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的話題後來淡過一陣,像蛇進入了冬季,蜷起了身子,似乎不見蹤跡,事實上卻並沒有根除。歇一陣,薛定兵又會開始新一輪的進攻,隻是換了一種方式,他說得委婉,以商量的口吻,誨人不倦的樣子,似乎很溫和,句與句之間卻仍然是決絕的、不容置疑的、急不可耐的。還是離了吧,這樣大家都很辛苦,是不是?不是!餘致素答得毫不含糊,她已經不是以前的餘致素,她知道自己立於怎樣的境地,甜汁這張牌挺順手的,可以一直往下打。
他們早就不住在市委分的那套小單元裏了,家一共搬了兩次,第一次在十五年前,辦公廳集資建房,分給薛定兵一套一百平方米的房子。又過了幾年,再買一套房,就是現在住的錦繡小區。
錦繡小區的房子是六年前買下的,掏錢的人是薛定兵,戶主名字寫的卻是餘致素。購房的過程餘致素一無所知,蛛絲馬跡都沒有發覺,然後有一天,薛定兵叫上她,讓她去一個地方,這個地方叫錦繡小區,一個不大的樓盤,隻有八幢十八至二十層不等的樓房,但地點很好,位於溫泉公園邊上,五十米開外就是全市最繁華的商業圈,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升值空間很大。
那時地產商剛交了鑰匙,就已經有幾個性急的業主開始雇人搬運水泥與沙磚了,青石板鋪出的小區通道因此被弄髒,汙黑東一簇西一簇,鞋底與石麵的沙子觸刮,吱吱地響,牙都跟著發酸。餘致素走得很從容,很優雅,很有節奏感,像是赴一場盛會。她還沒弄清薛定兵的真正用意,薛定兵隻是讓她來一下,讓她去看看,具體看什麼?他不說。她也沒問,隻是心裏一跳,知道非同一般。會不會將看一個嗷嗷待哺的粉嫩嬰兒?直到走進這個煙火氣尚未彌漫開來的簇新小區,她才一下子明白過來,原來不是幼小的新生命,但區別也不是太大,是新房子。
那天進電梯必須用“擠”來形容。電梯本來不小,但因為怕不鏽鋼牆麵被上上下下搬運的裝修材料刮擦,所以物業在三麵牆體上釘了一層厚木板加以保護,於是空間便馬上小了一大圈。餘致素跨進電梯時,裏頭已經塞滿了十幾箱玻化磚,幾個搬磚的工人穿著厚厚的工裝,後背上的布全都濕濕地貼住皮肉,發出濃烈的餿味,有熱氣撲來。
房子不高,在第六層,隻是毛坯房,除了衛生間和廚房有隔斷,其餘空間都是通透的,因此顯得格外大,說起話嗡嗡響,竟是回聲。目測一下,麵積應該不下一百三十平方米。餘致素抬眼往外望了望,很意外,竟然看到一棵碩大的老榕樹,年頭肯定不小了,墨綠的葉片仍然抖擻端立,葉片甚至伸到陽台的邊沿,風過,沙沙作響。拆房建房的過程中,這一片地幹戈大動,它居然還能被保護下來,算是奇跡。就是在那一刻,餘致素心裏動了一下,因為樹的緣故,她喜歡上這套房子了,但她臉上是寡淡的,波瀾不興,懶洋洋,事不關己的樣子。跟在薛定兵的背後跨進屋,她一直不說話,除了到陽台上看看那棵榕樹,她也並不怎麼走動,連眼珠子都沒怎麼轉。她在等待,等待薛定兵先開口。這時候誰先開口往往就意味著誰先輸掉半局,這一點餘致素有把握。是薛定兵叫她來的,薛定兵先在棋盤上擺下棋子,執黑先行,在圍棋上占優,生活中卻未必。薛定兵這樣做已經無法沉默,他一定要開口。
薛定兵關上門後,靠在門框上,很疲倦又躍躍欲試的樣子。餘致素用眼角餘光搜索到他的動靜,這副表情是她熟悉的,但凡自以為勝券在握時,薛定兵總是以這種麵孔出現。勝券在握?嗬嗬,還早著哩。嗓子有點癢,但她連咳都往下忍,她忍得住。跨進門後,她心裏又一跳,薛定兵購房的目的已經大致猜出來了——房子是買給她的,讓她從市委集資房裏搬出來,搬到這裏,這裏算冷宮也好,算另室也好,總之是用來安頓她的。她不是善主,她太難纏了,終於將一向珍愛自己腰包的薛定兵逼到慷慨的境界,一出手,一套房子問世了,還不太差,薛定兵很清楚,太差安撫不了她的胃口。
薛定兵從隨身帶的皮包裏掏出購房合同,遞過去,食指在餘致素的名字下戳了戳。現在你總該滿意了吧?這房子給你,我們離婚。
餘致素抿起嘴笑了,她沒說滿意,也不說不滿意,隻是垂著眼皮看合同,卻不接。先裝修吧,她說得像自言自語,又像一個句號。說過這句話,她真的就往外走。拉開門時,發現鑰匙還插在上麵,叮叮叮晃動,叩到鐵門上,發出脆脆的聲響。她把鑰匙拔下,反身遞給站在門框邊的薛定兵,她說,老是這樣,你太大意了。她故意這麼說,心裏其實很清楚,大意不是薛定兵的特點,大意的人不可能在官場上這麼順風順水。
下電梯時,她又與剛才那幾個搬運工人碰麵。工人手上都抓著一雙黃汙破舊的棉紗手套,想必是搬玻化磚時戴的。餘致素順嘴問,哪家開始裝修了?一個工人豎起手往上指指,說,十六樓。餘致素點點頭,她想,她家裝修時,不知是否需要鋪玻化磚,搬玻化磚的工人應該也會戴棉紗手套吧?這種事她要管嗎?她不管。十五年前市委辦公廳集資建的那幢樓,每套八十至一百三十不等,按職務薛定兵拿到一百零二平方米的一套。因為是單位自建,也不是電梯房,公攤很少,所以房子的麵積是實打實的,看上去似乎也並不比現在錦繡小區的這一套小。那是他們結婚這麼多年分到的最像樣的房子,而且性質也大不同,是福利房,有產權,歸個人所有。她那時多麼歡暢地開始跑裝修,每天見縫插針從雜誌社溜出,騎著摩托車就衝出去,泥沙、木屑、油漆味,多髒多臭都攔不住她。找施工隊、買材料、買家電,轉過身,又往哪個建材市場奔去了。那三四個月,從鐵釘的尺寸、電線的品牌、PU管的價格到木條、三合板、石材、燈具、洗浴用品的質量,她都了如指掌。經曆了一次次討價還價以及吃虧上當、再吃虧再上當,她幾乎快成為半個建築業的專家了,都來了激情,差點向主編建議開設一個家裝欄目,由她來當責編。那個過程,辛酸備嚐,也興奮連綿。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窩一天一個樣地向前邁進,那份成就感,猶如吃下興奮劑。
