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戲團進村
短篇佳構
作者:劉水清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王家莊剛分了責任田,馬戲團就進村了。馬戲團進村時,是一個黃昏後。王家莊的大片玉米地正由碧綠變得金黃繼而灰暗下來。村莊靜悄悄的,隻有幾隻遊狗進進出出,那些破敗院牆上的貓,呆望著西墜的落日。
春兒吃了飯,就把過年的衣服拿了出來,比劃比劃,就大搖大擺地穿了出去。春兒的衣服是藍格格的,那在當時的王家莊也較高貴的了。
馬戲團在老白果樹下支起帳篷,那棵老白果樹有四五百年的曆史,從春兒的爺爺的爺爺起,它就那麼靜靜地立著,把時光一代代地延續下來。到春兒這代,王家莊已折騰的不成樣子,以至於年年連場電影都放不起,要不是分了責任田,春兒這件想了好幾年的藍格格襖兒,不知何個驢年馬月才能穿上呢。人逢喜事精神爽,俏姑娘春兒圓臉生輝,居然輕輕地哼起《甜蜜的事業》裏的主題歌。
春兒的母親死得早,隻和父親過,父親是個倔老頭,就知幹活兒,一天也不閑下來,不過今晚他也突然含著煙管,來馬戲團看戲了。然而父女倆各走各的路,父親是朝那幫老頭堆裏紮過去,春兒就擠在嘁嘁喳喳的那幫少男少女中。春兒個兒小,但周身很圓活很玲瓏,就像一條魚兒遊了進去。
電燈亮起來,幕布拉開,馬戲開始了。
一男子頭紮羊肚手巾,手拿一塊紅布,在台上甩來甩去,一會兒甩出一串劈啪的爆竹,一會兒甩出一團美麗的鮮花,忽而甩出一隻呱呱叫著的大公雞,真絕了!春兒在台下和她的夥伴起勁地拍著巴掌,巴掌很響,如晴天霹靂,那隻雞受寵若驚,打一個呼哨,像一粒子彈一樣射到春兒父親的煙管上,站住了。眾人矚目,春兒父親的煙頭就像一粒火星,開放在稍微有些涼爽的秋天裏,父親那布滿老繭的手,一把就把這隻大公雞抓住了,抓住了就不放了。
馬戲團的人走過來,要那隻雞,春兒的父親大言不慚地說,這雞是我的,落在我身上就是我的,是它來找我的,我又有什麼辦法?
在那邊少男少女堆裏的春兒,看著厚顏無恥的父親,就羞羞答答地低頭回家了。那隻雞也終於被父親帶回家。春兒說,爸,你蠻不講理,那雞分明是馬戲團鬧著玩的,你掃了大家的興。父親不以為然,這位一向深居簡出的老農,覺著今天沒有白搭時間,順手抓一隻雞回來,也滿夠本的。自從分了責任田,春兒發現父親變了,看到什麼都想占有,眼裏總是射著攫取的光。父親不會出海,隻會土裏刨金,看著那些年年都是萬元戶在海裏撈金的男子漢,春兒看到父親的眼圈兒都紅了。
父親把那隻雞放到雞窩裏,隻聽裏麵馬上發出勾心鬥角的聲音。猛然闖進一隻不速之客,縱然是晚上,雞們也在紛紛地下著逐客令。
第二天,馬戲在白果樹下如期舉行。
春兒又去了,春兒頭一天晚上就發現,馬戲團的一位小夥子,在偷偷覷她。她總覺著自己沒什麼好看的,可那家夥的眼睛就像探照燈一樣,老是在她身上掃來掃去,春兒第一次遭遇這種火辣辣的目光,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芒刺在背,坐立不安。歪打正著,那雞飛了出來,驚破春兒的春夢。可也別說,父親將雞據為己有,眾目睽睽下,真給她解了圍。
今天的馬戲如昨天的一樣,依舊重複。其實,世上的好多喜事奇事,也都在不停的重複。依舊是一塊大紅布,拉來扯去,一隻公雞又呱呱飛了出來。演馬戲的人說,昨天讓老農搶去的那隻雞,今天又變回來了,你看就是它,大紅的冠子。這演員向下麵掃一眼,又說,那位老農還在嗎?上來認認,還是不是它?
