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月亮(短篇小說)(1 / 3)

月亮(短篇小說)

小說卷

作者:馬可

“那個人又給你寫信了,你要過來拿嗎?要是你過來,我們就可以一起吃午飯。”

於佳答應黃娜會去醫院拿信,不過其實她完全可以不必理會。

於佳從她租住的房子出來,這裏是城中村,樓與樓都擠在一起,早晨稀薄的陽光從兩棟樓之間射下,光線還不強烈,太陽就像裹著一團紅霧。路兩邊的商店已經開始營業,有的賣服裝,有的賣旅行箱、拖鞋、刷子,有的賣塑料桶、被子和床單,還有搞家電維修和廢舊物品回收的。店主們正把貨物拿出來擺在外麵,他們互相打著招呼,或者互不理睬,彼此敵視。於佳在包子鋪買了包子,包子鋪的進深非常深,光線昏暗,隻有案板上的麵團反著白光。外麵的光線這時突然變得更亮,太陽一下子從紅霧裏跳出來,開始發出強烈的光線。菜市場早就人聲鼎沸了。她像平時一樣,匆匆從菜市場前麵走過。陽光落在她的頭發上,她的頭發變成金紅色。

她以前一直和黃娜共同租房子住,她們租的房子離醫院不遠,是兩居室的公寓。因為是兩個人承擔房租,並不覺得太貴。後來於佳從醫院辭職,在養老院找了份工作,就以離工作地點太遠為由搬了出來。她們在衛校時就是同學,後來又一起進了同一家醫院,還在同一科室。這都要歸功於黃娜的叔叔,黃娜的叔叔認識醫院的副院長,如果不是他,她們連麵試的機會都沒有。

於佳覺得大家都很喜歡黃娜,她像隻山雀一樣嘰嘰喳喳,她那活潑的勁頭,總能在瞬間把沉悶的空氣挑動得興奮起來。“不要老是替那些病人去拿化驗單,別傻了,叫他們的家屬自己去拿。”黃娜教於佳。

“我順路。”於佳表示並不在乎。

“這樣你會累死的。”

也確實因為拿化驗單,要是那天於佳不去門診大樓拿化驗單,就不會遇到紀四平。

已經快中午了,醫院門口人來人往,於佳沒有進去,站在門口打電話給黃娜,說自己已經到了。黃娜還像從前一樣熱情奔放,隻是明顯胖了,原來白皙的皮膚現在更白,好像用指甲一掐就能掐出水。她的頭發染成了黃色,劉海和後麵的發梢鬆鬆地打著卷,這讓人聯想到玉米穗。

“親愛的,你又瘦了。”黃娜說。

黃娜以前就一直叫於佳“親愛的”,還故意把“的”字的發音,變成了拖長音的“呢”。於佳從來沒這麼叫過她,於佳覺得這三個字很難出口,如果可能的話,她會在將來叫男朋友“親愛的”,叫一個女人“親愛的”,讓於佳覺得奇怪。

吃飯的時候,黃娜把信給了於佳。黃娜知道,於佳不想提過去的事,就隻是告訴她,醫院裏哪個同事要結婚,哪個同事和原來的男朋友分了手,哪個護士和哪個醫生好上了這些雞零狗碎的事。她們過去熱衷談論這些,熱衷於對他人評頭論足,還在學校的時候,放了學站在街邊,她們就評論路過的人,評完了還相互看著哈哈大笑。“怎麼能長成這個樣子啊?”她們笑得直不起腰來。現在,她們不會那樣了,她們覺得每個人長得都普普通通,沒什麼好奇怪的。

和黃娜分手後,於佳一直沒有看信,等回到租住的房子,才把信封撕開。

於佳:

很抱歉我又來打擾你。這是我給你寫的第十二封信,前麵十一封不知道你收到沒有。反正不管你有沒有收到,我都會一直寫下去。

前麵我說過,我很後悔對你做了那些事。那之後,我不敢奢望你會原諒我。隻是每天晚上,當我閉起眼睛的時候,眼前總會出現你的臉。為了讓自己好過些,我隻能用拚命幹活來懲罰自己。可是工作的時候我想的也是你,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那天,我把自己的孤單無助,加在更加孤單無助的你的身上了,我撕碎了你的夢,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

這種負疚驅使我一遍一遍寫著這些信,你或者會看,或者不會,但我總要寫下去。寫下去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目的。

