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令狀

短篇佳構

作者:程相崧

1

在許多人眼裏,程喜田當初犯下那個錯誤完全是因為一個玩笑。

那錯誤是在一次會上犯下的。那會很重要,這從會場上方懸掛的那條通紅的橫幅就能看得出來。橫幅上印著一行雪白的方頭體大字:“全縣重點項目落地生根動員會”。當程喜田走進會場,坐到靠著走道的那個板凳上的時候,還瞥了一眼那行字,然後“哧”地冷笑了一聲。他心裏說,明明是鎮裏召集的一個會,卻打著縣裏的名頭,這不明擺著是扯虎皮拉大旗,狐假虎威?那時候他還不知道,橫幅的內容是張鎮長親自拍板兒定下來的。所謂重點項目,指的是一個即將建設的工廠。當然,那時候大家還不知道是一個化工廠,隻知道從投資金額來說,它是縣裏“全民招商引資活動”開展以來最大的收獲。所謂落地生根,當然是要安家落戶準備建設了。全縣那麼大,一共有十二個鄉鎮,這麼個金疙瘩會砸到誰頭上呢?一開始的日子,每個鎮的一把手都在摩拳擦掌,恨不得能跟前些年催公糧抓計劃生育一樣,帶著鎮裏的一幫人,去把人家投資商拉到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裏來。但讓許多人沒想到的是,這個項目最後竟然給了地理位置自然環境都不突出的馬廟鎮。馬廟鎮的鎮長張誌濤背後是不是托了關係拱了門子,這些話雖然不敢亂說,可大家都看到的是他的確高興壞了。知道了這個結果後他幹的第一件事兒就是召集各個村裏的支書、村長開了這個會。會議的中心議題很簡單,那就是全力支持廠子的建設。說是全力支持,其實也支持不上啥。人家一不要錢,二不要人。那麼一個大廠,能落根到你這窮得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自然不是看中了你的別的,而是看中了你的地。張誌濤心裏有數,在上次縣裏召開的經濟工作會議上,已經把廠址確定了下來。需要征收土地的涉及到八個自然村。他在會上慷慨陳詞,闡述了建廠之後的種種好處。講完之後,便催著八個村的支書簽軍令狀,讓他們保證在一個月以內完成上級交給的任務。許多村的支書看這事兒已是板上釘釘,沒有商量的餘地,都二話沒說,拍拍胸脯就簽了字。可那天上午程喜田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勁兒,在附近七個村裏的支書都簽了字之後,他還在磨磨蹭蹭。一圈人都眼睜睜地盯著他,他卻問了鎮長一個問題:

“鎮長,這是個啥廠?”

是哩,大家這時候才發覺,張鎮長剛才也許是高興得有些發暈了。他跟大家說了一陣子,還沒說這是個啥廠。鎮長一開始仿佛被問愣了,像是思索了一下,才一字一頓地說:

“是個大廠!”

聽了鎮長的話,其他村裏的幹部們先是一愣,接著一下子哄笑起來。他們笑得前仰後合,有的甚至還拍著程喜田的肩膀,一遍一遍重複著鎮長的話。在大家潮水般的哄笑聲中,唯獨程喜田板著臉孔。他嘴巴咧了咧,像是想附和著笑笑,然而笑到半截又繃住了,顯得有些尷尬。幾乎所有參加會議的村幹部都知道,大廠是程喜田的小名。這次再明顯不過了,鎮長在當著全鎮上百名幹部的麵兒拿他的小名開玩笑。當然,如果僅僅是一個小名兒,沒有啥故事,沒有啥典故,大家也不會記得這麼清,也不會產生這樣的轟動效果。事實上說起這個小名兒來,還真有一段故事。

