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的幸福
敘事
作者:劉永祥
在荒原深處,一群男人和女人在極其艱苦的環境裏平凡勞作,預示著中國石油時代的崛起。
——題記
老金終於搬進了幹打壘。他聞著屋裏散發出泥土和羊草芳香的味道,心裏無比感慨,多麼不容易呀,在這樣艱苦的歲月裏,走到這一步實在是不容易呀。老金興奮地把梔子抱起來在屋子裏轉起圈兒來。
梔子兩手拍打著他的肩膀喊著:“快把俺放下來,叫人家看到了多丟人。”
“丟什麼人,自己的老婆抱抱還不成?過去沒房子,在外麵偷偷摸摸,今天在自己家裏才不管他誰看呢。你知道,這是多大的幸福啊。”
梔子從老金的懷裏掙脫下來,整理了一下衣服說:“啥時候回老家把咱二娃子也接來,一家人團團圓圓,那才叫幸福呢。”
“現在會戰這麼緊,隊裏又缺少人手,你不幫忙就走了?”
梔子為難地說:“隊裏統共就分到了這麼幾戶幹打壘,就給了咱一戶,咱真不好意思就走了,要不再等一等吧。”
1960年,幾萬複轉軍人以及從全國各油田調來的石油隊伍一起來到了鬆嫩平原上這個讓人發瘋的油田,老金就是其中的一員。老金走青海,戰玉門,下四川,聽說哪個油田也沒有這個油田有前途,所以大家充滿了希望,鉚足了勁兒要在這裏抱個大金娃娃。老金這個隊接到支援鬆遼油田會戰任務時,領導動員說:前途無限光明,使命極其光榮,任務相當艱巨,條件無比艱苦。大家要有打大仗、打惡仗、吃大苦的思想準備,同時,還要有承受特大勝利的思想準備。領導的一席話把大家的激情點燃了,像申請上戰場一樣,寫血書的、泡領導的,恨不得馬上飛到這個油田來。
老金已經有兩三年沒有見到老婆孩子了。本來他已經請了假回去探親,可是他怕被隊裏落下,就決定放棄探家,隨著隊伍一起北上鬆遼。他想,這一走還不知猴年馬月見到老婆孩子,就和幾個家在鐵路沿線的隊友商量,半路上和家人見上一麵。他們跑了幾十裏地到郵電局往家裏拍了電報,要老婆孩子到中途的火車站見麵。
上了火車,老金的心就提了起來,他怕老婆接不到電報,因為公社郵電所要把電報送到村子裏還有十多裏地,還是兩三天送一回,不知能不能趕上送電報那一天。還有,家裏離火車站有五六十裏路,他們娘兒五個能不能及時趕到還不好說,真是急死人了。老金在火車上像燙了屁股的猴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次次地向乘務員打聽到胡裏站還有多少站,一會兒又趴到車窗前看啊看,好像在這裏就能看到老婆孩子。
火車到了站還沒有停穩,老金就從車上飛了下來。他在人群裏尋找著梔子他們母子,就是不見人。他從車頭向車尾方向邊跑邊喊著梔子的名字,又從車尾喊著跑到車頭,見到的都是一家家的團聚,就是沒有見到他一心想見到的老婆和孩子。老金簡直要瘋了,他在人群中穿梭尋找,他扯著破鑼似的嗓子大聲地叫著,就是沒有回聲。
老金氣惱地跺著腳罵著:“你個驢日的,咋就不送電報哇,我日你先人!”
開車的鈴聲搖響了,送行的人群戀戀不舍,老金還是瘋了似的喊著找著。指導員硬拉著他上了火車。他不情願地掙紮著,喊著罵著,眼巴巴地盯著越來越遠的站台。突然,他看見梔子扯著四個孩子跌跌撞撞地衝上站台。
老金瘋了似的大聲地叫著:“梔子!梔子……”要不是指導員拽著,他就一下子跳了下去。
站台上,梔子既沒有聽見喊聲,也沒有看見老金。他們看著漸漸遠去的火車,梔子呆呆地站著,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無助地從臉上淌下來,孩子們毫無目標地大聲喊著:“爹,爹……”
遠處傳來兩聲火車的長鳴。
到了這年的秋天,好多地方都遭受了災害,鬧起了饑荒,梔子的家裏也不例外,眼看著實在活不下去,梔子就想要餓死還不如和男人死在一起。她把二娃子留在了婆婆身邊,拖著三個孩子坐著火車來油田找老金。接待處把電話打到指揮部,指揮部往下通知,一級一級過了三天才通知到老金。指導員給了他三天假,讓他把家屬安頓好。那時,由於保密,通信地址都寫安達某某農墾場,來的人都找到安達來了。
老金趕到安達接待處,隻見老婆在招待所的大通炕上蓋著被子發高燒,說是已經三天了。一個四五歲的孩子在地上玩,看他進來,膽怯地跑到娘的旁邊愣愣地看著他。梔子見老金來了,掙紮著從炕上爬起來。老金伸手摸她的頭都燙手,老金扶著梔子躺下,為她蓋好被子,倒了一杯熱水給她喝下。他看著炕邊的孩子問:“你叫啥?”孩子怯生生地躲閃開了。
梔子對孩子說:“三娃子,這是你爹,快叫爹。”三娃子羞怯地把頭埋在了梔子的被子裏不說話。
老金笑著說:“真完蛋,連爹都不認識了,那仨呢?”