紀四平

信的末尾沒有日期,於佳察看了郵截,是四月十五號,說明從寄出到現在,已經有十天。上次那封信寄來的時候是月底,現在不到月底就寄來了。

所有的信,於佳都看了。她還在原來那家醫院工作的時候,紀四平就開始給她寫,一直寫到現在。剛開始,她的確覺得紀四平打擾了她,前麵那些信,她都不肯拆,直到他真的判了刑,進了監獄,她才打開看,這已經是半年後的事。

他每封信都在說對不起,求她原諒,也幾乎在每封信的開頭,都寫著“打擾”。於佳心想,既然知道是打擾,為什麼還要“打擾”呢。這次又說什麼“撕碎了你的夢”?說他撕碎的是自己的夢,還更確切些,他那麼年輕,大學都還沒有畢業哪。

像往常一樣,於佳把紀四平的信扔進一隻舊鞋盒。那鞋盒就放在床底下,和洗臉盆、洗腳盆在一起。她本來應該撕掉的,就像她接到他的第一封信時所做的那樣。不知為什麼,她卻把這些信保留著,其中的理由,連她自己也說不清。過不了多一會兒,她又很快把剛才那封信拿了出來,打開再看一遍。不單是這封,還有以前寫的,也都看了一遍。

這以後,很奇怪地,於佳差不多總是盼著紀四平的來信了。要是他不寫了呢?這是很可能的。一個寫了十二封信,從未得到回信的人,繼續寫下去的可能性非常小。要是他不再寫,她就不能接到他的來信了。

於是,過了兩星期,在傍晚時分,等太陽落到了高樓後麵之後,於佳就坐到床前的顏料凳上,開始給紀四平寫回信。

紀四平:

你好!

我覺得既然你因為你所做的一切受到了懲罰,就不應該再對我心懷內疚了。我已經不在原來的醫院工作,現在到了一家養老院,照顧身患重病的老人。我現在的心情已經恢複平靜,你沒必要再折磨自己。你隻有六年刑期,應該好好表現,爭取早日出獄。

於佳

寫完信後,她又看了幾遍,覺得這封信可以用“天衣無縫”來形容。雖說內容有些空洞、無趣,卻體現出一種寬容大度的諒解與鼓勵,這樣的風格與她很相配。她考慮再三,才決定把“你好”兩個字加上去——說個“你好”又不會死人。她還在信封上留下了現在的工作地址,這樣,要是他寫回信,就可以直接寄到養老院了。

於佳以為紀四平一接到信,就會很快回信,然而出乎她的預料,信寄出去一個多月,他也沒再寫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以前差不多一個月就有一封,如果按照慣例,這個月的信早該到了。難道出了什麼事?他生病了?

不過她很快覺得,他不值得她這樣擔心。

於佳把自己投入到工作中去,她在養老院負責八個病人的護理。她給那些臉上長滿斑點的老太太們喂飯、喂藥,替她們擦洗身體,照料她們的大小便。在這八人當中,還有四個,是連吃飯和排泄都不會的,每天到了吃飯的點,她都要用水調和了營養粉,用注射器往她們鼻孔灌進去。她還要注意經常替她們翻動身體,以免她們把屁股睡爛。她現在的工作量可比以前大多了,以前雖然累,但不至於幹那麼多體力活,最多隻是走來走去,給病人做化驗、換針水。不過也可以這樣說,現在這種累正是她想要的。工作量越大,越能讓她放鬆心情。在替她們擦屁股、清洗下身的時候,她就不太會想到過去。

要看護兩個病房,於佳幾乎沒有功夫坐下來休息,她由著自己轉來轉去、不停地走動,甚至做些毫無必要的動作,她以為這樣忙得團團轉,就可以忘記紀四平的事了。不過有時候,當她穿過走道,要不就是站在窗前,看著樓下的小廣場的時候,恰巧有一陣風吹來,她就又會想起,可她不能責怪風,更不能責怪某個地方飄來的勾人思緒的氣味。

於佳:

沒想到你會來信!

