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 足
敘事
作者:王明新
過了78歲生日一個月零三天,爸爸說去就去了。槐花姊妹仨人,她是老大,槐花打算把母親接到油田自己那裏去住,半年前槐花提前內退。對父母住的這套房子槐花早有了打算。在北京工作的兒子結婚快兩年了,一直租房住,大把的票子扔給了別人不說,北京的房價是政府越調控長得越快。兒子結婚的時候槐花就想給兒子買套房,哪怕小點兒也沒關係,但那時候房價調控政策不斷出台,因此槐花想等等看,結果這一等,也就一年多不到兩年的時間,房價每平方米長了近萬塊,現在想買已經買不起了。槐花覺得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誰知道房價會長到什麼樣兒。因此她打算把父母住的這套房子賣掉,自己再盡其所有交個首付,給兒子在北京把房買了,兒子有了房槐花心裏就塌實了。
辦完父親的後事,弟弟做了一桌子菜,一家人在一起吃飯,還喝了點酒,趁酒酣耳熱之際,槐花向弟弟妹妹說了自己打算把母親接到油田去住的決定。弟弟說,姐,咱爸這套房子怎麼辦?槐花的弟弟叫秤砣,他也早瞅上了這套房子。槐花說,咱娘這麼大歲數了,身體又不好,她一個人住我們不放心,因此我打算把這套房子賣了……槐花把自己的想法竹筒倒豆子一樣倒了出來。槐花話還沒落地,弟媳鳳琴說,姐,這不合適吧?這套房子可是咱爸咱娘的,按照法律有關規定,我們都有一份。
秤砣說,是啊姐,你怎麼想賣就賣也不給我們商量一下?難道說我們都是不相幹的人嗎?
槐花還真沒往這方麵想。這套房子是1983年爸爸單位蓋的第一批職工宿舍樓,後來房改,這批房子就賣給了職工個人。當時爸爸給槐花打電話說這事兒,意思是房子要買,錢他沒有。槐花當時想也沒想,就對爸爸說,不就是3萬多塊錢嗎,我出了,你和我娘就放心住吧。槐花清楚弟弟的情況,弟弟初中畢業後先在爸爸廠裏做臨時工,後來廠裏招家屬工弟弟才成了正式的。幹了幾年,廠裏經濟效益不好,弟弟下崗後就出去自己幹了。這些年單位換了不少,行業也換了不少,但弟弟一直沒掙著什麼錢。弟弟開小飯店的時候找自己借錢,弟弟的兒子考上大學弟弟又找自己借錢,後來弟弟想在梅城買房,實在不好意思張口了,就讓娘專程來了一趟油田。雖說是借,但借了錢弟弟從來沒還過,也許弟弟壓根就沒想過要還。妹妹的情況比弟弟要好,妹妹和妹夫都是教師,但那時候妹妹剛在梅城買了套房子,妹妹的姑娘又要考大學了,他們手頭肯定也緊,因此槐花誰也沒說就把錢給爸爸打了過去。
聽見弟弟弟媳這樣說,槐花說,房子是咱爸單位分的不錯,但錢是我出的,雖然不多,那時候才交了3萬多塊,但已經快30年了……後麵的話是:就是存銀行我那3萬多塊錢也該翻好幾番了。但槐花沒說。
弟弟說,知道現在這房啥價了嗎?當時出錢的時候你可沒征求我們的意見,這麼好的潛力股你悄沒聲的就自己買下了,落了個孝順的好名聲不說,現在又想賺一筆,好事不能讓你一個人全占了。弟弟說著看了一旁的妹妹妹夫一眼,希望得到他們的支持。
妹妹說,姐,房產證上登記的可是咱爸的名字。要賣也沒那麼簡單,得先變更產權人,你說錢是你出的你有證據嗎?
