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升的雅歌
短篇佳構
作者:王威廉
1
他再次打開手機,黑暗中的屏幕有些刺眼,他不得不眯起了眼睛。其實也沒什麼事情,他就是想看看鬧鍾有沒有調好,隱約洗澡前調過一次,但他不敢確定。明早八點的飛機,七點前得趕到機場,那麼六點一定得出門,五點半必須起床。他在腦海裏推算著時間,不免微微擔心起來,好早,真怕起不來。可即便五點半能起來,時間上真的一定來得及嗎?這個地方的路坑坑窪窪的,很不好走,來的時候他就深刻地領教了。他的身子骨被顛得快散了架,肚腹裏翻江倒海,他用盡全力忍著,就像童年的他在小學的課堂上拚命忍著尿。車一停,他顧不得那些前來迎接的笑臉,便捂著嘴巴衝進了衛生間,對著馬桶一陣嘔吐。真是狼狽到了極點,現在回想起來,還讓人心有餘悸。
不過他的思緒有些飄忽,那些記憶中的畫麵像油彩一樣漂浮在水麵上,隻是為了遮掩水麵之下的某種召喚,而那正是他刻意回避的。他擰開床燈,一個人的旅館顯得空曠,他不能忍受空曠,就像有的人不能忍受封閉。他又關燈,手機屏幕早已熄滅了,周遭變得一片漆黑,他凝視著看不見的天花板,仿佛那是電影的幕布。然後,他鼓足勇氣,調整了回憶的方向,令隱蔽的那部分場景現在像浮雕一樣緩緩升起來。
毋庸置疑,伍鴿就站在那些迎接的笑臉裏邊。
那時他還不知道這個女人是誰,但那笑臉中的笑臉一瞬間就鑽進了他的骨頭縫裏。她笑得如此燦爛,簡直像久別的親人一般。他嘔吐的時候都沒能忘記那張笑臉。他的兩眼蓄滿了淚水,他一時弄不清那淚水的性質,是生理的還是心理的?是來自此時此刻還是來自於漫長的過去?他淚眼朦朧地看到馬桶裏的穢物,心情沮喪到了極點。他衝了馬桶,洗了把臉,從眩暈中恢複過來。他照著鏡子,看到一張略微浮腫的臉,以及齜牙咧嘴的醜陋神情,對自己感到了深深的厭惡。令他詫異的是,直到此時,那張笑臉的熱度仍未散去,執拗地遊蕩在他的腦海裏。他遲疑著不敢走出去,他擔心在那張笑臉的照耀下,他不再是什麼備受矚目的投資代理商,而隻是一個卑瑣的病態的甚至醜陋的男人。
事情就是在這裏起了微妙的變化。那張笑臉不再是虛榮的戰利品,而是變成了一道無形的障礙。當他整理著裝、鼓足勇氣,走出去重新迎向眾人的時候,他的目光有意識地避開了那張笑臉,盡管他早在萬分之一秒的掃視中就發現,那張笑臉並沒有因為他的嘔吐而降低半點成色。
這時,他剛剛擱在枕邊的手機突然響了,他被嚇了一跳,從剛剛進入的記憶空間中被拽了出來,可隨後他的呼吸立即急促了起來,心間有了一種恍然大悟的興奮。他迅速抓過手機,看到屏幕上果然顯示著“伍鴿”二字,一時竟如置身夢境一般。他平服著情緒,過了幾秒鍾才接,裝出懶洋洋的音調說:
“嗨,你還沒睡啊?”
“你不會已經睡了吧?”她的聲音軟綿綿的,仿佛其中也帶著笑意。
“沒有呢。”他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封閉已久的嗓子。
“那你在幹嗎?”