更沒想到你會不怪我。

我還能說什麼呢?我隻是覺得更有愧於你了。

不過我還是舒了一口氣,知道至少你不那麼恨我。我終於放鬆下來,也願意跟其他人說話了。

我們幹的活不累,每天工作九小時,我在這裏學會了縫紉。以前我見我媽踩過縫紉機,不過現在的縫紉機不用踩,全是電動的。我們現在幹的活是縫桌布。你想象得到嗎?我們每個人麵前都堆了雪白的一片。

我今天排隊打飯的時候又想起了你。我看到陽光從窗戶射進來落在地上。它是從對麵那幢樓的玻璃窗上反射下來的,有些跳躍,很新鮮很活潑的樣子。很像你。

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穿著護士裝,腳步輕盈地走著,就像這些撒下來的陽光。我之所以選中你,是因為一下就看到了你,你在人群裏是那樣引人注目……

這些話沒有冒犯你吧?這是真心話,我想讓你知道,從始至終對你都沒有惡意,後來想想,隻是當時太恐懼太膽怯了。

你在養老院工作怎麼樣?每天麵對那些老人感到厭煩嗎?同事們好不好相處?隻有知道你過得好,我才能放心。

紀四平

看完這封信,於佳的臉紅了。這封信寫得情意綿綿,這是不應該的,他們之間的關係不應該這樣。為了不讓紀四平誤會,她有意拖延著寫回信的時間。也許到此為止更好,她在心裏說。這句“選中了你”刺傷了她,為什麼要說“選中”呢,為什麼要用這兩個字眼呢?他不提過去,她還怕忘不了呢,他還要說“選中了你”?

不管怎麼說,她已經告訴他不必內疚了,對他也算仁至義盡。她這麼想的時候,是有些高高在上,因為她是受害者,而他是施予傷害的那個人,現在他受到了懲罰,每次想到他,她都會帶著一種既鄙視又憐憫的態度,可她又討厭自己帶著這種態度。

時間已經過去好幾個星期,她還經常想到他。她想他此時正在做什麼。她想象他坐在縫紉機前縫桌布的樣子;想象他在排隊打飯;想象和他坐在一起吃飯的是三個人,他們全都長得高大壯實(因為隻有這樣,才符合她對犯人的想象)。有時候,她還幾乎看到了監獄的圍牆和鐵絲網。他們會使用高壓電網嗎?不,她不知道,她可從沒去過監獄。

但這些想象,終究隻能以紀四平的來信作為依托,有時,她會覺得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因為在所有的想象和記憶中,紀四平的臉從來就沒有清晰過——她從未真正看清過他,他的麵部一直很模糊。

“真是陰魂不散哪!”有天晚上,她翻來覆去睡不著,這樣對著空氣說,但這樣的控訴也實在無力。

淩晨,天還沒有亮,她就給遠在老家的父母打電話。他們一向起得早,五點不到就起床了。

“你們還好嗎,爸爸?”

“很好,我們很好。”於大雄說。

“等休年假我就去看你們。”

“那好,那當然好。”

“很快了,不會等太長時間。”

養老院的護工可以輪換著休年假,一年兩次,每次一星期。於佳上次就沒有休,把機會讓給了別人。那時她實在不想回去,回去了又能做什麼?盯著牆呆坐著會讓她發瘋的,父母和親戚的關心也會讓她發瘋的。她希望離群索居,躲到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去——這家養老院正是這樣的地方,在這裏,沒人認識她,沒人提起過去的事。

“別管我,別管我,最好都別管我。”她常常在心裏說。盡管她知道,確實沒人管她,她已經避開了那些過分熱心的人,從他們視線裏消失了。那些熱心人,總以為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好,是關心她,其實他們這樣做,總是在提醒她那些已經發生了的,她不想再回想起來的事。

“你是不是太孤單了?”父親問,“你應該多結交朋友,不然就換份工作,現在的工作是不是沒意思?”

“不,沒有,我喜歡這工作。”

這是實話,她喜歡這份工作,從事這樣的工作,她感到更有價值。那些家屬不是說了嗎,他們很欽佩她。“如果沒有奉獻精神,是做不了這工作的。”哦,他們真是言過其實,她隻是想找個清靜的地方待著,何況這工作報酬不菲。不過他們的真心讚美還是讓她心情愉悅,她可不想讓父親操心,父親要操心的事已經夠多了。於大雄在老家有個養豬場,這些年,靠養豬賺了不少錢,他把賺來的錢,建了抗戰紀念館。很多人說他是傻瓜。“真是太傻了,”他們說。這樣說的人,心裏當然有些妒嫉,於大雄是不會把別人的看法或想法放在心上的。“有了這個紀念館,當年發生了什麼,以後的人會記得。”他說。

於大雄建抗戰紀念館,是因為他的祖父。他祖父曾當過日本人的壯丁,後來找機會逃了出來,他聽說附近有打日本人的隊伍,就去參了軍。他在部隊裏當通信員,過了三年,部隊撤離他沒有跟著去,而是像其他農民一樣留下來結婚生子。這段時間並不長,但當壯丁和參軍的經曆卻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他說,為防止他們這些壯丁逃走,日本人在他們手腕上打洞,用鐵絲把他們一個連一個串起來,誰要喊痛,就把誰殺死。他講著這些經曆,一字一頓帶著鄉音的聲音鏗鏘有力,那些字眼就像子彈一樣打在石板路上,打在周圍房子的土牆上。聽的人帶著同情和憐憫,帶著敬佩和羨慕,全都定定地看著他。“嘖,嘖,怎麼會這樣?”“太壞了!現在多好呀!”