證據?槐花萬萬沒想到這話能從妹妹口裏說出來。出錢給爸爸買房,槐花還真沒宣揚過,但妹妹要說不知道錢是誰出的可說不過去。因為這套房買下來的那年春節,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團圓飯,弟弟弟媳、妹妹妹夫,還有弟弟的兒子、妹妹的姑娘都在場。還是弟弟挑起的話頭,弟弟說,聽說房改了不知道爸爸這套房子廠裏讓交多少錢?弟弟如果不是早早離開這個廠子,說不定也能分到一套,弟弟下崗早,他也不想在這個廠子幹了,所以房子沒他的份兒。娘說,你們都不用操心了,你姐已經把錢出上了。弟弟又追問了一句,多少錢?娘說3萬多。當時弟弟妹妹看了一眼槐花都沒做聲,這事就這樣過去了。現在妹妹卻說錢是誰出的她不知道,一晃30年過去了,也許妹妹是真的忘了吧。槐花希望這樣。槐花還希望娘能說句公道話,但是娘一年前中了風,雖然經過搶救留住了性命,但娘的腦子明顯不如過去了,尤其爸爸的去世,對娘打擊不小,聽見他們姊妹幾個說話,娘像是什麼都沒聽見。
不過妹妹說得也對,如果要賣房,得先變更產權人姓名,現在房產證上登記的是爸爸的名字,之所以登記的是爸爸的名字,是因為當初槐花根本沒想過要賣這套房子,更沒想到北京房價會這麼高,而她又不能不給兒子在北京買房。但是槐花不想因為這事與弟弟妹妹鬧得不愉快,再說她也不想剛送走爸爸姊妹之間就為遺產發生矛盾,讓外人看笑話,讓娘難過,讓爸死了都不安生。因此,槐花雖然生氣,但還是忍住了。她想,賣房的事隻好放放再說,就開始收拾娘的東西,第二天槐花就開車拉著娘回了油田。槐花的丈夫大衛在蘇丹施工沒回來,開追悼會的時候槐花給大衛通了電話,大衛說你替我給爸鞠幾個躬吧。
進入5月,天漸漸暖和起來了,公路兩旁樹木吐翠,田野裏小麥一片青綠,農民勞作的身影動畫般從車窗裏掠過,到處一片生機勃勃。進入油田,又是一番景象:天高地遠,視野中沒有了任何遮攔,剛剛下過一場春雨,溝溝壑壑積滿了水,蔥蘢的蘆葦這裏一片那裏一片,把空氣都染綠了。抽油機不知疲倦地在曠野上工作著,偶爾能看到一兩個穿著橘紅色工作服的采油女工在巡井。這就是槐花熟悉的油田,看到油田槐花從心裏覺得親切,好像她剛剛離開的那個她出生成長的梅城不是家,油田才是她的家。
這樣的景色讓槐花想到了30多年前,那時候她剛剛踏上這片陌生而荒涼的土地。
成了一名石油工人的槐花,雖然一身藍色細帆布工裝,一雙翻毛牛皮鞋,但兩根又粗又長的辮子,加上紅紅的充滿稚氣的臉蛋,依然土氣十足。那一年她17歲。那時候油田開發不久,需要大量工人。槐花是鑽井指揮部鑽井一大隊32194鑽井隊一名柴油機司機助手,在鑽井隊裏被稱為“機工”。這個工種在鑽井隊不算是最差的,但也好不到哪兒去,與鑽工比起來,勞動強度要小一些,相對安全些,但是更髒,比鑽工還髒。鑽工身上主要是泥漿,老遠就有個臭泥漿味兒飄過來,她身上則浸透了柴油、機油。幾台大馬力柴油機與槐花個頭差不多,她給柴油機加油加水的時候要踮起腳尖才能勉強夠著。除了給柴油機加油加水和例行保養,隻要上了班,槐花一團棉紗從不離手,在柴油機前不停地穿梭,不停地擦拭,發現哪顆螺絲鬆了擰緊,發現哪裏漏油了就換個密封墊。她那套藍色細帆布工裝,幾天時間就被油和油煙浸透了,浸透了油的工裝不再是藍色的,而成了黑的,隨著時間的推移,她那套工裝比剛穿上的時候重了好幾倍,穿在身上鎧甲一般。