那當然是以前。以前的餘致素不是現在的餘致素,以前的薛定兵也不是現在薛定兵。以前餘致素還能全力以赴為裝修耗神費力,是因為她心裏還存幾分幻想。固然薛定兵是冷的,但既然已經冷了幾年,也就冷成常態,冷成習慣,修起巢,築好窩,說不定哪一天也就峰回路轉了。結果呢?結果不轉,竟是越來越險峻惡劣,既是這樣,餘致素不會再那麼傻,不會再為了省點錢,鑽進鑽出,風裏雨裏辛苦操勞,把自己弄得蓬頭垢麵皮膚粗糙。她決計袖手站在一旁,輕鬆觀望,好賴都不開口。薛定兵有能耐買房,自然也就有辦法裝修。裝修不是多難的事,請個裝修公司,再雇個監理,OK,有錢什麼都好辦。
那天,她就是在走出錦繡小區時,做出一個決定:裝修結束搬來之前,她不再踏足這裏半步。她要忙的是另外一件事,這件事很重要,簡直像一場生死攸關的戰役哩,要是沒打好,她隻有完敗的份兒,所以她必須全力以赴,須臾不能掉以輕心。
七
有一個人餘致素經常想起,就是柳靜。
結婚時辦公廳分的那套磚混結構的小單元房,對門後來住進新分配到廳裏的唐必仁和賀儉光。賀儉光母親是保健院護士長,賀儉光知道餘致素懷孕便主動提出可以幫忙。餘致素跟他去了保健院,結果就是在那次,賀儉光認識了剛從醫大畢業不久的婦產科大夫李荔枝。賀儉光娶了李荔枝,李荔枝又把自己的中學同學柳靜介紹給唐必仁,兩人也結婚了。似乎有點複雜,理一理卻是清晰的:從餘致素到李荔枝,從李荔枝再到柳靜,像一個連環套,一環一環地把他們當年的生活連在了一起。
最初賀儉光李荔枝這一對跟餘致素走得很近,其實是他們主動走近。甜汁在肚子時麻煩很多,胎位不正、胎心不好、妊娠中毒;接下去剖腹產,再後來那個幹癟瘦小的小東西今天發燒明天拉稀,三天兩頭都是毛病。李荔枝到對門找賀儉光時,一定會順道敲開餘致素的門,都沒有空手,紅菇、桂圓幹、土雞、海鮮之類,同時還會周到地將聽診器、血壓器等一並帶上,相當於上門巡診了。一旦餘致素去醫院,也一直是李荔枝笑容可掬地開山辟路,跑前跑後。
賀儉光老家就在這座城裏,父母把一幢老房子留給了他,結了婚他搬回去住,那套小單元就歸了唐必仁。唐必仁與柳靜交往的時間不長,很快也結了。這一對夫妻跟賀儉光他們不同,很安靜,從不主動登門。有時候上下樓碰上了,點個頭問聲好,也就過去了。
但是有一次,從農貿市場買菜回來的路上,餘致素恰好碰到柳靜,兩人就一起往回走。那天餘致素手中提的菜有點多,柳靜卻僅抓著一包鹽。柳靜說,我幫著拿一些吧。不等餘致素反應,已經將袋子抓過去兩個了。餘致素說,謝謝謝謝。柳靜笑一笑,並不怎麼理會,徑自往前走。餘致素從後麵看柳靜,終歸有點感動。柳靜腿很長,每一步都透著股向上的運動感,靈敏而富有節奏,彈性十足。餘致素緊走幾步,與柳靜平行。那一瞬她其實很想看看柳靜的腳板,那上麵一定凹得很深,凹出優美的弧線吧?當然她忍住了。
她隻是問,哎,你當過運動員吧?
柳靜說,是,中學時打過籃球。柳靜轉過臉瞥一眼,反問道,你也是吧?
餘致素笑起,搖頭。她個高,一米七二,比柳靜還高近半個頭,如果反過來讓她猜,她肯定也會猜是打籃球的,而不是練體操的。練體操的人必須四肢緊湊身材嬌小,這是常識。在俄羅斯的冰美人霍爾金娜出現以前,女運動員超過一米六,還能在這個項目上翻騰成國際頂尖人物的,大約僅有羅馬尼亞的科馬內奇吧。科馬內奇多高?一米六一,而她的所有奇跡都是在這個身高以前創造的,再往上長,不行了,年紀也大了,還發胖,隻好退役。
進體操隊那天,那個人就讓她趴在棕墊上,拿尺子仔細量過了。那個人說,可惜了,你會長得很高挑。其實那時她還是矮小的,甚至比同齡人都矮小幾分,但她四肢修長,趴在棕墊上張開雙臂,雙臂的長度超過了身高,那個人就是據此發出感歎的。也就是說,那個人其實一開始就已經看清她的身材特點了,很清楚她雖有稟賦,卻根本不適合在體操這條道上往下練,卻還是讓她練了三年多。如果不是發生那件事,她肯定還會練更久的時間,一直練下去。
她不想說這個話題,但她得回答柳靜的問題。她說,我不懂籃球。
柳靜應該聽出她聲調的變化,比剛才晦澀了很多,便不再說話了。兩人安靜走著,走到樓道口,柳靜把手裏的購物袋交還餘致素時,突然說,你也挺辛苦的。
又說,你們家確實挺特別的。
餘致素愣一下。她買這麼多菜是因為恰好周丹來了,周丹不住她家,但早上來晚上走,像上班一樣,而她作為女主人,得為之備出中午晚上兩頓飯菜。薛定兵不可能對外人說出周丹的真實身份,餘致素也沒說,那麼柳靜究竟是隨口說的還是已經猜出來了?餘致素對這事暗暗琢磨了一陣,有時會站在陽台上往旁邊的另一個陽台上打量。很少見柳靜出現在那裏,但掛在陽台上的衣服每天都有變化,內衣、短褲、胸罩、棉毛衫、牛仔褲、運動衣等等,不見多麼華麗奢侈,卻是每一件都掛得工工整整,絕不苟且。
柳靜是市一中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市一中是重點校,柳靜每天早出晚歸,她的作息時間與餘致素不太一致。是不是很多時候柳靜也從自家陽台上往這邊眺望過?