這故事就發生在這個會場裏,時間可是老遠了。那時候程喜田才剛剛開始幹支書,張誌濤也是第一年來馬廟鎮幹副鎮長,抓的是工業。馬廟鎮是個農業鄉鎮,勉強能算得上企業的就一家蒜幹廠,一家蒜米廠。在這樣一個鎮裏抓工業多少有些尷尬,也讓他多少有些抓狂。開會那天,正好是鎮上的大集。程喜田動身去開會的時候,娘從屋裏走出來,告訴他回來的時候從鎮上給她捎點兒納鞋底子用的線繩。他一個大老爺們兒,哪幹過這事兒?心裏便有些打怵。商量的結果是他用自行車馱著娘一起去鎮上。到鎮上之後,娘去買線,他去開會。說好了幹完事兒在鎮委大院門口會合。那個會是張誌濤主持的,會開得有點兒長。誰知開到半截,一個穿著藍布棉襖、藍布棉褲,褲腿上打著綁腿的老太太便出現在了會議室的門口兒。她縮頭縮腦地朝裏張望。程喜田一眼看出是娘。他還沒來得及朝娘擺手,娘就朝裏問道:“咱這兒有大廠嗎?”喜田怕娘打擾了鎮長講話,又覺得貿然離席不禮貌,就趕緊朝娘擺手,想讓她趕緊出去。這時候張誌濤就停下了,他扭過臉去朝著她說:“老人家,沒有!”程喜田看見娘不但沒有離開,反而又朝裏走了兩步,更加疑惑地說:“明明在咱這兒,你咋說沒有呢?”程喜田趕忙半站起身子,又朝老人家擺手。可這時候張鎮長又說話了,他說:“老人家,我不但跟你這樣說,我跟縣長彙報工作的時候也是這樣說的,要提到我們馬廟鎮的工業,不但沒大廠,連小廠都沒有。”

下麵的人一陣哄堂大笑。在喧鬧聲中,程喜田連忙起身跑到門口,把娘從會議室裏攙到了外麵的走廊上。安頓老人在門前的台階上坐下之後,他重新回到會議室。裏麵的人看著他,還擠眉弄眼朝他起哄。在這次會議之後,就產生了一個歇後語:馬廟鎮的工業——大廠沒有,小廠也沒有。大家見了他,也都喜歡開這個玩笑。尤其是大家到了酒桌上,沒有一個人喊他的大名喜田,都喊著他的小名跟他喝酒。有時候喝得差不多了,還會伸手摸他的腦袋。

鎮長這次再一次舊事重提,有可能是興之所至,隨意而為;當然也有可能因為鎮上剛剛引進了這個重要的工業項目,鎮上的確有了大廠,他故意一語雙關。可程喜田聽了之後就有些鬱悶,有些不舒服。他心想,名字是爹娘取的,雖然不怎麼好聽,可我叫了大半輩子,也從來沒有感到過有什麼不合適。再說了,當初是娘沒見過世麵,亂撞亂闖地到了會議室裏才鬧出這個笑話,現在提這個,那就不僅僅是拿我開玩笑,那是拿我的老娘開玩笑了。這樣一想,事情就大了,他就理所當然有些窩火。

他剛才並不是不想簽字,更不是不想配合鎮裏的工作,他隻是想問一問。如果鎮長好好回答他,不管是個什麼樣的答案,他馬上就提筆把字簽上了。可鎮長偏偏沒有好好回答他,不但沒好好回答,還跟村幹部們一起取笑他。於是,他賭氣把筆一扔,說:

“不簽了!”

按理說,說不簽怎麼能真不簽呢?可那天程喜田竟然真的沒有簽字,他跟其他幹部一起在食堂裏吃了飯,然後背著手從鎮上回來了。

2

因為這事兒,程喜田成了落後分子。

成了落後分子的程喜田其實心裏有些冤枉,因為他並沒有反對建廠。但不知怎麼回事兒,糊裏糊塗地就成了鎮裏各類會議上點名批評的對象。大家也感到程喜田有些冤大頭。其實隻有程喜田自己心裏知道,他那天拂袖而去跟鎮長的玩笑有關,卻又並不僅僅是因為鎮長的那一句玩笑。其實在他的心裏還有一個小九九。

關於鎮上要建的這個廠,在鎮上沒開會之前社會上就已經有一些負麵傳言。有人說,這麼大的一個廠為什麼會跑到咱這說交通沒交通,說資源又沒資源的地方?其實這裏麵藏著一個秘密。那就是這廠子一旦建好雖然每年能給縣裏上交巨額利稅,但它的汙染也不可估量。一開始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程喜田跟許多村民一樣,覺得這問題有些嚴重。這些年看電視,汙染的厲害他可是知道的。日後村裏誰家的女人懷不了孕咋辦?誰家生下畸形的娃兒又該咋辦?他一開始想的盡是這些問題。這樣想著,氣兒就有些不順。但冷靜下來再想想,他氣兒也就順過來了,畢竟胳膊拗不過大腿去。隻要上麵拍板了把廠子安在你這兒,那就是沒得商量了。你一個小支書擋也擋不住,畢竟上麵商定一個事兒,不是鬧著玩兒的。人家不會因為你一個人不同意就改變了原來的計劃。如果你去找,人家會說,村民們不理解,要你支書是幹啥的?大家覺悟低你也覺悟低?你就不會做做大家的思想工作?三句兩句就把你打發了。