鑽井隊雖然是野外作業,雖然經常搬遷沒個固定的窩,雖然打井的地方都荒蕪人煙,雖然鑽井隊是男人的世界,一個鑽井隊也沒幾名女工,但槐花還是快樂的,幸福的。工作間隙,在轟鳴的柴油機和鑽機的叫囂聲中,槐花抬頭看一眼藍藍的天空,天空是那樣高遠;看一眼茫茫的荒野,荒野是那樣純淨。那時候天空中也許有一隻鷹在盤旋,荒野裏也許開著一些叫不上名的野花。槐花就忘記了辛苦,忘記了勞累,忘記了她工作的地方是鑽井隊,而不是她最初想象的是有著圍牆和車間的工廠。在有車間的工廠裏太陽是曬不著的,風是吹不著的,雨也是淋不著的,但是在鑽井隊裏每天都要暴露在太陽底下,無論刮多大的風下多大的雨落多大的雪,槐花都不能離開崗位。
但她還是覺得快樂和幸福。當她看見在藍天下盤旋的鷹的時候,當她看到大片碧綠的蘆葦或者盛開的野花的時候,當她看到夜空上掛著的月亮和綴滿星星的時候,當她咬著白白的饅頭的時候,當她下班回來吃完飯擦過澡,躺在簡易房裏那個用木板搭起來的床,那個屬於自己的領地的時候。
槐花的爸爸是解放前參加革命的老幹部,說起來讓村裏的許多小夥伴羨慕得要死。爸爸曾經在縣裏工作,後來到一個外貿加工廠當了一名科長,娘帶著她和弟弟妹妹在家種地。在槐花的記憶中爸爸很少回家,每年快開學了,娘就借來一輛自行車,讓槐花開始是去20多裏外的縣城,後來是去那個更遠的外貿加工廠找爸爸去要錢,因為開學了要繳學費。娘說給你爸要15塊錢,給少了不要,聽見了嗎?要不來15塊錢看我不打死你!
槐花不想去,但又別無選擇,就騎上自行車忐忑地去了。進縣委大院是要登記的,她就在登記簿上寫上“找我爸”。起初看門的老頭不認識她,看了她在登記簿上寫的字問槐花,你爸爸是誰?槐花就說了爸爸的名字,看門老頭朝她笑笑,放她進去了。槐花不敢進爸爸的辦公室,因為爸爸的辦公室裏還有別的叔叔、伯伯、阿姨,她去了他們總愛扯她的小辮兒,給她開玩笑,因此每次去了槐花都在爸爸的宿舍門前等。爸爸下班回來了,看見她也不說話,打開門讓她進去,她不進,因為她不知道爸爸給不給她錢。槐花說,我娘讓我來要15塊錢,快開學了,家裏還要買燈油買洋火買鹽。這句話槐花在路上背了一路,所以現在說得非常流利。有時候爸爸說,吃了飯再回去吧,這種時候一般爸爸口袋裏有錢,心情也不錯,但這種時候實在太少。槐花就點點頭進了爸爸的宿舍,爸爸去食堂打飯,一色的白麵饅頭還有炒菜,但是槐花不敢吃飽,她知道她吃的是爸爸的口糧,她吃了爸爸就不夠吃了。但更多的時候爸爸並不留她,槐花說來要錢的時候,爸爸的臉色總是很不好看,在身上摳摳索索好半天,終於摸出10塊或者5塊錢來,槐花低著頭不去接,因為娘說讓她要15塊。見她不接爸爸就生氣了,說就這麼多,要就拿著不要就滾。槐花不走,她害怕要不回錢娘打她,更擔心開了學交不上學費,老師批評,同學笑話。爸爸也不理她自顧出去了,很久很久也不回來,槐花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再說天也越來越晚了,槐花害怕摸黑回去,隻好一邊哭著一邊騎上自行車往家走。自行車很破舊,有時候騎著騎著鏈條突然斷了,槐花隻能推著自行車往家走,天黑了,她離家還很遠,她心裏十分害怕,但隻有硬著頭皮往前走。
