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人旁

短篇佳構

作者:程迎兵

1

徐小兵是被樓梯口一陣瘋狂的鞭炮聲給炸醒的。他看了看時間,早上五點十八分,他知道他又將迎來一位新鄰居。

他的鄰居總是更換不停。短則三個月,長則一年,他的鄰居就要更換一遍,以至於他已想不起對麵那間房子,最初的房主是哪位了。

對麵鄰居的朋友很多。透過貓眼,徐小兵看見鄰居家大門開著,門口橫七豎八放著款式不一的鞋子,各色人等在屋裏走來走去。他一時無法分辨出誰是男主人,以及女主人。

直到傍晚,鄰居才鎖上大門,率至愛親朋奔飯店去了。夜裏九點多,徐小兵聽見樓道傳來粗重的腳步聲,接著是開門聲。他趴到貓眼前,借著昏暗的走廊燈,看見了一男一女兩個背影,隨後是重重地關門聲。

徐小兵在客廳站了一會兒,然後對妻子說,嘈雜的一天總算過去了。

徐小兵與妻子在這個小區裏住了近十年,從未動過要換套大居室的念頭,這間七十二平米的屋子充滿了生活氣息,很養人。徐小兵與妻子結婚近十年了,兒子在寄宿學校上學,半個月回來一次。雖然他早已想不起他是怎麼認識妻子的,但他還是一直覺得他的婚姻是幸福的。

妻子與鄰居相處的狀態,如同這個小城的大多數人一樣,早上出門晚上進門,碰見了就點點頭,麵帶微笑,彼此不問姓名,但她非常羨慕婚姻幸福的家庭。而徐小兵則不同,雖然表麵上與妻子一樣,但他羨慕每一個在婚姻狀態的家庭,比如更換不停的鄰居,他們向他展現出了婚姻中的千姿百態,因此他對鄰居們充滿了探索的欲望。

新鄰居很安靜,基本聽不到有什麼大的動靜。其實這棟十六層的居民樓始終很安靜,偶爾能聽見電梯抵達時,那聲“叮”的清脆聲響。

那天晚上,徐小兵首先聽見的就是這聲“叮”,緊接著就是自家的大門被人擂得“咚咚”響。他讓妻子去看看是誰,妻子在貓眼裏瞅了瞅,然後打開了門。

徐小兵從房間裏走出來,看見門口站著一個氣喘籲籲的女人,她說她是他們對門的鄰居,並急切地要求進門。他瞥了一眼這位女鄰居,又看了看妻子,然後讓她進了門。

妻子給女鄰居倒了杯水,又熱情地招呼她在沙發上坐下,徐小兵則走進房間看電視。過了一會兒,他聽見這位女鄰居的言辭變得憤怒,又過了一會兒,伴隨著妻子勸慰聲的還有壓抑的啜泣聲。徐小兵不知發生了什麼,於是裝作去喝水來到客廳,女鄰居見他出來,抬起頭朝他勉強笑了一下,徐小兵也看了她一眼,連忙說了聲“你好”,然後繼續看電視去了。

徐小兵看了女鄰居一眼,也就是這無意中的一眼,讓他對電視劇裏的情節失去了興趣。女鄰居長發,及肩處的頭發染成了淡黃色,呈波浪狀。穿著一條寬鬆的多袋褲,平底的暗紅色皮鞋放在門口,這是他喜歡的裝束。

女鄰居大約又坐了半個小時,然後在妻子的“沒關係沒關係,都是鄰居嘛”聲中離開了。一俟鄰居出門,徐小兵迫不及待地想問妻子事情的前因後果,但他忍住了。他知道妻子會迫不及待地告訴他的,就像徐小兵每天都在收拾她留下的垃圾,而她同樣每天也在收拾徐小兵留下的垃圾。

但這次,妻子並未迫不及待地告訴他發生了什麼,而是問他,幾點了?徐小兵看了一眼手表說,九點半。妻子狐疑地抓過他的手腕,又仔細地看了一下手表上的指針,因為是反著看的,所以她的頭偏轉了一下,看完後她放下他的手腕。徐小兵再次看了一眼手表說,沒錯,是九點半。

你的表,準嗎?妻子問。

當然準。他說。

這塊表我怎麼沒見過?什麼牌子?妻子問。

江詩丹頓,才買的。

貴嗎?

不便宜。

手表不是越貴才走得越準。妻子說,結婚時我買的那塊浪琴就挺貴的,可是它總是走得很快,越來越快,而且表扣不知何時脫開了,結果就跌壞了。

嗯,我知道。徐小兵說,沒有手表是不是覺得手腕上少了點東西?

