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短篇小說)
小說卷
作者:央今拉姆
一
桃兒七成熟的時候,德吉開始跟我講她的夢,那個她幾乎每天晚上都重複做的夢:草甸的深處,那與天相接的地方,淡淡的雲霧繚繞著一麵眼狀的湖水,湖邊生長著兩棵高大的高山柳,樹下開滿了像血一樣鮮紅的花朵。
在夢裏,德吉還是年輕時的樣子,她赤著腳在湖邊走著,想摘一朵紅花編進粗黑的發辮,可手指還沒碰著莖,那花兒就如同一道紅光,哧溜一聲閃到了另一邊。德吉沒有驚奇也沒有泄氣,她伸手準備摘另一朵,可那花兒也沒等她手上的氣息靠近,便立刻逃之夭夭……就這樣,德吉腳邊的花朵一朵朵地全離開了她,站在對麵的草地上朝她擠眉弄眼。德吉失望極了,她一屁股坐在湖邊,彎下頭想從湖水裏搜尋魚的影子,可是,那藍得像晴天一樣的湖水中,漂浮的竟然是一團團漆黑厚重的毛發……德吉驚叫一聲,感到非常害怕,她站起來飛跑,可無論怎麼跑,她發現自己依然還是在湖邊。有個聲音在雲霧深處提醒她說,橋,踏上橋,你就可以回家。可是,德吉的眼前是一片純淨的藍,沒有哪怕關於橋的一點顏色和形狀。
德吉一邊跑,一邊叫,總是把自己從夢中叫醒。她叫醒自己的時候總會把我叫醒,我蜷在被窩裏聽著她低沉的咳嗽聲從門縫裏不間斷地擠進來,仿佛衝破了喉嚨裏的層層阻擋,要肆無忌憚地擾亂我的眼睛和心。等咳嗽聲稍微平息,佛珠輕微碰撞的聲音就會隱隱傳來,讓我的心慢慢平靜。可當我迷迷糊糊地準備重新睡著,隱隱約約會從旁邊的床上傳來才讓南吉講夢話吮手指以及嘟嘟的放屁聲,之後公雞就會毫不客氣地準時鳴叫,不過多久,白瑪拉姆就會在樓上誦經煨桑。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二
在新的一天裏,我和我的家人依然沒有迎來我父親和叔父的身影。祖父走了以後,父親和叔父不斷地壯大著牛群和羊群,他們想要由此裝修我們家的房子,還有蓋上叔父的新房。他們從村裏的冰雪還未消融時就趕上牛羊去遠山尋找豐茂的草場,之後再無音訊。村裏和他們一起出去的人,不知來回走了幾撥,一次次馱來酥油和奶渣,讓自己的家人去集市上賣。可是,無論我們怎麼盼望,我的父親和叔父始終沒有出現在他們的隊伍中,父親走之前留給白瑪拉姆的那個厚得像石頭一樣的手機,也始終沒有被他們打響。如果他們走之前沒有留下皁瑪兒和卓格兩頭犛牛,我們就會連酥油茶都喝不上。
桃兒七成熟之後天就慢慢變涼了,村裏的牧民將不再前往牧場,一家家都是團圓後的其樂融融。我穿上毛衣,從門縫裏偷偷看德吉把目光從遠山的小路上收回,慢慢地穿上羊皮褂子。等我喂好園子裏的雞和豬,等才讓南吉從屋外洗臉回來,兩隻木碗已經擺放在火塘邊上,粗圓的是南吉的,有細腰的是我的,裏麵斟滿了熱氣騰騰的酥油茶。德吉坐在火塘邊上,臉上坎坎坷坷的皺紋緩緩地掉下來,堆積到癟癟的嘴唇邊上,形成暖暖的笑:“唔,格桑、南吉,喝茶了。”德吉往旁邊的大碗裏加了一小塊酥油,給我們捏糌粑團。她的碗就放在陰影裏,看不出裏麵的內容。我知道白瑪拉姆是喝完淡茶奔赴青稞地的,之後是德吉在火塘邊喝著淡茶,再給我和南吉的茶裏放上牛奶,捏加了酥油的糌粑。家裏隻有兩頭犛牛,皁瑪兒已經老了,就靠卓格的奶水支撐我們的日常所需,日子確實很緊張。要是像往年,父親和叔父總會馱回吃不完的酥油奶渣,德吉在家裏做酥油燈的時候,臉上總是油光光的溫柔、潔淨和滿足。