那時候槐花才9歲。
娘見槐花推著自行車進了院子,頭發被風吹亂了,滿臉掛著淚痕,知道錢沒要來,迎著槐花一邊“沒用的死妮子”數落著一邊向她走過來,走到槐花跟前,一巴掌扇過來,槐花本能地一躲,巴掌沒躲過去,自行車卻摔倒在地上。槐花去扶自行車,自行車沒扶穩,又挨了娘一巴掌。小她3歲的弟弟在玩丟杏核,像什麼都沒看見,繼續玩他的,才兩歲多的妹妹跑過來抱住娘的腿,哇哇大哭,不讓娘再打姐姐。槐花抱起妹妹,一邊抹著淚一邊進廚房去找吃的。飯總是被娘留在鍋裏。除了早晨出門的時候喝了兩碗粥,到現在槐花一口水還沒喝。
第二天娘隻好親自出馬。娘不會騎自行車,隻能搭長途汽車,娘讓槐花看好弟弟妹妹,中午做飯的時候看好火,就去公路上等車了。隨著娘的離去,也把恐懼和不安留給了槐花和弟弟妹妹。娘回來早的時候天也快黑了,有時候天黑了很久娘還回不來。平時這個時候弟弟妹妹都已經睡下了,娘不在的時候他們誰也不去睡,他們害怕。3個人在一盞油燈下心驚膽顫地等著娘回來,門外有一點風吹草動,比如說狗的叫聲啦,風吹動屋簷上的草發出的響聲啦,都讓他們心跳加快,娘回來得越晚,他們越是害怕。聽見門吱呀響了一聲,槐花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來。弟弟妹妹去睡覺了,槐花不敢看娘的臉也去睡覺。
第二天是開學的日子,槐花吃了早飯背上書包磨磨蹭蹭不肯走,因為娘還沒給她錢。她也不知道昨天娘要沒要來錢,不敢給娘要,直到娘把幾張皺皺巴巴的票子塞給她,槐花的一顆心才鬆弛下來,高高興興去學校了。
後來弟弟上學了,再後來妹妹也上學了,爸爸調到了那個外貿加工廠當科長。娘再讓槐花找爸爸去要錢,槐花就騎上自行車趕到那個加工廠,找到爸爸的辦公室,給爸爸要了宿舍鑰匙,找出爸爸換下來的衣服、襪子、鞋子,一臉盆根本盛不完,她就把臉盆盛不下的衣物抱在懷裏,然後到水房去洗。槐花身邊堆著小山一樣的衣物,不停地有人過來打水,問槐花是誰家的閨女,或者問她給誰洗衣服。槐花回答著別人的話,手卻沒停下,她把袖子挽得高高的,如果是冬天,一雙小手凍得通紅。那些來打水的人有叔叔也有阿姨,都誇她能幹。所有衣物洗好,衣服、襪子在爸爸宿舍門前的晾衣繩上晾起來,鞋子還有鞋墊放在窗台上。爸爸下班回來了,從來也沒誇過她,好像她隻是個債主,來向他討錢。這時候3個人上學,15塊錢已經遠遠不夠了,娘讓她要25塊。很多年後槐花才知道爸爸雖然當了科長,其實仍然是個普通幹部,因為那個工廠的廠長才是個科級幹部,因此爸爸雖然當了科長工資並沒增加,而那個年代不管工人還是國家幹部,長工資都是件稀罕事。因此槐花要錢也更難了,不管要到了還是沒要到,每次槐花都差不多是哭著回去的。要到了錢哭,當然是因為錢要得不順利,爸爸先是說沒有,後來這裏掏那裏摸,總算拿出錢來卻不夠數,再後來爸爸在槐花的哭泣聲中不知是找同事借還是找財務預支,總算把錢湊齊,或者差個三塊兩塊,槐花也不再計較,接過錢來跨上自行車。