依舊在下麵噙著煙管看戲的春兒父親,大失所望了,怎麼這煮熟的鴨子又從桌上飛了呢?他原本是來守株待兔的,等著另一隻雞飛到他的身邊,再一次手到擒來。其實,他想著要有這麼兩隻,就足夠過年賣掉,給春兒扯件紅花襖兒,那藍格格襖兒不時興了,看人家馬戲團的女孩子穿得多豔麗。
說真的,春兒被馬戲團那小夥盯得真有點魂不守舍,她無暇左顧右盼,渾身就像通了電流一樣,麻酥酥的,春潮一次又一次漲起。昨天晚上,她和父親吵了一架,她多麼希望父親隻是開個玩笑,把這隻雞送回去呀?狡猾的父親說,沒多大關係,第二天,他們又就變出來了。但今天這隻變出來的雞,隻呆在舞台中間,呆若木雞,泥塑木雕。那位盯著春兒不放的小夥過來了,也是泥塑木雕一般的春兒,猛一愣怔,就被馬戲團的小夥子牽手上了舞台,你看看這雞是不是昨天那隻?似曾相識,春兒左端量右端量,脫口而出,就是那隻!
下麵的觀眾瞠目結舌了,那隻雞不是被春兒的父親順手牽羊拿走了嗎?怎麼又物歸原主了呢?人們驚歎馬戲團的魔力,掌聲雷動,經久不息。其實春兒父親拿去這隻雞,王家莊的人並沒責怪這倔老頭,沒有了道具,無米下鍋,還等著看馬戲團的笑場呢。誰知道今晚如法炮製,那雞又回來了,這是精明的王家莊人所始料不及的。這一突如其來的事變,也讓春兒大驚失色,仿佛讓人從頭到腳扒光了,放在舞台上晾曬。春兒紅頭漲臉,語無倫次,差點暈過去,被那小夥挾著送下舞台。整個過程,就是演戲。春兒稍微鎮靜下來,抬頭向舞台瞄去,看到那小夥仍在盯他,春潮澎湃,如火如荼。
春兒的父親可待不住了,他拉開雙腿,像賊一樣溜回家,拉開雞窩一看,數了又數,點了又點,確知那雞不脛而走,不翼而飛了。原來是一個謊蛋,春兒父親愣怔在雞窩旁,半天回不過神來。真是偷雞不成,白蝕一把米。馬戲團的鑼鼓正密如春雷,一聲接一聲,清脆,幹練,誘惑。
馬戲團給這個小村帶來很多驚奇,人們紛紛猜疑那隻雞怎麼在春兒家僅呆了一個晚上,就又跑到了馬戲人的手裏。王家莊有很多酒鬼,他們醉生夢死裏也想著能不能讓馬戲人變出幾瓶酒來,也好一醉方休。這天晚上,馬戲團就一連變出了幾十瓶酒,讓打賭的強漢們喝了一個晚上,一個個酩酊大醉,東倒西歪,他們將船上剛捕到的幾筐大魚,全都貢獻給了馬戲團。
馬戲團在王家莊勾留數日,春兒與馬戲團裏拿眼直盯她的一個叫錘兒的小夥混熟了。錘兒說,你跟我走吧?春兒說,咱們這是野合,老爸不會同意的。
為了討好春兒的父親,錘兒就拚命地幫著春兒家收拾莊稼。當時中午天熱,錘兒就給春兒的父親變了一頂帽子,戴在頭上。春兒的父親是個喜占小便宜的人,有這頂帽子戴著,他就不再想那隻公雞的事了。
王家莊的栓柱兒是個愣頭青小夥子,眼看自己暗戀的春兒,被錘兒勾走了,就氣不打一處來,這幾天,他算氣昏了頭,正伺機報複。他製了一魚鉤,早上趁馬戲人睡懶覺不注意時,就把那隻蘆花大公雞釣走了。馬戲團就這麼一隻雞,釣走了,晚上他們就沒轍了,丟了臉麵,村人非砸他們的戲台不可。
從早晨到黃昏,栓柱兒一直在盯著這隻大公雞。晚上鑼鼓緊密,馬戲又開始了,栓柱兒用一筐子扣上,就又踅出家門,他是王家莊一個耐不住寂寞的小夥兒。特別一到晚上,他就整夜逡巡不已,他不偷不摸,隻喜歡聽人家牆根,偷看人家娘們或女人在河裏洗澡。那些娘兒們一聽到放哨的孩子報信,就一頭紮進水裏,待栓柱走過去後,再鑽出來。春兒洗澡時,早已被栓柱周身盯了個遍,可栓柱不敢下手,隻能遠觀不能近視,他有賊心沒賊膽兒。最嗆他肺管的,就是這個馬戲團的錘兒。錘兒人高馬大,小推車一手就可舉起來,在戲台轉個圈兒又放下。栓柱兒不敢與錘兒正麵磕碰,隻好迂回曲折,耍些巧兒,去偷人家大公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