“坐在沙發上,醒醒酒。”這個謊言毫無必要,說著,他坐了起來,使聲音不要有破綻。
“還不舒服呀?”她殷殷關切道。
“好多了,隻是睡不著,坐會兒。”
“那就好,等會我再打給你吧。”
“你幹什麼去?”他疑惑了,同時也警惕了,怕她轉念又想逃走。
“我先洗個澡,一身酒氣,難受死了。”說完她笑了,他甚至準確無誤地聽出了那聲音中難為情的成分,他緊張的內心釋然了。
電話掛斷了,他看了看時間,已經過了零點,一些欲望的碎屑在午夜的寂寥中沉渣泛起,讓他睡意全無。他重新躺下身來,記憶又在黑暗的表麵上雕琢起那張笑臉。那張他從一開始就刻意回避的笑臉,卻在之後的幾天裏無處不在,幾乎出現在他行程所至的每一個場合,無論是去旅店安頓行李,還是去飯店吃飯,乃至去產業園參觀,那張笑臉都會在距他一個適當的位置靜靜綻放著,不急不躁,隻要他回頭,總會看到,沒有一次落空。她是誰?她若是前來接待的工作人員,為何從不主動上前來打招呼?她若不是工作人員,又為何總是跟著自己?他沒法問任何人,這是難以啟齒的。其實不僅僅是這個謎團困擾著他,而且更重要的是,這種情形令他感到尷尬,那是種進退兩難的困境。嘔吐時的狼狽以及那種糟糕透頂的心情,不但還沒完全散去,反而變本加厲,時不時重返他的內心,還帶著強烈的生動性。這種生動性像是纏繞著鐵絲網的路障,阻攔著他對那張笑臉的主動探索。但同時,他又不甘心。被一個陌生女人那樣不遠不近地覬覦著的感覺,就像是光著身子躺在羊毛毯子上邊,暗暗發癢,難以平靜。
這種不平靜甚至還“潤物細無聲”起來,影響了一些不易覺察的細節:很少做夢的他做夢了。連續兩個晚上他都夢見自己的左腳尖被一塊巨石緊緊壓住了,雖然沒有絲毫的痛楚,可任他怎麼掙紮都無法脫身。那種絕望的痛楚難以言喻,他覺得隻要能夠自由,即使用刀剁了左腳的五個趾頭都心甘情願。不過,當他驚醒的時候,那個殘酷的想法讓他害怕極了,難道為了某種臆想的自由就可以犧牲身體的一部分嗎?他的後背沁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他坐起身來,仔細研究著左腳尖,那裏完好無損,難道是夜裏不小心把腳晾在了被子外邊?第二天晚上,他仔細地把腳裹進被子的深處,可類似的夢境依然出現了,左腳尖又被緊緊壓住,他掙紮著,根本無法抽身,他快要瘋掉了。驚醒後,他遲遲無法入睡,琢磨著這個夢魘的涵義,將其視作一個需要破解的寓言。可任他左思右想,還是無法覓得門徑而入。
需要打破僵局嗎?夢中的那種束縛令他麵對眼下的僵局之時,竟有了一種無力掙脫的恐慌。從沒想到過,一張燦爛的笑臉也會構成一種困境。可這算什麼困境呢?可能隻是內心欲望的投影罷了,虛幻得如同談判桌上的稱兄道弟。但你在談判桌上能不稱兄道弟嗎?不能。連走神都不可能。自從那件事後,走神之於他,像是家常便飯一般,他每日裏為了正常地生活,就連一顰一笑,都付出了極大的努力。正是這般的虛弱,生命中一點點細微的波動都會觸動他纖弱的神經,讓他麵對一張過於熱情洋溢的笑臉時都變得不知所措。
其實,打破僵局的機會猶如車窗外的風景,總是接踵而至,對此他心知肚明,但他在遲疑中揣摩著心中的隱痛,已經由最初的避讓變成了故意的錯過。是的,故意錯過那張笑臉主動提供的機會,在這樣的錯過中,他意識到那張笑臉對自己的覬覦更頻繁了,這似乎成了一種欲揚先抑的策略,使得那張笑臉不得不多了一層焦灼的微痛。他逐漸品嚐出了優越感的甜味:能讓另一個素昧平生的女人痛苦,一個男人的虛榮得到了不大不小的滿足。而且,這種滿足又是如此隱秘,不為人知,像是糧食正在悄悄地發酵成酒。實際上,他在確認對方覬覦的過程中,自己也變成了一個覬覦者,這種快感好比潛伏成功的地下黨,終於可以偷偷摸摸地開展工作了。