“奶奶,我想吃加白糖的糌粑團,好久沒吃上了。”南吉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德吉想了想,說:“過兩天奶奶就買。”南吉又說,“奶奶,我想要旺堆一樣可以按鈕就打開的文具盒,我的文具盒蓋壞了。”德吉頓了頓,說:“奶奶去小賣部看看。”“奶奶……”南吉每天早上起來就會忘事,腦子裏隻剩下他想要的東西。看南吉打開他豁了門牙的嘴還準備胡鬧什麼,我迅速地扯了一把他腦門上的頭發,說:“才讓南吉,你給我吃快點,要遲到了。”然後我飛快地背上書包奪門而出,我知道在德吉數落我不心疼弟弟的話語聲中,南吉會屁顛顛地跟我跑出來。他怕極了學校裏的老師,所以他怕極了遲到,每次看到他在學校裏收斂了所有的猴性,規矩地坐在小板凳上寫字讀書,連挪一下屁股都小心翼翼,我就會懷疑這是不是我的弟弟才讓南吉。
等南吉氣喘籲籲地追上我,我馬上就對我之前的行為後悔了,我看見南吉的鞋子已經破了,兩個腳趾頭從洞口張望出來,黑黑的,隨著他的喘息一伸一縮。南吉這雙他唯一的鞋已經穿了好幾個月了,他皮,走路不是跑跳就是踢小石子,鞋不費才怪呢。再說他的腳一天天地隨著身高變大,腳趾頭總是要長過原來合腳的鞋。還有,我聽著德吉給我講的夢境就入了神,總要隨著她的夢境東想西想,有好幾晚上忘記督促南吉洗腳,他的小腳丫一定又黑又臭。
我想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姐姐也許都有一個惹她討厭的弟弟,她一邊討厭他,一邊又忍不住要愛他,譬如說看他委屈的時候,再譬如說是他努力地支配著嗤嗤漏風的豁牙跟你拌嘴的時候。我一後悔就想牽南吉的小手,跟他說話,說德吉的夢,說皁瑪兒和卓格。可是,我心中剛剛升起的溫柔瞬間被一陣疼痛湮沒了——那隻露出兩個烏黑趾頭的腳剛剛靠近我,便猛地踩了我一下,然後一溜煙地跑遠了。“嘿嘿嘿”,南吉遠遠地對著齜牙咧嘴的我說,“讓你還扯我的頭發。”我知道這時候我一定追不上南吉,但是我知道該怎麼戰勝這隻猴子,於是我忍痛收住咧開的嘴,拿唇角笑了笑,說,“才讓南吉,就你那點小力氣,純粹就是給我撓了撓癢癢,白拉姆不是說了嗎?吃白糖長大的男孩子是不長力氣的。”
8歲的南吉撇了撇嘴,有些失望地看著我,兩截鼻涕迎著初升的太陽閃閃發亮。
三
一陣“突突”聲湮沒了我和南吉的矛盾。那是一張破舊的農用車,車廂裏載著幾頭犛牛,挾裹著灰塵碾過坑坑窪窪的路麵坎坎坷坷地迎麵駛來。看到我和南吉,車裏頭的人影一邊開車一邊從窗玻璃裏擠出臉來,問:“小朋友,這車能開到村後嗎?”眼前的人有著我們都不陌生的牛販子打扮,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這樣的車萬苦千辛地從山下往村裏駛來,他們喜歡戴鴨舌帽,說的話總會逗紅大姑娘小媳婦的臉,鼓囊囊的錢袋就係在肚皮上。我和南吉呆立半晌,然後異口同聲地囁嚅著對他說,“開不到,到前麵那塊平地就得停下,你得走路。“哦,星期六還得上學啊。”他一邊說著,車子就一邊歪歪斜斜地跑遠了。