“大丫頭帶著四娃子到外邊玩去了,二娃子身體不好,我把他留在娘身邊了。你都好幾年沒回家了,孩子上哪兒認得你?”
老金對梔子說:“你看你,也不吱一聲,說來就來了。我們那兒是一片荒原,沒有人煙,職工都沒有正經地方住,你們來了更沒地方住,不如先在這裏找房子住下,過一段再說。”
那時會戰剛上來,遍地是人,就是找不到房子。這裏原來是一片荒原,住著極少的村民,還有一點牧場,最困難的就是沒房子。有位會戰領導後來風趣地說:“會戰期間,如果能找到個地窩子,那是三等旅館;如果是帳篷,那是二等旅館;如果找到一個被遺棄的牛棚,那就是一等旅館;要是能找到一間民房,那還得了,簡直就是特殊化了。”可見當時的條件是多麼艱苦。老金顧不得和老婆孩子近乎,就上街找房子去了。
他在安達鐵路街北頭暫時租了一間民房,交了房錢,就開始打掃衛生,女房東和幾個鄰居的女人都來看熱鬧,
一個骨瘦如柴吐著瓜子皮的女人問:“大哥你幾個孩子?”
“四個。”
“幾個小子幾個丫頭片子?”
……
老金語塞了,他答不出來了。他確實不知道後來生的那個孩子是男是女,就聽從家裏探親回來的老鄉告訴他,你老婆又給你生了一個,至於是啥,他也問不清。可是今天在這個場合,在家裏常年守著漢子過日子的女人就想不通了:還有不知道自己有幾個小子幾個丫頭的老爺們,你是皇上呀,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生了多少孩子不知道?可是你就四個孩呀,咋還不知道幾男幾女呀。
叼著一根很長煙袋的女人追著問:“你倆是原配不是,不是在大街上剛撿來的老婆吧?”
另外一個滿嘴大黃牙的女人邊笑邊說:“不是剛找到主,給人家拉幫套的吧?”
幾個女人嘻嘻竊笑起來,把老金弄得麵紅耳赤滿臉是汗,真是又氣惱又窩火又慚愧。他先前有一個女孩兩個男孩,四娃子是他上次探親後生的,剛才又沒有看到,哪曾想在這裏居然遭了幾個老娘們兒的搶白,老金也是夠窩囊的。哎,誰不知道在家裏守著老婆孩子好哇,可是有誰理解石油工人撇家舍業的艱辛哪?
老金利用三天時間把家安頓好了,就回來上班了。這事讓大家聽說了,有好一陣子成為眾人的笑柄:“老金,你幾個小子幾個丫頭片子呀?”
老金隻是嘿嘿地傻笑。
梔子在安達住著,平時帶著孩子們到甸子上撿些柴火回來燒炕做飯,她還幫著房東和鄰居們做做棉衣棉被,大家的關係處得很是不錯,那些老娘們兒沒事了經常聚到梔子這裏來拉家常。
那天,那個骨瘦如柴的劉嫂嗑著瓜子說:“妹子,打從你們來這兒,我看你老爺們兒才回來一回,都是正當年的歲數,能熬得住?”
梔子紅著臉說:“孩子他爹忙,抽不出功夫來。”
那個抽著嗆人的蛤蟆頭煙袋的陸嫂說:“老不回家,不是在外麵有人了吧?男工人,女工人,在一起上班,打情罵俏,說說笑笑,能不生情?”
一口大黃牙的錢嫂說:“那可不,俺家老爺們兒單位就有一個人和一個女工弄到一起去了,都把原配媳婦給蹬了,真是氣死人了。”
梔子聽了,就覺得腦袋像炸了一樣,她渾身癱軟下去。
這些天來,梔子心裏就憋著一口氣,好你個老金,俺們娘們兒千裏萬裏來找你,你可倒好,把俺們丟到這個破地方,自己一溜煙就沒影了,幹啥去了?感情人家那裏有女職工,姐長妹短,打情罵俏,哪裏還想得起俺們娘們兒。老金哪老金,你個壞良心的,看俺咋收拾你!
石油會戰在最艱苦的歲月裏拚搏著,一個戰役接著一個戰役,一個衝鋒接著一個衝鋒,半年的時間裏老金才到安達看了一回老婆和孩子,請假的主要理由還是給他們送生活費。
這天,他興衝衝地來到安達,進了院子,見孩子們在玩,就抱著的,背著的、手裏拉著的進了屋子,他喊著:“梔子,俺回來了!”
梔子見了老金回來,陰沉著臉,理都不理還把臉扭了過去,老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梔子,你咋的了,病了?”老金伸手去摸梔子的額頭,被梔子一巴掌打開了:“別動俺!”
“你這是咋的了?咋這樣對俺?”梔子就是不理他,老金隻得默默地找活幹。梔子一天也沒跟他說一句話,陰沉著臉就是不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