爸爸一生隻喜好三樣東西:煙、酒、茶。爸爸煙不離嘴,茶不離嘴,沒酒不吃飯,因此他的工資總是不夠花,常常剛過去半個月,錢就花光了。花光了錢,他就到處找煙頭吸,但煙頭畢竟有限,而且酒和茶是沒處找的,忍了幾天終於捱不過去,爸爸隻好厚著臉皮去財務提前預支下個月的工資。爸爸在廠裏雖然隻是個科長,卻是這個廠建廠的元老,連廠長見了爸爸也客客氣氣,因此財務上的人總是給爸爸麵子。爸爸常年寅吃卯糧。
就這樣槐花上到初中畢業,告別家鄉,來到油田,她終於不用騎著自行車找爸爸去要錢了,她也終於不用因為要不來錢看娘的臉色挨娘的打了。她像一隻小鳥,飛出了窩,飛向了廣闊的天地,她的快樂和幸福有一大半是從自由中獲得的。後來槐花領到了第一個月的工資,33塊錢,其中有15塊是野外津貼,那時候剛參加工作的工人月工資是18塊。槐花留下15塊錢買飯菜票和零花,其餘的18塊錢她都寄給了娘。她想,弟弟妹妹長大了,不僅上學花錢,吃飯穿衣也比過去花錢多了,而在農村,娘幹一年除了年底分點糧食,現錢是見不到的,他們家現在是3口人吃糧隻有娘一個人勞動,還是女勞力,一年掙不了多少工分。他們家不僅分不到現錢,每年還要向生產隊交錢買分值,不然生產隊就不分給糧食。有了這些錢,不僅弟弟妹妹上學的錢有了,向生產隊交錢娘也不用愁了,尤其省了娘找爸爸去要錢。娘每次找爸爸去要錢都要打一仗,那樣的場麵槐花雖然沒見過,但槐花見過娘回來的時候臉上的傷。
有一次娘回來的時候頭發淩亂,嘴角上有明顯的淤青。槐花知道不好,心裏正忐忑著,拿了暖瓶給娘倒水,娘卻沒理她,娘誰也不理,收拾了幾件換洗衣服就匆匆離開了家。槐花去拉娘的胳膊,挨了娘一巴掌,再去拉,又挨了娘一巴掌。後麵弟弟哭,妹妹喊,娘頭也不回,自顧消失在漸漸暗下來的夜色中。
那一夜,槐花和弟弟妹妹瑟縮在一張大床上,好不容易才熬到天亮。
第二天是槐花開學的日子,槐花讓弟弟在家看好妹妹,囑咐他不要出去到處亂跑,硬著頭皮去上學。進了教室的第一件事就是交學費,槐花看見別人交學費,一個人低頭坐在自己座位上,心裏七上八下。上課了,老師說:槐花你的學費呢?槐花終於忍不住,哇一聲哭起來。槐花知道要上課了,不能在教室裏哭,她一邊哭一邊跑出教室。哭了一會,老師派了一個同學來尋槐花,在同學的勸說下,槐花才回到教室去上課。
放學回到家,弟弟早跑得沒了影,家裏隻有妹妹坐在地上給兩隻母雞在說話。槐花聽見妹妹說,俺娘不要我們了,你們的娘呢?你們的娘也不要你們了嗎?我們都夠可憐的!槐花天天做飯上學,打發弟弟妹妹睡覺。過了幾天,家裏能吃的東西都吃光了,星期天槐花顧不上做作業,去生產隊刨過的胡蘿卜地裏去刨胡蘿卜,刨了一上午刨了半籃子胡蘿卜。鄰居家的張大娘看不過去,給槐花送來半瓢小米,中午槐花煮了一鍋胡蘿卜撒了一把小米。小米隻有這麼多,要節省著吃。盛飯的時候,槐花把小米盛給弟弟妹妹,自己隻吃胡蘿卜。那時候她有一種強烈的責任感,那就是保護好弟弟妹妹。
槐花每個星期天和不上學的時候都去地裏刨胡蘿卜,她和弟弟妹妹也每天也隻能吃到煮胡蘿卜。後來每到吃飯的時候弟弟就哭,槐花隻好這家借把麵,那家借把米,苦捱了一個多月,槐花不知道難得哭了多少回。後來實在堅持不下去了,槐花領著弟弟妹妹去20多裏外的姥姥家,總算把娘叫了回來。
很多年裏槐花都恨著爸爸,覺得爸爸是個不負責任的人,不僅常年不回家,還隻顧自己吃喝,完全不顧家裏人的死活。既然不要這個家,你娶老婆幹什麼?你要孩子幹什麼?
