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漢嫁漢
敘事
作者:尹傑
秀秀用熱水洗了臉。她要趕到工地上去呢。
投完了手巾,洗臉水還溫乎著。看那水不再清亮,秀秀心裏有點滿意,這才是臉洗幹淨了的顏色呢。
來到這兒,秀秀總覺得滿臉是土。這土還不隻浮在臉上,好像已經順著毛孔進了皮肉裏。
這種感覺,是在來的路上,慢慢才有的。路上,先是火車,再是汽車。開始還不覺得什麼,隻是幹了些,臉皮繃得越發有些緊。到了烏魯木齊,坐上敞篷卡車,就好玩了,連笑都不敢笑了。就是說個話,動動嘴,抬抬眉毛,都得帶著點小心,怕扯裂了哪裏。算了,扯就扯吧,總歸是要扯的,扯多了就好了。有些部位,比如嘴唇,扯裂了口子,說話就會利索多了。再扯扯,扯過了勁兒,臉皮起了細小的褶兒,也就鬆快了。這褶兒就愛藏沙土,一有個什麼表情,就 地往下掉。
肥皂盒裏沒什麼水,秀秀還是甩了甩。肥皂盒放在臉盆架上麵一個專門的位置上,洗臉水一般是進不到裏麵去的。可要是故意揚水的話,那就另說了。可秀秀會閑得那麼幹嗎?她急著呢。她急著要趕到工地上去呢。
這個臉盆架剛到的那天,第一次洗臉秀秀就喜歡上了。
那天,剛到家,就甩開行李,先洗了臉。臉盆自己帶著呢,裝在網兜裏,都沒來得及往外拿。用的是吳青峰的,就是現在的這個臉盆。用的水也是吳青峰從外麵打回來的。這個地方有點怪,涼水從外麵打回來倒也罷了,熱水也能打回來。洗的時候,秀秀沿著盆壁摸了一圈,光滑卻不油膩,就想,這吳青峰該不是個邋遢的人。
秀秀洗得有些勁大,差點打翻臉盆,多虧有這個臉盆架。
臉盆架,老家也有。
秀秀到了不久,就隨著吳青峰他們,把自己娘家叫老家了。老家,新家,好像出來了多久似的。秀秀琢磨過了,問題不是出在多久,而是出在了多遠上。這裏離老家,可不是趟過一條河,翻過一個山頭,又或者是,趕個集,進趟城,走個親戚那種說法了。這兒,是顛了大半個月的火車汽車才到的,隔著幾千公裏哩。比起來,不知要多過多少條河,多翻多少座山了。光是想想,都覺得遠。
也就是離得遠了,這臉盆架才不同了。
老家的臉盆架是木頭的。這個,是鉛筆粗細的鋼筋的。老家的臉盆架,別看是木頭的,卻重得很。掉了漆皮的地方,都露著腐朽的顏色,好像被髒水泡透了。這個架子,就輕多了,可以到處拎著走。想洗個頭,可以在家裏關上門洗,也可以拎上架子,擺到場院當間兒去,涼水桶熱水桶,拉開了陣勢,嘩啦嘩啦的,痛快地洗上一陣子。也不怕弄濕了地,這裏的地都像渴了多少年,有點水,很快就嘬幹了,看不出什麼了。
聽吳青峰說,這臉盆架是他自己做的。工閑的時候,撿幾根廢料,在老虎台鉗上窩一窩,焊上,就有了。他說得輕鬆,仔細去看,卻不像那麼簡單,是有圖案的哩。雖然不是花鳥,一波一波的,有幾分像浪花,又有些像雲朵。想來,也不會很簡單的。
秀秀的心就飄起來,這個男人,手還真是個巧兒。
洗臉水還溫乎著,就這麼倒了嗎?想著再洗點啥,又怕來不及,錯過了點爐子。
秀秀一直盼著看點爐子呢。聽鄰居嫂子說,點個爐子可真不容易,得多少人一起上,這次點的,又是個大家夥。