後來甜汁上中學時,進的就是市一中,恰好分在柳靜班上,不過那時他們都已經離開那套磚混結構的小單元房,搬進辦公廳集資房了。唐必仁那時仍是科級,僅拿到一套九十平方米的房子,跟餘致素不再是鄰居,不過都在一個大院裏。甜汁讀到高一下半學期時,餘致素在院子門外碰到柳靜。甜汁聰明,但心思沒有花在學習上,對名牌的追逐占去了她太多的時間與精力。餘致素沒有辦法,或者說她所有的辦法都已經夭折了,不再起任何作用。她相信柳靜也很無奈,無奈之餘柳靜在心底應該還有幾分輕蔑與不屑。柳靜的老公唐必仁一直蔫蔫的無光無彩,可他們的女兒錦衣小學五年級起,就已經有作文刊登到晚報上了,而風光無限的薛定兵,他的女兒卻飯桶至此。所以,甜汁成為柳靜學生後,餘致素反而不願與柳靜打照麵了,能避開的都有意避掉。那天避不掉,一個往裏走,一個往外走,走到傳達室窄窄的過道上,一抬頭,四目相對,隻好停下來。
柳老師,我女兒最近學習好一點嗎?真是廢話,但餘致素一下子找不出別的話題。
沒有。柳靜的回答短促簡潔。
那……還得麻煩你多督促她,這樣下去,怕是連三本都上不了。
幾本跟她有什麼關係?她又不在國內參加高考。
為什麼?輪到餘致素驚訝了。甜汁當然要參加高考,無論哪所大學,好歹得考進去再說。許多日子後,餘致素一想起那天的情形,心裏都不禁閃過一陣銳痛,像有人拿一把鋸,用上所有的勁,在那裏猛地劃過。如果不是柳靜說出來,餘致素根本不知道甜汁將要出國。出國的所有手續是薛定兵與甜汁聯手辦妥的,但他們都不是真正主謀,主謀是周丹,是周丹為甜汁打通了一切通道。而甜汁要去的地方,就是墨爾本。
餘致素從來沒有在甜汁麵前說過周丹任何不是,也從來沒有當著甜汁麵,跟薛定兵有爭端。一代人有一代人自己的是非,不要把無辜者卷進來。但聰明如甜汁,她看不出哪怕一點點端倪嗎?她一聲聲甜蜜地喊周丹姑媽,可是某一瞬不是也會一怔,然後偷偷用一種狐疑的眼神打量過去?又或者薛定兵長久住單位,偶爾回來也僅是獨自睡書房,那麼早熟的甜汁,怎麼可能一點沒有窺見父母間的裂隙?想想就不寒而栗,整個辦出國留學的過程,甜汁竟那麼不動聲色,對其他事,她不是同樣也可以了然於胸卻隻言不露?
一直把她當孩子,其實她已經成年。
這件事太嚴重了,如果它可以像地震一樣測出級別的話,其震級至少在七級以上。相比較而言,薛定兵提出離婚,最多不過四五級。餘致素那天往家裏走時,腿是軟的,眼前冒起金星。這一生竟然這麼失敗,一個薛定兵,一個周丹,她的生活中已經有兩座遮天蔽日的巨型大山,本來甜汁是唯一的安慰,甜汁漂亮,嫵媚,夏荷一般清秀可人,跟餘致素也一直黏糊親密。仿佛真的是一件貼心貼肺的小棉襖哩,餘致素以為自己是從容在握的,握緊甜汁這張牌,她是她的女兒,從小一把屎一把尿寵大的女兒。不料眨眼間,這個女兒卻已經轉過身,與薛定兵、周丹成為一個整體。他們攜手同心,就在餘致素眼皮底下,完成了這麼重要的一次打擊。
餘致素以為自己會流淚,但那天她站在甜汁麵前時,眼睛是幹的,眨都不眨一下,一直那麼瞪著。最後是甜汁哭了。甜汁所有的解釋都濃縮在一個事實上:如果我早說,你肯定不同意。是的,餘致素肯定不同意,她不會同意。即使一定要把甜汁往異國送,也絕不應該是澳洲,不該是墨爾本。
甜汁動身那天,薛定兵叫了一部小車送往機場。餘致素沒有去,她一大早就悄然出門了,去上班。甜汁給她電話,她不接,連手機也關上。晚上回家,薛定兵已經先回來了,黑著臉坐在沙發上,燈也不開。薛定兵說,哪有你這樣當母親的,甜汁今天多傷心啊,一直到進安檢門,還在不斷回頭,她多麼希望你會突然出現,送一送她。她有什麼錯?這一代孩子多少都出去了,甜汁當然也想去。她想去,你不同意她去,這不有矛盾嗎?是我囑咐她保密的。她去其他地方我不放心,在墨爾本,丹丹一定會當自己的孩子一樣周到照顧,這不很好?
餘致素也坐下,坐到薛定兵對麵,身子挺得筆直,看上去她的整個姿態都像在專注聆聽教誨。眼前這位先生,真把她當傻瓜了嗎?他以這樣的手段,如同地下黨似的,隱秘完成一切程序,將她的女兒送到他前妻那裏,難道她還得歡欣鼓舞感恩戴德大唱讚歌?
他不覺得這麼做不僅將她人格一把踩到地上,也侮辱她的智商了嗎?
餘致素站起來,進了臥室,把門重重關上了。
挺困的,鋪天蓋地的困,上下眼皮像抹了膠,眨動間不時粘到一起。
關燈躺下時,她打開手機,立即就調成靜音。片刻,短信果然就進來了。甜汁在機場時給她發的,說了三句話:媽媽對不起。媽媽別生氣。媽媽我愛你。
餘致素淚終於下來。她一把扯過被子將頭蒙住。
八
周丹給餘致素打來電話,周丹終於出馬了。
從婚禮那天晚上起,餘致素就開始等待這一刻,她知道這一刻必定要發生的,隻是沒有料到會挨得這麼久,挨到甜汁都已經飛赴墨爾本了,周丹才出手。
周丹先是說甜汁。她已經替甜汁聯係好一家私立中學了,國內的高一學生,一般相當於澳州這裏的十一年級,不過甜汁基礎不好,可能要多讀一年。學校條件很好的,你放心。
又說,甜汁挺乖的,適應能力很強。我帶她看Como古屋,看皇家植物園,看菲力普島上的小企鵝,她每天都開開心心的,非常喜歡。送她出來真的很對咧。
餘致素沒有答。她知道周丹已經聯係好學校,也知道甜汁在那邊每天隨著周丹到處周遊很愉快,甜汁抵達墨爾本後,國內手機號並沒扔掉,改成國際漫遊了,由薛定兵在這邊往裏充錢,讓她盡情與原先的同學朋友發短信聯係,聊以解悶。甜汁也跟餘致素聯係,今天吃了什麼好東西,明天又看到什麼好風景,後天再有什麼新鮮事,真是高潮迭起。她過得很好,先前皇帝往往愛屋才會及烏,母可以憑子貴,子更可能因母而得寵。甜汁是餘致素所生,卻被薛定兵斷然分割成兩個世界的人類。薛定兵百般遷就溺愛著甜汁,卻忽略了追根溯源,忘了甜汁出自哪一個子宮。
來自甜汁的短信餘致素一般不回複,就是回複了,也就是好、知道了、要注意安全之類的閑話。除此以外,她不知還能再說什麼,她不想說。
其實已經不再對甜汁耿耿於懷了。所有的母親都一樣,就是被自己的孩子得罪一千遍,轉身還是會一次次遺忘。隻是甜汁就在周丹身邊,一切受惠於周丹,這就叫餘致素怎麼也沒法忘得蹤跡全無,時不時地心裏還是會痛一下,又一下。
周丹說,喂,致素,你在聽嗎?