現在能做的,也許就是想想怎麼把壞事兒變成好事兒。怎麼變呢?他就想起了他的兒子文廣。文廣去年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現在一天到晚閑在家裏。一個十幾歲的娃兒,地裏又不缺人手,在家裏能幹啥?人生地不熟的,又不舍得撒出去城裏打工。如果能在家門口這樣一個大廠裏上班,那可就美死了。這樣想的時候,喜田的心裏兀自就有些激動。當然,這事兒不能張揚,跟其他村裏的支書也不能說。現在有的人可能已經有了這個念頭,但有的可能還沒有想起來。按照從前的經驗,有時候外來建廠,會明確說給村幹部幾個工人指標。但這次建廠,誰也沒提招工的事兒。雖然沒提,可努力努力,卻不一定就辦不成。現在這社會是隻有想不到的,沒有辦不到的。所以,在開那個會之前,他就有了模模糊糊的目標。

有了目標怎麼實現?那就要講究點兒藝術。你想啊,即使鎮裏有進廠的名額,這個名額可以給你,也可以不給你。怎麼才能讓領導給你呢?按照慣常的思路,就是去找領導送禮拱門子。這年頭兒,想到這一招的肯定不少。如果你送得少,人家送得多,還是白搭。那送禮就是個無底洞,而且還不一定能把事兒辦成。除了送禮,那還有個劍走偏鋒的冒險辦法,就是讓領導主動看到你。全鎮那麼多村幹部,讓他單單看你,恐怕有些不容易。怎樣才能讓他的眼睛看見你呢?那就要給他們上點兒眼藥。會議剛開始的時候他就看出來,張鎮長對廠子是幹什麼的、廠子的汙染隻字未提。有些人可能以為是鎮長疏忽了,其實程喜田明白,不是疏忽,是故意回避著。他坐在那兒聽著聽著,就暗暗下了決心,要從這個事兒上給領導滴點兒眼藥。

所以,在會議結束之後,鎮長提出各村簽軍令狀的時候,他就有些磨磨唧唧。他想等著鎮長把廠子的汙染提出來,你提出了這個,我這裏就有了砝碼,就有了提要求的條件。是啊,想要讓我瞞著老百姓把這事兒辦了,對不起,我也有個小小的要求。若不然你憑什麼讓我村幹部跟著你幹這昧良心的活兒?幹這挨罵不討好的事兒?

他心裏是這樣盤算的,所以他就想引著鎮長把汙染的問題提出來,所以他就跟鎮長提了那個問題。他沒想到他提了那個問題,鎮長也沒提汙染。不但沒有提,反而哪壺不開提哪壺,提了他小名兒。他就有些惱了。不是假惱,是真惱。但當他背著手回家的時候,心裏卻又暗暗得意起來。他心想,這下子好了。有了這場交鋒,鎮長肯定會私下裏再找我談,至少會跟我打個電話。這事兒不明擺著嗎?鎮長不想公開場合談,他要私下裏談。——那正好,我也有個事兒想私下裏找你。

所以說,程喜田壓根沒有想阻擋鎮上建廠的計劃,他隻是想跟鎮長拉拉弓,並不想把事兒弄僵。怎麼能弄僵呢?他還等著鎮長給他辦事兒呢。可讓他沒想到的是,事兒就這樣一下子弄僵了。他得罪了鎮長。後來直到征收土地的隊伍進了村,鎮長也沒有再找他,甚至連個電話也沒有。當然,其間鎮裏還召集了幾個會,在會上,程喜田都是有意地跟鎮長套近乎。開會的時候坐在主席台正前方,讓鎮長一眼就能看到;吃飯的時候頻頻地給鎮長敬酒。可每一次,鎮長都跟沒有看到他一樣,讓他根本沒有機會提兒子工作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