怎麼個大法呢?吳青峰說,有幾噸重、幾米高吧,坐在地上,也有個十米見方,關鍵是煙筒高,黑鐵的,比其他的煙筒都高呢。
這黑煙筒,確實是高,又立在廠房外麵,遠遠地就能望到。那廠房也能看個大概,四四方方,紅色的,說是用紅磚砌的。那得用多少塊紅磚呢?總比老家村裏最大的宅子用得還多吧,得多出幾個宅子了吧。那裏麵的鍋爐是啥樣兒的?像棒槌、像草垛,還是像老城牆外的那個圓炮樓?秀秀問。
吳青峰笑了笑,隻說自己就在那裏邊上班。意思是,看,沒蒙人吧。
第一次見麵,還是在老家。吳青峰就介紹了自己上班的地方。怕秀秀不信,又沒辦法證明,隻能說,去了就知道了。
秀秀心裏還真有點打鼓。吳青峰和她,兩家不是一個隊的。離得又遠。誰好誰壞,都是介紹人的一張嘴。隊裏就有個二杆子,成天在城裏瞎晃悠,家裏窮得叮當響,卻領回來一個城裏媳婦。就憑了那一張嘴。城裏媳婦一進他家,就傻眼了。
看看吳青峰,卻也不像個二杆子樣兒。摘了帶簷兒的藍帽子,露出來的是板刷頭。臉也白淨,眼不大,嘴不大,鼻子卻很挺。笑一下,說起話來,看著也敦厚,像才出門不久。
光看,是看不出來的。秀秀就扔過一把刀。這人打起豬草,倒也有模有樣,就是有些慢,趕不上秀秀。秀秀就挑剔,說他打草還沒自己快。介紹人說哪個能比得上你,你是有名的鐵姑娘。秀秀就抿嘴笑了。
也不知道這鐵姑娘是從哪裏叫過來的,應該就是從那些不種地的地方傳來的。農村除了鐮刀、鋤頭,哪裏還能找得見鐵。剩下的,隻有土、肥還有莊稼,哪裏能出鐵姑娘。可總不能把人家叫成土姑娘、肥姑娘吧。
如果真要叫個什麼姑娘,秀秀倒是能算上一個。介紹人說得沒錯,秀秀是隊裏的生產能手,年紀輕輕的,就是婦女隊長哩。
這種條件,是真好。可好也有好的壞處,又都覺得配不上了,就隻好把眼睛往外瞧,就把吳青峰給瞧來了。
吳青峰覺得啥都挺好的,關鍵就是秀秀這邊兒。
先問了放著好好的地不種,怎麼去了新疆那麼遠的地方。說是那邊有個親戚先去了,說挺好,自己也就去了。又問那裏真的挺好?是挺好,當工人了,糧食吃供應,發工資,分房住。就是土大點兒,還有風多點兒。吳青峰實話實說。那倒不要緊,種田的人不就是就著土生下來的。可那裏水也少。秀秀回答得幹脆,不種田,要那麼多水幹什麼。吳青峰聽了,隻剩下點頭說對。
人還在家裏,秀秀的心就飛了幾千公裏遠了。可又犯了難,這嫁人的事兒,關鍵,還是要看人,這個人割草可是割不過我。
就暗地裏橫豎裏外地打聽,結果自然是好。當真是個本分的農家孩子,高小文化,家裏也沒什麼問題,是自願去大西北支援建設的。
心才稍稍放了放寬,隊幹部們又都來攛掇。心說,他們的耳朵都是怎麼長的,怎麼這麼尖。
秀秀當然不知道,吳青峰是開了介紹信回來的。回來幹嘛?介紹信裏把什麼都說得清清楚楚的。
秀秀還不知道,這次回來找對象的,可不隻是吳青峰一個人,四裏八鄉的還有不少。對象們最後都集中在了火車站。男人們先回去了,這些對象們得自己去尋夫了。
大隊幹部來送行,指定秀秀帶隊,說秀秀大小還是個小隊幹部。秀秀就納悶了,這怎麼還成了集體行動了呢。她不明白這都是介紹信的作用。回來的人都揣著介紹信,大隊當然要統籌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