餘致素說,在聽。
周丹說,哈,在聽就好。你當然早知道,我不是阿兵的姐姐。對,我是他前妻。我都能當他前妻,為什麼你不肯當呢致素?
話題轉得有點快,餘致素抿一下嘴,仿佛周丹就站在跟前,她下意識地覺得需要調整一下呼吸。你認為我必須肯嗎?她反問了。
唉!周丹口氣沒有變,仍然很親切。算啦,阿兵要離就讓他離吧。我當年也不願離哩,可是,最後我還是同意了。強扭的瓜不甜,這又不是什麼高深的道理。
餘致素腦中嗡嗡響了一陣。她有點意外,以前她明明聽說是前妻要出國所以把薛定兵拋了,為什麼該前妻說出的卻是相反的?嘴唇動了動,她本來要問出這個問題的,最後卻忍住了。另一個問題她認為應該更有必要立即弄清:是薛定兵讓你來說服我的嗎?
周丹馬上說,不是。不過我知道,他一直想離,你一直不願離。何必哩,結婚這麼多年,你們像夫妻嗎?薛定兵說你差不多就是在守活寡,那麼你有沒有這個丈夫還不一樣?
電話靜下來,電流聲隱約地響。這麼遙遠的越洋電話,話質其實還算相當好,微微有點回聲,並沒有太多影響。
怎麼能一樣呢?餘致素把腔調一下子拖長,拖出嫵媚的味道。剛才她可能還有點恍惚,心是亂的,這會兒突然定下來,一切都盎然就緒了。守活寡?薛定兵對外費力粉飾著好形象,將任何生活的破綻都仔細掩飾,除非特殊的親密之人,他絕不可能吐半字。他對別人不吐,但對周丹吐了,連這個都對周丹吐!餘致素臉上有了笑,仿佛周丹就站在跟前,她整個人都抖擻起來,有一股要往前衝的勁頭。姐,她叫道,姐你別聽薛定兵瞎嚷嚷,他其實對我挺好的,還非得在外人麵前扮出苦大仇深的樣子。她咯咯咯笑著,把“外人”兩個字咬得很重。她說,他這人就是這樣子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待周丹再開口,餘致素馬上又說,姐,你別替他操心了,不值得。哈,這個白眼狼,那天還說你就是太愛管事了,所以老得那麼快,臉上都皺成一團了。姐,我們自己要快快樂樂的,吃好穿好。那些臭男人愛幹嗎幹嗎去,別理他!
說到這裏,餘致素驀然笑起,笑得沒心沒肺而且脆亮剔透。那一刻她其實很想看到電話那頭周丹的表情。那個叫周丹的女人,她的前任,應該沒有料到餘致素竟是這個反應,驀然之間必定也被噎住了,怔在那裏。從第一次見麵起,餘致素奉獻給周丹的都是一副溫婉可人的麵目,柔得像水。她不認為周丹會輕信。水是無形的,可以隨時聚集起攻無不克的力量,這一點周丹必定很清楚。一直以來周丹也穩紮穩打,進退的分寸都精妙準確。但最終周丹還是大意了。再好的馬也會有失蹄的時候哩。
主要是她並不真正了解餘致素。
而且與薛定兵一樣,周丹也低估了餘致素。
餘致素挺快樂的。一場大戰役的失敗者,能夠在局部的小打小戰中撈取一點戰利品,好歹也能聊以自慰。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就像一隻躲在暗洞裏的孤獨老鼠,被開水燙過,被鼠夾傷過,一身疤痕,灰頭土臉,卻仍然保持一顆敏銳的心,兩眼骨碌碌轉動,瞅準機會,猛地反擊一下,有一下是一下。從十一歲那年起,她緊巴著身子,驚恐行走,小心躲閃,直到二十八歲時遇到薛定兵,以為尋到停泊的岸,可岸邊卻站著周丹。薛定兵是因為舊情猶存,試圖複婚,所以才要她餘致素離婚的嗎?這個思路的確太通俗了,隻要一想,就想到這上麵去了。不能怪餘致素缺乏想象力,眼前的一切讓她隻能這麼想,她想了許多年之後,才漸漸覺得不太像了,究竟哪兒不像說不太清,似乎另有玄機,卻又麵目模糊。
是不是我占下別人的地了?餘致素其實問過薛定兵。
當時薛定兵搖搖頭,手又很隨意地甩一下。這個動作還是讓餘致素想起那個人,真的很像。搖頭甩手的時候,薛定兵臉上隱約有無奈抹過,稍縱即逝,但餘致素還是看到了。為什麼呢?他有什麼難言之隱,總不至於是被周丹所迫吧?
餘致素注意過周丹投來的眼神,那裏頭沒有酸氣,周丹並不吃醋,但周丹的眼珠卻始終左右閃動,有著莫名的幽深,滋味龐雜。有時候餘致素會作個假設,恍惚自己成了周丹,而周丹則變成了自己。她眨動的是周丹的眼睛,用這雙眼睛打量對方,像一個演員進入特定的角色,甜酸苦辣都試圖替對方體味一遍,但最後卻仍然一無所獲。生活出現了一個奇怪的三角形,他們三個人曖昧地站在各自的邊線上。如果三個人距離是均等的,餘致素可以不計較,也可以不在乎,但看來不是,絕對不是。周丹與薛定兵間的聯絡從來沒有少過,夜深人靜,獨留辦公室,與澳大利亞僅有兩個小時的時差,他們可以綿久地、滔滔不絕地說盡無數話題。連守活寡之類都可以端給對方,還有什麼不可以說不能夠談?一個早已離異的妻子,在精神上卻是相通相守的,他們聯結一起,究竟要抵達哪種目的?