我和南吉被牛販子的突然出現怔住了,然後他的這句話又把我們說醒了,看著遠去的灰塵,我覺得臉頰微微地發燙。白瑪拉姆每天都要打理農田,德吉要照管家裏的牲畜,她們從來都沒有星期六,所以,今年今天已經是我們第三次忘記我們的星期六了。如果讓老師知道,她會像前一次一樣批評我說不能太健忘或者太依賴別人。
可是,管他的星期呢,遠去的車帶走了南吉的皮勁,他慢慢地走過來靠近我,抓著我的衣襟,幽幽地說,姐,他是不是來運我們家皁瑪兒了?我抬起微燙的臉,突然感覺鼻子有點酸,答到,應該是。
就在前幾天,白瑪拉姆召集我和南吉召開了一次秘密會議,會議的內容就是她將爬到德吉經常吆牛的地方,把我們家的皁瑪兒悄悄趕去賣給將至的牛販子。她要我們和她一起製造一個謊言:要在賣掉皁瑪兒一段時間之後告訴德吉,我們接到了父親和叔父的電話,說他們在牧場遇到了一點小問題,要耽誤一段日子再回來,他們不放心我們,所以寄了錢給牧歸的拉茸叔叔。
對於偷偷賣掉皁瑪兒這件事,白瑪拉姆一定策劃了很久,甚至買通了老實巴交的拉茸叔叔,讓他成為了我們的同謀。但在跟我們通告這個策劃的時候,白瑪拉姆分明有些顫抖,她一手抱住我,一手抱住南吉,說:“奶奶的咳嗽病犯得久了,如果不吃藥打針,也許會臥病不起,格桑的褲子短了,南吉沒有鞋子穿了,還有,不久就要過春節了,所以,我們隻有賣掉皁瑪兒,時間一長,也許我們都會淡忘它……”我和南吉安靜地躲在白瑪拉姆的懷裏聽著她語無倫次的表達,我們都知道,白瑪拉姆的心裏一定非常難過,就像她時常偷偷地對著父親的相片哭泣,然後會把淚擦拭得幹幹淨淨,像往常一樣一臉平靜地穿梭在這個家裏。
牛販子現在一定是找白瑪拉姆去了,他們一定早就通過電話,她會在山坡上偷偷把皁瑪兒賣給牛販子,然後牛販子會把皁瑪兒運到山下,運到城裏。等幾天幾夜找不到皁瑪兒,白瑪拉姆會告訴德吉,皁瑪兒生不見牛,死不見屍,大概是被林子裏的野犛牛擄走了。然後,我們就再也見不著皁瑪兒了……想著這個結局,我和南吉決定躲在車子背後的小山坡上,遠遠地送一送皁瑪兒。
四
我和南吉是聽著家畜的軼事長大的孩子,這其中,有很多是關於皁瑪兒的。
19年前,我的祖母德吉在牛圈裏打了兩夜的地鋪,才終於接生下這頭後來被命名為皁瑪兒的犛牛。剛出生的皁瑪兒渾身濕漉漉的,額頭和尾尖一點雪白,在它母親的砥舔中,它顫抖地支撐著黑黑的小身體,一拱一拱地在它母親的身下吮起了初乳。德吉一臉的疲憊又一臉的滿足,很長時間了,家裏才頭一回添了這麼健壯漂亮的小母牛,添了小母牛就等於給家裏添了酥油奶渣和佛像前的光明。她想起遠在牧場的祖父,要是他在,一定要高興地多呷幾口青稞酒。
那時候,家裏沒有多少頭犛牛。祖父隻在春夏兩季把家裏的牛羊趕到離家幾公裏外的牧場上,回家進城都很方便,父親和叔父總會被祖父輪流帶到牧場上。
皁瑪兒一天一天地長大了,它健壯、溫順,聽見家裏人叫它,就會哞哞應兩聲。德吉喜歡皁瑪兒的眼睛,它的眼睛似乎要比她見過的犛牛都要漂亮一些,那裏麵沒有慣有的呆滯、突兀的成分,卻似乎蘊含著一麵純淨的湖,湖水中承載著母性的溫柔和包容。要是德吉遇到什麼不高興卻又沒地方說的事兒,皁瑪兒總會當一個最好的聆聽者,它默默地聽完,然後用它裝滿了湖水的眼睛看著德吉。慢慢地,德吉的心境就會平和。可以說,那些與丈夫和兒子聚少離多的日子,皁瑪兒不知幫德吉分擔了多少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