來到油田後,槐花激動興奮了兩個月也許是三個月,開始想家了,想娘也想弟弟妹妹,尤其是妹妹。槐花來油田的時候妹妹才十來歲,上小學三年級,妹妹乖巧而又懂事。槐花來油田的時候娘領著弟弟妹妹去送她,妹妹哭了一路,在車站妹妹揪住槐花的衣服不放,槐花逗妹妹說,姐姐不去當工人了好不好,留下來一輩子都看著你?這時候車要開了,妹妹突然鬆開了手。
過年了,槐花想回家,很多人都想回家,但在鑽井隊過年是不放假的,不僅要堅持生產,年年還要奪開門紅。但是鑽井隊批準了槐花回家的請求,因為她年齡小,又是第一次離開家,還因為鑽井隊裏本來就沒幾個女工。
那時候鑽井隊在孤島打井,槐花先搭上一輛送水車到了孤島基地,然後從孤島基地坐上長途客車,在一個叫柳橋的地方下車,下了車再走幾裏路就是她所在的村莊了。在孤島等車的時候,槐花專門去農村信用社換了幾張嶄新的票子,那是給弟弟妹妹準備的壓歲錢,每個人5毛。槐花班裏的一個師傅,聽說槐花每個月把大半工資都寄回了家,說她是個傻閨女,還說他從來沒給家寄過錢,因為他自己都不夠花的。師傅說,一個七八口子的人家,就他一個人在外麵工作,他每次回家,娘都給他要錢。有一次他把自己穿的工作服帶回了家,當娘給他要錢的時候,他把工作服往地上一扔,工作服又是泥又是油,看不見丁點布絲,有幾十斤重。娘看了,心疼得淚流滿麵,往後再不給他要錢了。男人飯量大,吃得多,加上鑽井隊條件艱苦,男人都有吸煙喝酒的習慣,幾十塊錢根本剩不下。
回到家,先給弟弟妹妹發壓歲錢,然後從旅行袋裏掏出一大堆鞋子,全家人人有份,每個人兩雙,一雙棉的一雙單的,都是槐花利用休息時間一針一線縫的。槐花知道娘的辛苦,白天去生產隊勞動,從地裏回來汗也顧不上擦就得給弟弟妹妹做飯,白天忙一天,夜裏還要做半夜針線。弟弟拿到嶄新的票子立刻跑出去向小朋友顯擺去了,妹妹則寸步不離地跟著她,她走到哪兒妹妹就跟到哪兒,妹妹也不說話,隻是像影子一樣地跟著她,好像她一步跟不上姐姐隨時都會走掉一樣。這次回來,讓槐花感到最大的變化是娘對她的態度。過去槐花幾乎沒見過娘的笑臉,這次娘看見她不僅笑容滿麵,而且啥活都不讓她幹,槐花要燒火,娘說你歇著吧讓你妹妹燒,槐花要喂豬,娘立即奪下她手裏的瓢自己去喂了。過年了槐花要幫著娘洗洗涮涮,娘說你歇著吧,看把你衣服弄髒了。這倒讓槐花有點無所適從,後來有同學來找槐花玩,槐花就跟著同學去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