沒有人回答餘致素。
這通電話之後的第二天,薛定兵再次說起離婚,是在中午時候說的,中午薛定兵回家整行李,他要去北京出差幾天。臨出門時,他一手提箱子一手抓住門把,扭過身子看著餘致素。餘致素正陷在沙發上,手握電視遙控器,這個台那個台無意識地壓來壓去。薛定兵說,我希望從北京回來後,能把離婚手續辦了。
然後他站著,等著回答。
餘致素挑起眉毛斜斜看他。餘致素說,北京風光不錯,好好散散心。一路平安噢。
薛定兵撇撇嘴,好像想發火,最後卻忍下了。他是個有涵養的人,涵養越來越好,城府也因此越來越深,發火幹嗎?難道有用嗎?他知道沒用,所以忍下了。但他不甘心,他說,這把年紀了,不要再綁在一起互相傷害。
餘致素心裏緊了一下,“傷害”這個詞像錘子一樣砸過來。她伸個懶腰,有一股火辣辣的氣從胃裏往上頂,頂到胸腔,頂到咽喉,頂到舌尖。這是個轉折的關頭,也該輪到我發一次火了,她這麼想。
但就在此時,一個惡作劇念頭跳上來,她嘴一咧,反而笑了。她仰起頭望過去,她說,如果離了後,你能跟周丹複婚,我就同意。
薛定兵嘴唇動了動,顯然很意外,一時都回不過神來的樣子,嘴抿起。
餘致素說,不能搞欺騙,你要寫字據。你隻要白紙黑字保證跟周丹複婚,我就離。馬上去離。這麼說著,她就站起,拿起一張紙一把筆走過來,走到他跟前,頭微斜著看他,一副靜等好戲開演的嫻淑模樣。寫吧,她說,寫了你就脫離苦海了。如果寫了,最後你卻不跟周丹複婚,我其實也沒什麼辦法,最多複印一些,到各個單位貼一貼。你以前練過書法,字真的很漂亮,市委大院裏的人很多都認得你筆跡。寫吧,快寫吧。
薛定兵盯著她,抓住門把的那隻手鬆了,又把旅行箱放下,接過紙,一下一下地對折起來,折成越來越小的方塊。然後他把手一甩,紙團飛起來,飛往窗外。
餘致素突然想,這一串折紙、甩紙的動作確實很耐看,簡直稱得上瀟灑。哪一天,如果他把離婚協議書拿來,放到她眼皮底下,逼著她簽,她怎麼辦呢?她應該學著將這一係列動作重複一遍,並且一定要做得比他更流暢而且優美。
九
六年前,估計就是在甜汁著手準備去墨爾本之時,薛定兵悄然買下了錦繡小區的這套房子。
那時購房熱還沒興起,如果不是另有企圖,薛定兵根本不可能在這上麵動心思。他是有仕途企圖的人,仕途的冉冉升騰必定帶來房子的一次次更新與擴大,這種事根本不需要他親自費心。但這一次,他費心了,購房的一切手續都由他一手辦妥。
隻是他買得太匆忙,也很隨意,證據之一就是他根本沒有想到,房子的隔壁會是一套隻有三十四平方米的小單元房,那房子的業主並不打算自己住,而是用來出租的,出租的對象,後來竟是雞,就是妓女。因為樓房是點狀的結構,為了省工省料以及省空間,很多設計都乏善可陳,比如兩套房子間的隔牆太薄,隔音效果不好,陽台還並列懸空,中間僅有五六十厘米的距離,站在陽台上兩套房就像一家人般接近。薛定兵有很多特點,心思縝密可能是最突出的一個,否則他不可能在市委辦公廳呆得那麼如魚得水。市委書記副書記走馬燈似的輪換,書記與書記間又有那麼多微妙的複雜,他卻可以令曆任領導都將他當成心腹,又能夠在各書記大人間流暢穿梭,這樣的本事,沒有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絕對無法做到。但是,錦繡小區樓房的這麼多不足,他卻忽略不計了,這隻能說明一個問題,那就是他本來根本沒打算住進來。一套新房子,一百三十多平方米,在市中心,有電梯,按說價碼也不低了,而且果真也裝修了,裝修得很像樣,地板鋪黃檀木、廚衛用具用TOTO,單這兩樣基本上就可以說明裝修的標準了。
十三年前,省婦聯那個培訓班的主題是“女人怎樣做好自己”,除了有一天是領導出來講政策性大話外,其餘的八天都專門請來美容、化妝、家政等方麵的專家講課,教怎麼穿著最得體,怎麼化妝最到位,家中怎麼裝飾最有品位,諸如此類。目的是什麼呢?目的是讓婦聯幹部換換腦筋,跟上時代步伐,帶領全省婦女同誌做個從裏到外都煥然一新的新女性。
如果不是那天她從省城一回來,薛定兵恰巧就第一次提出離婚,餘致素不會把那些聽來的知識太當一回事。她所在的雜誌社,是市婦聯辦的,刊名叫《天下姐妹》,定位的讀者是女性,所以吃喝玩樂、時尚摩登之類的內容從來不缺。作為美編,她介入所有欄目,每篇文章發排時至少瞄上幾眼,以便考慮版麵的風格、插圖的位置等等,這樣,她就一直被吃喝玩樂的種種新招熏陶著。但是,如同很多善於在台上講大道理的領導幹部一樣,懂是一回事,真正實踐又是一回事。
她曾經並不在意外表,外表這東西不過是一張皮而已。男女之間的種種曲折微妙,漸漸領悟漸漸開竅,才能如樹的生長、花的開放一樣,慢慢將優美姿態和濃鬱芬芳呈現出來,她卻不是。十一歲那年,因為那個人,一切突如其來,沒有絲毫過渡與預熱,她就垂直墜落了。她先是恐懼,然後惡心,惡心的感覺最直接地反應到皮膚上,她覺得自己皮是緊縮的,像通著電,一觸碰就是怵心的痛。這樣的一張皮外麵,她根本沒有裝飾點綴的興趣,或者以前,也不具備這樣的可能性。整個少年時期,她所有衣服都是哥哥姐姐退下來的,父母哪裏舍得為她耗費寶貴的布票與金錢。就是在美專那樣的地方,仍穿打補丁褲子的女生,全校也僅她一個。沒有什麼,她習慣了,粗布陋衣,能遮體便行。直到嫁給薛定兵,直到在婚禮上與周丹短兵相接。周丹那天衣著優雅,抹了淡妝,帶著被洋風熏陶過的富貴氣徐徐出現,人人都真把她當成薛定兵的姐姐,隻有餘致素心知肚明。餘致素比她年輕,比她漂亮,但餘致素知道自己的暗傷在哪裏。那天對餘致素而言是個裏程碑式的日子,她結婚了,進入薛定兵的生活,也因此順便進入薛定兵前妻的生活。前妻像影子一樣左右隨行,須臾不離,前妻是一麵尖銳的鏡子,餘致素在裏頭看到自己的簡衣陋裳,她覺得刺眼。她的外表就是從那以後開始改變的,但也隻變給周丹看。在周丹出現的日子裏,她馬上一激靈,渾身像通上電,抖擻地裹上新衣新裙,它們已經不是一般的衣裙而是她的盔甲。一旦周丹離開,就如同跑道上少了對手,哪還能再提起競賽的興致?她渾身一鬆,馬上鬥誌全無。
現在看來,真是錯了。“女人怎樣做好自己”這個問題其實那個人在她還年幼時,就—遍遍灌輸給她了,那個人讓她把脖子挺直拔長,把腰身練柔軟,甚至把腳弓也要盡可能練得高聳起來,那個人要求她以及她的夥伴們注意印象分,所謂印象分說白了也就是取悅別人。十一歲時她性別意識還迷糊不清,就已經被那個人搶先確認了。她那時隻是孩子,卻被當成了女人。她肯定在那時就已經有了搖曳生姿的苗頭,然後,因為那件事,一切毀於一旦。
這麼說來,這麼多年,她一直在暴殄天物?
