足的妻子。場麵幾乎有溫馨感。
甜汁出生那次,不是周丹最後一次出現,之後每年,周丹都會從墨爾本飛來一兩次,不會呆久,一般兩三天。冬天喊太冷了,夏天說太熱了,再或者就是嫌濕氣太重,骨頭難受。這座城市既然有諸多弊端,好好在她那美好的墨爾本呆著便是了,何必一趟趟飛來?但她就是要來,說來就來,想走就走,像流感一樣沒有什麼規律。也不住薛定兵家,而是在外住,住哪裏她沒告訴餘致素,不外乎哪家酒店吧,檔次必定還不會低,沒有四星級都免談。
從來沒聽到周丹在墨爾本是靠什麼謀生的,偶爾提到自己在墨爾本的日子,三言兩語也就帶過了,歸納起來幾乎都圍繞著那個著名的皇冠娛樂中心:玩玩角子機,看看電影,泡泡咖啡廳,然後就是逛商店做美容,日子精致而悠閑。餘致素弄出很羨慕的表情,感歎道,真是資本主義的生活啊。周丹聽了,笑笑,回頭瞄了薛定兵一眼。
餘致素感覺到了,薛定兵很怵周丹,不是語言上怎麼謙卑或者舉止上如何遷就,甚至相反,周丹時時作奉迎狀,客客氣氣,唯唯諾諾,但她的霸氣和盛氣,還是在一片恭謙中洶湧滲出,而薛定兵則溫順地馴服在這樣的霸氣下。每次周丹來,薛定兵必定去機場接,走時再到機場送。除了上級,除了公務,薛定兵還肯對誰這麼盡心盡力?
餘致素說,你像她孫子。
餘致素又說,你像是她養大的。
這兩句話都難聽,可是臉上的表情卻不壞,她眯縫著眼,笑嘻嘻的樣子,看上去像在開玩笑。薛定兵肯定知道她沒有開玩笑的心情,或者想開,也不會再選擇他作為對象。以前餘致素不是尖牙利齒之人,現在是了,對薛定兵是,一開口就句句都被她削成尖尖的利刺,閃著亮光,飛撲而去。薛定兵沒有回應,在家中他是緘默的,話越來越少。甜汁出生的第二年,他已經由副主任順理成章地升為主任,主任很忙,被戲稱為大秘,要伺候那麼多領導,上上下下辛苦周旋,左右靈光,就是有十八雙手都不一定嫌多。市委辦公廳給每個主任副主任都備一間小臥室,就在辦公室的樓上,緊挨著領導會議室,一種召之即來的架勢,其他人平時真派上用場的並不多,隻有薛定兵結結實實地用起來。市委書記私底下被稱為老大,老大晚上一在辦公室,整個辦公廳都燈火輝煌,沒有命令,卻是人人都約定俗成一起陪加班。加完班,別人回去了,薛定兵繼續留下,留到半夜,就上樓睡下,第二天接著上班。可以認為是敬業或者勤政,別人這麼說時,薛定兵謙虛了一下,沒有否認。
隻有餘致素最清楚,他隻是找到一個合適的借口,避開家。他不願回家。
那時候,薛定兵麵前有著多麼廣闊的仕途遠景,上下都有目共睹了他的能力,文好,字好,口才好,並且腦子冷靜,思維清晰,舉止果斷,任何一件事交到他手上,心就可以完全一鬆。無論多棘手,他都可以幹淨利索地解決好,解決得流暢漂亮,所以老大對他才會格外倚重,走到哪兒帶到哪兒。周丹跟餘致素說過,周丹說,阿兵真能幹,很早以前我就說過了,他會有出息的,他腦子多好用啊!她叫薛定兵阿兵。而薛定兵叫她丹丹,對餘致素,從認識那一天起薛定兵就是連名帶姓一股腦叫,餘致素也一樣,叫薛定兵,不叫阿兵。“阿兵”仿佛是周丹專用的,周丹叫起來順滑甜柔,那麼自然而然。
平心而論,餘致素沒有吃醋,或者曾經吃過後來釋然了。人必須對生活低頭,這沒什麼可說的。攤上什麼命,都得全力麵對。對這場婚姻她那時還是有指望的,指望不是因為愛,愛或許一開始就似是而非遊移閃爍。她需要的無非是婚姻這個形式而已。婚結了,生下甜汁了,有了女兒,生活本來可以出現轉折,像天下絕大多數男女一樣,平靜寡淡往下過,就是搖搖晃晃,也可以一生一世。
沒想到,怎麼低頭都不管用。十三年前,當餘致素去省城參加過那場培訓班,一回來,薛定兵還是提出了離婚,並且從此不肯罷休,一而再再而三反複提。
六
剛開始說離婚時,薛定兵是強勢的,話一句一句都很硬,簡直不容置疑。但他從來不當著甜汁的麵說,他悄悄說,臉色陰鬱,目光銳利。這時候隻要甜汁突然出現,他的臉就馬上一換,明亮而且慈祥。甜汁還在肚子裏時,薛定兵毫無興趣,等到小妖精出生,薛定兵突然間掉轉了一百八十度。那個五官精致的小美人總是轉動龍眼核般黑乎乎的大眼,驚奇地打量他,那種眼神,就是天使。再大一點,每天回家,開門時薛定兵都要做好可能被撲倒仰翻在地的思想準備,隻要甜汁在家,她會從任何方向朝他奔來,速度極快地吊上他脖子,那份欣喜與依戀,帶著能烤化鋼板的熱度,誰都不能無動於衷。餘致素很高興他心肝寶貝地寵起甜汁,這樣很好。薛定兵說,離婚是我們自己的事,你不要讓甜汁知道。餘致素說,我一定要讓她知道。薛定兵說,你這樣很可笑,好合好散,對彼此都有好處,別害了甜汁。餘致素說,那不行,我一定要害甜汁。有一次說到極端,薛定兵擺出一副拚到底的凶狠架勢,武力幾乎都要用上。餘致素眼見著擋不住了,腦中突然靈光一閃,想出一句至關重要的話,她說,一定要離也可以,這樣吧,我先在飯裏下毒,讓甜汁死。她死了,天下就太平了。
餘致素看到,刹那間,薛定兵像一根點燃起來的稻草,一截一截地短了,氣焰滅了。
那時候甜汁還在讀小學,有著水嫩的皮膚和稚嫩的聲音,但風情卻已經提前開始發芽,無論行走還是坐姿,都已經有四溢的媚態,媚態附在她骨子和血肉中,並且見風就長,搖曳生姿。天生尤物,世間真的有這樣的人兒啊。餘致素看著她,常常會恍惚。如果十一歲那年沒有碰到那件事和那個人,是不是自己本質上也是柔媚入骨的?否則甜汁這一切遺傳自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