2
隱蔽地膠著,這天晚上終於到了破繭而出的時候。
眼下正是深冬時節,從西伯利亞來的寒流一直向南進發,雖然一路上被南方溫潤肥厚的葉片層層阻擋,可到達這個小鎮的時候,依然有著刺刀一樣的威風凜凜。這天晚上,他隨意感慨了一句:這天氣可以吃火鍋了。接待方黃經理是個順風耳,立馬提議吃火鍋,這個建議得到了所有人的響應。晚宴設在企業大廈的三樓偏廳,這是一間不大的房間,隻擺放了兩張圓桌,但卻裝潢得富麗堂皇,那些仿製的世界名畫與當地名流的水墨書畫聚集在一起,既附庸風雅又虛張聲勢,他在嘲弄的同時,卻也被那些名畫固有的暖色調所感染,心情變得放鬆起來,一時忘記了整日來瑣碎的數字、條款與合同,乃至那個心煩的夢境,他望著端上來的餐具,居然想了想等會兒會有什麼好吃的。
那張笑臉出現了,這本來沒有什麼奇怪的,可今天,她小心翼翼地端著茶壺,站起身來,主動給一個個客人倒茶,那姿態裏邊沒有謙卑,倒是有種舍我其誰的氣勢。他的心中像是跌落了一根羽毛,他不得不喝了一大口茶去撫平那種略微痙攣的感覺。喝完茶,他意識到自己終於可以放開眼光,仔細去打量有關這張笑臉的全部細節了。
那張笑臉對每個人都那麼熱情,但是看不出虛飾的成分,假如不是她看他時眼神泄露的心跡,他甚至都不敢將那燦爛的熱情與自己聯係起來。她穿著一件暗紅色的羽絨大衣,房間裏有暖氣,她還是固執地穿著。不過的確很好看,那種鮮豔的色彩,像一團兀自燃燒的熱情,暗暗呼應著她那不知疲倦的笑臉。況且,那件羽絨衣不但沒有帶來絲毫的臃腫與笨拙,反而緊緊貼著她的曲線,襯托了她的靈巧,令他對幾厘米下方的身體有了更多的好奇。這是一個有味道的女人。他早已不再像小夥子那樣偏執地把女人劃分為漂亮的和不漂亮的兩大類,他更懂得欣賞女人,那種生命內在的光暈才是魅力的關鍵,他的眼神變得更加毒辣,總像探針一般試圖深入陌生的國度。這樣很不好,他其實無意於探究什麼,況且異性的魅力帶來的不總是明亮的愉悅,時常還有灼傷的疤痕,隻是這種空虛的遊戲帶有某種樂此不疲的慣性,隻能認為男人的天性如此。
他有些迷醉了,肆無忌憚的凝視帶來了釋放的快樂,同時,他的耳朵已經知道她下麵穿著一雙高跟皮靴,那堅硬的後跟有節奏地敲打著大理石的表麵,即使在眾人的高談闊論中,那節奏一如曖昧的音樂,總會綿密又銳利地穿過話語的間隙,鑽進他的心裏,慫恿他的目光大膽地進行下一步的探索。他想,她一定感受到了他目光的重量,她的那些動作愈發地嫻熟優美起來,和腳底的節奏如出一轍,偶爾,她自如地抬起手來,捋起鬢角的一縷秀發放至耳後,笑容隨之更加明亮起來,猶如一個完全沉溺在表演中的名旦。他不禁暗暗讚歎道,這個幹練的女人能夠毫不費力地掌控形勢與了解位置,說她是聰明甚至睿智的,並不為過。
恍惚間,女人已經到了麵前,碰碎了他凝視的目光,一時間他的雙眼有些無所適從。女人笑吟吟地伸手拿起他的茶杯,轉移到一個安全的地方,然後慢慢往杯子裏倒茶。他眼簾低垂,點點頭,客氣地說:“謝謝。”女人把曲線動人的白瓷茶壺放在桌麵上,然後雙手捧著那杯茶,緩緩放在他的麵前,嘴裏輕輕吐息:
“李先生,你太客氣了。”
“哪裏,哪裏……”他竟有些語無倫次。
他一早就聽別人叫她Wu-Ge,像叫五哥,這自然不可能,可他卻不知道那是哪兩個字,他做了諸多設想,都覺得不大符合。他心間一熱,大了膽子,笑著和她開起了玩笑:
“我聽他們都叫你哥,難道你是男扮女裝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