取悅薛定兵就免了,跟周丹爭奇鬥豔也枉費氣力,還是為自己吧,自己再不疼自己,她還剩誰可以嗬護了?
那是一個新開端,從那天開始,她向主編提出要兼做時尚版編輯。她要投入到第一線,穿越脂粉海洋,追逐最前沿的時尚,重新做人,做自己。一個人體內藏有多麼深不可測的密碼啊!原來她對服裝,對化妝品,對香車美酒以及家具裝潢真的有天賦啊,猶如當年對體操動作的超常悟性,連自己都不時倒吸一口氣,暗暗驚詫。她想起那個人說過:你隻要能刻苦,可以創造很多奇跡。這話除了褒,其實也有貶,他對她的懶惰一直非常不滿。不能怪她,她的痛感神經太發達了,壓腿拉韌帶或者被高低杠平衡木,被橫馬的鐵腿一磕一碰,馬上眼淚就下來,然後抱住傷口歇著,半天不肯動一下。這時候那個人總是皺起眉頭,他會把手掌往前一伸,伸到餘致素的眼皮底下。那個掌,不是一般的掌,它又厚又大,除了掌心中央,整個手掌都浮著一層杏黃色的繭子,一粒一粒隆起,連成一片,上麵有著很深的紋路。它們不是天生長在那裏,而是在器械上磨出來的。他練過十二年體操,又當過近二十年體操教練,帶她們訓練的間隙,他還會不時手腳癢癢,從這裏到那裏,常常不是用腿走,而是倒立著雙手撐地快速行走,或者一個鍵子後手翻——空間夠的話,再加個空翻,總之人眨眼間就這一頭到了那一頭。如果空閑下來,他會跑到男隊那邊,套上皮掌,在單杠上轉幾圈,在吊環上翻幾下。心情特別好時,他還會玩起跳馬,稍稍一助跑,在弓形助跳板上一蹬,翻上橫馬,收緊身子,繃直腳尖,在空中直體轉一兩圈,落到另一端墊子上。他手上的皮一層層脫掉,又一層層長起,那是他自己樂意的,餘致素不覺得自己也該這樣。
那天在平衡木上練空中技巧串時她摔下來,其實沒太大問題,那個人就站在一旁保護,她一墜落,小小的身體就被他托住了,隻是因為慣性,腿甩到木頭邊沿上,紅腫起一塊。體操館裏到處是大小不一的棕墊,最大的那塊練自由體操的墊子有十二平方米,就擱在館的中央,餘致素一屁股坐到上麵,抱著腿哭,哭了很久。
他因此去了她家,對她父親說,這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孩子,悟性太高了,但聰明也會被聰明誤,她對自己沒有要求,太嬌氣了。父親點著頭,又興奮又惱火的樣子。她能被縣少體校體操隊招去,是父親千辛萬苦托關係的結果。文藝體育,都曾是那個時代出人頭地的兩條大道,而那個人,本來是上海體育學院的老師,結果卻下放來青山縣城,他一來,就把縣少體校的體操隊弄得名聲大振,市裏省裏都開始拿好名次,所以他已經不像教練,而像一個可以鋪前程鋪未來的行家裏手。父親從他嘴裏聽到女兒的優點,又聽到女兒的缺點,心情複雜,喜憂參半。餘致素看到,在那個人麵前,父親那天甚至表現出濃厚的恭謙與歉意,不斷敬煙倒茶,點頭應承,並且馬上加入聲討的行列,把她在家中怎麼怎麼嬌氣的事實添油加醋逐一舉例,大有越說越起勁的勢頭。最終還是那個人瞥一眼站在一旁羞赧不已的她,突然動了憐憫之心,擺擺手,笑起來說,沒那麼嚴重啦,你有這樣一個女兒其實非常幸運啊,真的很幸運!她……說到這裏,那個人頓一下,轉過頭定定看著餘致素。
一直到現在餘致素都記得那天接下來他說的一句話,他將手提起來,巴掌鬆鬆地掛在腕上,很隨意地甩了甩,似在字斟句酌,然後很緩慢地說:她很特別,太特別了!
父親被這句話逗笑了,笑出了聲,嘴咧得很大,有近二十顆牙齒赫然外露。父親個子本來就小,而那個人肩、臂、胸有一塊塊肌肉堅硬地隆起,隆到腰那兒又驀然一窄,小腰小臀使他看上去像一個誇張的倒三角。父親被他一反襯,越發瘦小了,整個人暗淡退縮,僅剩下兩排牙白花花地閃爍。如果父親能夠預測到後來發生的事,當時會不會舉起斧頭一把將那個人劈了?
那天從她家離去時,那個人瞥了她一眼,突然喃喃道:亭亭玉立。父親沒聽清,問他說什麼?他笑了笑,欲言又止的樣子,但最後他還是說了,他說,她這樣的女孩子,以後應該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然後,他就匆匆往門外走去,步態昂揚而跳躍,彈性十足。那年他多大了,四十還是四十一歲?那年還隻有十一歲的餘致素其實離亭亭玉立還十萬八千裏,但是他卻大膽進行了預測。
而他所預測的錦衣玉食生活又在哪裏?