他對所有人都講,一遍遍的重複,讓其他事與這件事比起來,顯得無足輕重、索然無味。於佳從小就聽曾祖父講這些故事,現在她開始想,人是不是需要仇恨來讓自己活出意義?因為這樣一來,仇恨本身就可以變成一種生活的目標。

“你最喜歡的那頭母豬又生了小豬了,這次有五隻。還有,大貓又帶了一窩小貓,有兩隻不見了,可能是被誰家的狗或者野貓叼走了。”

“真的嗎?”

“反正不見了兩隻。小武說看見劉四家樹林邊有隻死了的小貓,很像是我們家的。小武他爸給他買了輛二手中巴車,他準備跑運輸了。”

她應該有所反應,她曾那麼喜歡那頭豬和那隻貓,可聽了父親的話,她卻隻是“哦”了一聲,那些事離她很遙遠。

“那個紀四平還在給你寫信嗎?”停頓了一下,父親問。

“還在寫。”

“一個上了四年大學,快要畢業的學生,真是可惜。”於大雄感歎。

於大雄隻讀完小學,他覺得上過大學的人都很了不起。但在於佳眼裏,紀四平沒有因為上過大學而頭上閃耀著光環,她對紀四平充滿了憎恨,一想到他,就覺得呼吸不暢。

“我恨他。”於佳說。

“能諒解就諒解吧。人活在世人不容易。”

“不,爸爸,我不。”

她覺得自己可沒有父親那麼善良,她是沒辦法原諒的。在法庭上,隻要看他一眼,她都會感到血流凝固,不得不出席庭審時,她隻能一直低著頭,不然連身子也會因為憎恨而顫抖起來。

“要跟你媽說幾句嗎?”

“好吧。”

母親接過電話就說:“買頂帽子吧,太陽太曬,你小心中暑。”

天已經亮了,樓下的那排小榕樹看上去仍舊一片晦暗。她決定不再給紀四平寫信,也不打算盼著他的來信了。

在於佳工作的養老院,生活不能自理的,全部住二樓。一樓像集體宿舍,四人一個房間,靠門的牆上有壁櫃,可以往裏麵擺放私人物品,至於其它家具,就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四張床、四個床頭櫃,連沙發和椅子都沒有。不過,住一樓的人都行動自如,他們可以到別的地方活動:這裏有活動室、麻將室、閱覽室和餐廳;他們可以看電視、打麻將、閱讀雜誌和報紙,可以到餐廳吃飯。

一樓的過道上總是彌漫著一股餐廳廚房傳來的飯菜味,還有種難以形容的臭味。光從過道上走過,大致就可判斷出,今天的午餐或者晚餐是什麼。至於臭味,卻總是一致的,很難區分出什麼不同來——就是各種臭味的總和。於佳在二樓工作,二樓和醫院相似——床是那種兩頭都能搖起來,兩側都有護欄的床,床頭有氧氣插孔、有電鈴,一些人的床前麵,還有各種醫療儀器,用來監視病人的各項體征。吃過午飯,護工們會把那幾個完全不能動彈的抱進輪椅,推他們到走廊盡頭吹風。“吹吹你們的晦氣。”於佳經常跟他們開玩笑。要是有家屬在場,於佳不會這樣開玩笑了,無論如何,“晦氣”兩個字,都是人所忌諱的。

很多人都說,在二樓工作很辛苦,於佳卻覺得二樓比一樓更單純更整潔些。二樓不會有人走來走去,病人們幾乎說不了話,家屬個把月才來一次,勤快的一星期來一次,所以平時樓道裏安安靜靜,不像一樓那麼嘈雜。

一樓總是很熱鬧,不斷有家屬來探望。來了之後,一般會呆在房間,除非房間坐不下,才會到活動室來。他們帶來了大包小包的物品——各種零食、新買的衣服、營養品、水果和飲料,有時還有酒。他們把這些東西堆到床上,像是舉辦展覽會。麻將室裏總是有人,有時候他們會搞些小刺激,加上賭注。不過輸贏隻是十來塊、幾十塊。他們管這種玩法叫“一塊錢麻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