時間的快慢對我來說無所謂。再說手機上也有時間,但手表人為摔壞了終歸不好,是吧?妻子說,但我們對麵的那個女鄰居剛才告訴我,她覺得時間對她來說簡直就是一種折磨。

徐小兵忽然想起,他本已遺忘了的話題,不知不覺被妻子繞了回來。於是他問道,那個女的怎麼了?妻子說,她急著擂我們家門,是因為……我慢慢說給你聽吧——晚上,她與她丈夫以及幾個朋友在一起吃飯,席間他們夫妻倆,為一點雞毛蒜皮之事發生了爭吵,她丈夫當著眾人的麵抽了她一耳光。她也沒示弱,把一杯啤酒倒在了他身上,然後衝出飯店打車跑回來了。車一啟動,她看見他也走出飯店站在路邊招車。接下來,她躲進了我們家,向我這個還不熟的鄰居,一邊哭一邊倒苦水。弄得我倒是很不好意思。

徐小兵平靜地說,不經曆風雨怎能見彩虹?

妻子驚訝地說,你好像幸災樂禍呀?

徐小兵說,她在我們家坐了有一個小時吧?這期間你是否聽見她丈夫開門的聲音?

妻子說,噫,好像是沒聽見她丈夫回來呀。

徐小兵說,她可告訴你她叫什麼名字?

妻子說,告訴了,好像是……奚曉梅。對,是叫奚曉梅!

徐小兵淡淡地說,她是我小學同學。

妻子平靜地說,我看出來了。

徐小兵驚訝地說,你怎麼看出來的?

妻子淡淡地說,一秒鍾之前我通過你的表情看出來的。

徐小兵轉過身說,這鬼天氣一到夜裏就冷得不行,我睡覺去了。

妻子說,暫時也隻能這樣。

2

徐小兵一躺到床上就後悔了,後悔不該告訴妻子奚曉梅是他的同學。年近不惑,他不願自己的生活再發生一丁點兒的變故,隻想在平靜中把日子平淡地過下去。以他對妻子的了解,鄰居奚曉梅的出現,日後肯定會在他們的生活裏呈現出這樣一種狀態——一塊大小適中的石頭投進了波瀾不驚的湖水中。

關於奚曉梅,徐小兵撒了謊。她根本就不是他的同學。而且這個謊沒有深思熟慮,可能是乍一聽見“奚曉梅”的名字,他心裏那種本能的掩飾。他有點擔心以後他要捏造更多的謊,來解釋最初的這個謊言。

夜逐漸變得安靜,窗外有來路不明的燈光,在窗玻璃上不時劃過。徐小兵躺在床上,沒有開燈,把自己藏在黑暗中,而記憶此刻卻像是黑暗中的一束光,懸停在頭頂上方,直直地照亮了他心底那些幽暗的角落。

奚曉梅不是他的同學,也不是他的初戀,是他結婚前結識的最後一個女人。也就是說,徐小兵在與現在的妻子已經到談婚論嫁時,他也未曾放棄過她。結婚前的一個晚上,奚曉梅還特意跑來找他,她在房間裏,也就是現在的房間裏,走來走去,然後靠在婚床上,盯著牆上掛著的巨大的結婚照。那晚,奚曉梅沒有回去,而徐小兵也丟失了最後的勇氣。

記憶並未褪色,關於她的一切都未曾褪色。

而現在的妻子,十年後,徐小兵才意識到,這個女人是他的命中注定。其實妻子與奚曉梅,他幾乎是同時認識的。至今他都記得那個夏日黃昏,他站在樓梯口,剛目送著奚曉梅從自己家中離開,現在的妻子就出現在了他的視線裏,她們前後間隔隻有一分鍾。婚後不久,尚未結婚的奚曉梅約過他一次,也是僅有的一次。那天,徐小兵與她坐在酒樓的卡座裏,他端起杯子正想表白點什麼,卻猛然看見妻子和她的幾個朋友,出現在了酒樓的大廳裏。那頓飯他吃得膽戰心驚,隻能與奚曉梅草草結束,各奔東西。

無數這樣的事實證明,隻要徐小兵泛起一點點亂想的漣漪,妻子總是精準地出現。要知道,平時妻子根本就不管他,就算徐小兵喝死了也不會多問一句。直弄得徐小兵已經分不清,這究竟是偶然還是必然。無趣的徐小兵最後得出一個結論,生活就是這般離奇,而婚姻可以使一個人乖乖就範,美好的愛情隻能繳械投降。

躺在床上的徐小兵一邊回憶自己的過往,一邊在妻子的鼾聲中,期待著電梯抵達時的那聲“叮”。大約半小時後,那聲脆響傳來,接著就是“嘩啦啦”摸鑰匙與笨拙的開門聲。徐小兵把耳朵貼在臥室的牆上,努力想聽到一些動靜,可是一牆之隔的那間臥室,始終很安靜,沒有發生他想象中的爭吵打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