房子有了,錦繡小區這套房戶主是她,社會地位也有了,她是這座城市大名鼎鼎的薛定兵的老婆。可是,她又什麼都沒有。薛定兵給房子裝修時沒有馬虎應付,所有施工材料也沒有以次充好,他花錢找了一個熟悉的人當監理,一切任其全權代管。按他的如意算盤,把房子買了,然後奢侈裝修好了,餘致素就是有再大的胃口,就是再戀棧,也該吃飽喝足上岸走人了。
沒想到最終餘致素搬家時,連他也不得不一起搬來。
十
錦繡小區的新房子裝修剛收工,恰好在一個飯局上碰到柳靜的丈夫唐必仁。那時唐必仁已經從市委辦公廳提拔到市體育局當副局長了。體育局不是權力單位,很輕閑悠哉,卻因為要跟各路人馬打交道,也就聽得到各種消息。
就是在那天飯局上,唐必仁突然問,薛主任,你也要把那套房賣掉嗎?
唐必仁用“也”,是因為市委分的那套福利房,早已歸個人所有,辦了證,有了產權,可以自由買賣,而唐必仁當年分到手的房子太小,僅有九十平方米,前幾年就已經賣掉,另外在外麵買了一套新房。
薛定兵仰頭哈哈一笑。意外隻是瞬間,他以退為進,大聲問,你怎麼知道啊?
唐必仁從公文包裏掏出當天的晚報,翻到一家房產中介登的那版廣告,遞過來,手指頭戳著其中一套房源的簡介。你看你看,還不是你家?
薛定兵很鎮靜地掃一眼,心裏就有數了。眼疾腦快,這是在領導身邊呆的人所必備的素質。每天穿行在如山的文件材料與批示中,稍一遲鈍,可能就會作出錯誤的判斷與反應,講出不合適的話,差之毫厘,那就可能失之千裏了·,其前途其命運都會刹那改變。沒有錯,報紙上所登的那套房源,從地點到層數到麵積,都與他家吻合。他沒有說什麼,滿臉是笑地舉起酒杯,說,哈,為房子幹杯!接下去他照樣談笑風生,一點沒有走樣。他酒量很好,這也是這些年練出來的,隻要沒有比他大的官在場,即使是公務場合,他也可以成為主角,迅速把酒桌調控得風起雲湧,他有這個本事。
那天餘致素也在場。
秘書幫,這是早年外人對市委市府秘書小圈子的通俗叫法。不是什麼秘密,逢周末或節假日,他們幾個跟在領導屁股後麵的大奴仆,常有小聚一下的習慣,輪流做東,單反正早有哪個老板私底下很踴躍幫著買好了。圈子不大,能進人其中的人,身份至少是五套班子成員的秘書,帶上夫人,加入親情,女人湊在一起,更成為很好的黏合劑。圈子的人員並不是一成不變的,不斷更換不斷刷新,到新崗位會有新的圈子,新圈子會有新的人員加入,流水不腐,戶樞不蠹。不同的圈子都願意邀薛定兵成為其中一員,進這個圈出那個圈,圈圈相扣如同一條長鏈,這樣的社交盛況,把薛定兵每一天的日子都弄得花團錦簇。有些應酬是單身奔赴的,應酬完棲身哪裏自由自在;有些應酬則需要帶家屬,別人帶,薛定兵也帶,甚至別人不帶,他也經常帶。他會給餘致素發條短信,時間地點之外不著一個字,餘致素也就明白了,無需再詢問。晚上時間一到,她會準時出現在那個場合,與薛定兵聯手演戲,該說該笑都流暢自然,沒有破綻可以讓別人看出。由此分析,薛定兵在外麵也不可能跟人提與她之間的問題,他一定更守口如瓶。
對薛定兵而言,這是必要的。
餘致素也有必要,至少那時她認為有必要。
那晚餘致素笑眯眯地坐在那裏,看著一桌的人,也看唐必仁遞過來的報紙,還欠欠身子,似乎有好奇,卻並不過火,點到為止,漣漪般漾一下。飯局結束,她與薛定兵一起坐車回家,下了車,跟司機招手道別,兩人再和諧上樓。
關上門,薛定兵才問,話不多,僅一句:中介是你找的?
餘致素半秒都沒猶豫,她睜大眼,一臉無辜而喜慶。她說,是的,我找的!
這是那晚他們最後的對話,接下去屋裏比外麵的夜更靜。
薛定兵悄然買下錦繡小區,甜汁走後又進行了裝修。他以為可以靠一套房,將餘致素打發掉,但是他還是失算了。他沒有把放在抽屜裏的身份證、戶口簿以及房產證收起藏好,這個小小的大意成了他的滑鐵盧。餘致素拿著它,以戶主妻子的身份,與中介公司簽了一份協議,委托他們賣掉舊的這套房子。
這場搏殺以餘致素取勝而告終。
薛定兵有權有勢,他在這座城市已經熬到可以呼風喚雨的地步。但是,要害也在於他的有權有勢,他如果是普通人,一百個餘致素都不是對手,但他一步一步在仕途上行進,也就一步一步在與餘致素的交手中處於劣勢。中介公司在報紙上刊登出廣告的時機竟然那麼及時,就是在那期間,薛定兵成為副市長的候選人之一。他在市委辦公廳主任那個位置上,可以比別人搶先聽到風聲。一個非常時期即將到來,他必須以一貫的好形象應對領導的觀察、組織的考核和群眾的評頭論足。而這一切,餘致素當時其實都不知道。隻能說她運氣好,關鍵時刻,機緣巧合,竟然是組織在無意中站到她這個陣營,助她製勝。
從十一歲到二十八歲,她走得沉默而努力。有一陣,她以為自己已經很成熟,對一切似乎洞若明察,認識薛定兵後才發現原來是井底之蛙。薛定兵比她大五歲,僅僅五歲,就有那麼高深莫測的段位。他成為她的榜樣,他的坐立行止猶如涓涓細流,已經一點點滲入她的眼中,使她像株被施足肥的植物,一天天成長起來,漸漸枝繁葉茂。而薛定兵則太忙,心思都花到對付領導、同事與政務上了,卻忽略了她的變化。直到十三年前,他提出離婚,他以為不難,以為可以手到擒來,所以連語氣都是居高臨下的,結果卻被有力阻擊,而且這麼多年下來,他都絲毫沒有取勝的跡象。
以前有個善於攻破官場拿下高官的商人說過一句名言:就怕領導沒愛好。換句話說,就是千錘百煉的官員,一有愛好,就有了軟肋,有了七寸。這麼多年餘致素能立於不敗之地,沒別的秘訣,要說,她也不過把那個商人說過的話實踐一遍。
第一愛女兒,第二愛官位,薛定兵的兩個軟肋一目了然。
餘致素願意與他協力,將那個軟肋妥帖保護。一直以來,她確實從未對任何人說過與薛定兵之間的問題,包括父母、兄姐,她都守口如瓶,半句埋怨都不曾有過。
父母在三十多公裏之外的一座小縣城,與這座城有隸屬關係,也就是說薛定兵的權力之旗恰好可以招展到父母兄姐們的上空。餘致素能夠想象得到,父親在他那些老同事老朋友麵前反複說起薛定兵時的得意之情,他會陷在“我女婿……”這樣的句式中樂而忘返,甚至漸漸將自己與“我女婿”重疊一起,仿佛自己也位高權重了。這是不是另一種形式的意淫呢?
當年餘致素考上工藝美專,從家裏走出來,孤身在外,除了定期拿到非常有限的一點生活費外,來自親人的溫情縹緲如天上的雲。直到她身份前綴上薛定兵的妻子,才重新成為餘家的一個寶。這麼多年她很少回去,或者說幾乎不回,但兄姐們可以往城裏跑,並且現在通訊發達了,兄姐們還可以打電話,工商稅務方麵、子女上學方麵等等,都是諸如此類的問題,有問題了,就讓餘致素找薛定兵,薛定兵再跟縣裏的頭頭說說,即使不說,人家不看僧麵看佛麵,早早就網開一麵,誰也不想惹個不是。沒有想到會有這一天,餘致素自己也沒有想到。父親在電話裏一開口,她馬上聲調就高了,她說不管不管,沒辦法!但後來她還是動手去做了,一做才知道自己很有辦法。她是薛定兵老婆,這個標簽非常管用,夠了,她甚至可以不必麻煩薛定兵而直接出擊。這個過程當然頗費智力,分寸怎麼拿捏、話語怎麼表達、手段怎麼跟進等等,曲折複雜,讓一個笨人來做,猶如上刑,餘致素卻從中品出萬千趣味,娛樂性甚多。
父親要辦的事,常常不是父親自己的事,而是他老同事老朋友老同學以及他們子女的種種需求。父親一遍遍吹噓“我女婿”,就把別人的欲望很自然地吊起來了。父親大嘴吹痛快了,人家一提要求,他懸在半空,沒有了退路,隻好打電話讓餘致素去辦。其實就是有退路,父親仍然很樂意要餘致素辦。不是圖利,如果花錢可以,父親甚至願意暗掏腰包為天下人辦事,辦成了,他馬上在巨大的成就感中醉得快暈死過去。
父親說,素啊,盡可能幫幫人家吧。你想想看,以前人家是怎麼幫我們的!
餘致素想了想,但沒想起人家怎麼幫過。十一歲那年,她那麼幼小,那件事就山一樣壓下來,卻不記得可曾有父親周圍的人伸過手來,他們反而全部興致盎然地加入到看客隊伍中,嘴巴從來沒有閉攏過。整個小縣城那時都瘋了,那件事確實比銀幕上反複上映的樣板戲都更有娛樂性和傳奇性,父親的同事、朋友、同學以及熟人們哪個會想到,有一天,那個幹瘦單薄貌不驚人的小體操隊員,會搖身一變成為官太太?這些父親都忘了,餘致素卻沒忘,正是因為沒忘,她願意和父親站在一起。她不是以善事來辦的,而是當成一塊塊補丁。十一歲那年發生的事,已經把她整個人撕扯成一塊千瘡百孔的破布,她要逐一細針密線地修補起來,讓那些還存有記憶的人,看到煥然一新的餘致素、揚眉吐氣的餘致素、風光無限的餘致素。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誰知之?項羽的這個壯懷並不難理解,人之常情。誰知之?不知就猶如萬千珠寶都掩藏深淵,無法散發一星半點的光亮。但偏偏她又不想踏上故土,那塊土地儲存著太多往日的疼痛,僅僅一遙想,都令她後背冰涼。怎麼辦呢?既然父親那麼亢奮地要為東家西家謀幸福,以獲得虛榮感,那好吧,那就滿足他的胃口,也使自己曲線衣錦歸鄉。
父親再打電話來說誰誰誰托她做什麼事時,餘致素總是慵懶地答,讓他自己來說!自己來說的人,話是恭謙的,是唯唯諾諾低三下四的,這樣的表達方式餘致素喜歡。也有辦不成的,辦不成餘致素就話鋒一轉,抱怨對方說得太遲了,誤過時機,或者條件差太遠,喪失了可操作性。她真是百煉成精了,長袖舞得行雲流水,連抱怨都聽不出怨,僅剩下嗔,句句都像灌了蜜,入耳甜絲絲的。十一歲那年哪怕有半絲今日的功力,也不會慌張無措到幾乎窒息,幾乎沒頂,幾乎沒法存活下去。
十一
父親對餘致素是滿意的,越來越滿意,三天兩頭他就會打個電話來,電話簡直成了他一日中的第四餐,都成習慣了,不打估計他都沒法睡安穩。如果不是發生那件事,父親確實是最疼她的,她是老幺嘛。然後嫁給薛定兵,並且隨著薛定兵仕途上的節節高升,從辦公廳副主任到主任,再到副市長,她似乎也再次升騰為家中最受寵的人。父親老了,八十多歲,餘致素想自己愛他嗎?談不上,但無論如何他是父親。子女愛父母是宣揚了幾千年的概念,是的,對她而言確實不過是一個概念,而人依概念行事,則是慣性。
逢節假日時,父親會在電話裏說,素啊,跟定兵一起回家走走吧。
餘致素聽到那個蒼老的聲音裏幾乎有哀求的意思,但是她沒有回,更不會帶薛定兵一起回。這事她其實也作不了主,就是她願意,薛定兵也不願意。有幾次父親在電話裏露出要同母親一起來住幾天的意思,餘致素脫口道,別別別,我這裏擠,我太忙了,真的忙,不要來!她早已經學會曲徑通幽地表達,很少說這麼直白的話,那一下也是急了,才有點失態。事實上話可能還真需要這麼往外說,遮遮掩掩地閃爍其辭,他們果然來了,隻會有更大的麻煩。她聽到父親在電話那一頭悠悠長歎一聲,聲音渾濁蒼涼,失望是肯定的。幸好父親並不沉溺在這種情緒裏,轉個身他又亢奮了,細細詢問起薛定兵近來的情況:開什麼會,去哪裏出差,見到什麼領導,市裏有哪些人事變動等等。薛定兵不可能回家跟她說這些,薛定兵早就很少跟她有對話,越來越少,但這難不倒她,她可以從當地報紙電視上了解到很多,然後演繹給父親聽,如數家珍,說的時候,她眼前總有幹鹹帶魚晃動,她憶起當年父親把幹瘦的身子壓在窗子木框上,聽隔壁鄰居家電視新聞聯播的情形。很荒謬,荒謬的事情背後總是潛伏著更多一言難盡的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