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花開的季節
散文長廊
作者:劉慧婷
我不善於記憶時間,每每追憶往事,我總是會說大概是冬天吧,我記得當時下雪了很冷,或者說大概是夏天吧,我記得當時天氣很熱我還吃著冰棍呢。我甚至能記起當時雪的厚度或者十幾年前那根拿在手中的冰棍的顏色和味道,可是若問我那到底是一月、二月,還是七月、八月的事兒,我始終是回答不上來。對於時間的記憶,我永遠是弱智。
我一直以為這和我兒時的生長環境有關。我兒時生活在一個海島上,那兒的季節是混沌的。那個地方不是隻有春天才有嫩芽,夏天才有驕陽,秋天才有滿天的星鬥,而冬天,那裏根本沒有冬天,我懷疑連春天和秋天都沒有。綠色、陽光充斥著所有的日子。每一天都是另一個炎炎夏日的複製,每一個季節也都是在複製,一年複製著另一年。時間因為沒有季節的交替而停滯。一切記憶因為季節的混沌而雜亂不堪。
幾十年過去了,記住那些過往原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季節的混沌無疑又給我的記憶製造了難度,那些沒有被季節串起的記憶雜亂無序地飄浮在腦海裏。雜亂中有一段記憶執著地飄浮在腦海的最前方,那段飄浮的記憶裏曾有木棉花一閃而過,它是唯一的線索。
起初,我並不知道木棉花是在什麼時候開放,可能是春天,可能是夏天,可能是秋天,還可能是那個不存在的冬天。有一段日子,大概是因為思念的緣故,我中了魔一般,踏遍小城去尋找木棉花的資料。那時候小城還沒有電腦,沒有網絡,小城的書店裏沒有任何一本書上有關於木棉花的隻言片語,我周圍的人沒有一個人見過木棉花,他們其實連聽都沒有聽過,他們唯一熟悉的是“棉花”,他們以為我這個從外地來的傻子把棉花叫成了木棉花。那時候,我已經與那個木棉花盛開的地方遠隔萬水千山。
許多年後,我查了無數有關木棉花的資料,終於,在離開那個地方幾十年後,得已吐出沉積在肚子裏的那些鬱悶。啊,木棉花盛開的季節,那不就是在二三月份嘛!更確切地說是在三月份。
我感謝木棉花,她讓我的那一段飄浮的記憶最終有了歸宿,它定格在1978年的三月。那燃燒的花朵,為那些灰色的日子增添了豔麗的色彩,許多失去的記憶因為時間的找回而連貫清晰起來。
那是一個平淡的日子,如果不是因為發生了些事情,那個日子會和其它日子一樣被遺忘。那天,我躲在門後的夾縫裏,渾身散發著濃烈的來蘇水的氣味。外麵,母親為著我頭上剛剛縫合的傷口,為著我該不該被送去幼兒園,與父親吵得竭斯底裏,我擔心得心快要跳出來了,我擔心她再這麼哭鬧下去父親會不要她了。父親正是血氣方剛的年齡,父親的爆發充滿了力量。
是的,我沒有上過幼兒園。我一直是被鎖在家裏的。鎖在家裏照看著自己也照看著小一點的妹妹。每天母親上班時,我就會趴著窗欞向外探著胳膊向母親搖、搖。搖得母親一步一回頭,如果我再喊上一句“媽媽早點回來”,母親便流下淚來了。那窗欞是一條條垂直的木條,由於年代久遠腐朽成了灰色,大概從外麵看像極了監獄裏的鐵窗,那兩個貼在上麵的小人兒盡力向外探著臂膊,頗像要把鐵牢坐穿的囚犯對自由的向往。路人並不知道,那籠中人並不是真的想要出去。在人煙稀少的海島上,呆在牢籠裏似乎要安全許多。
每天,母親的身影隱沒在路的盡頭,我便手把著窗欞看外麵院子裏的日影,看光在那棵結滿木瓜的樹上一點一點地挪,看我家的蘆花母雞戀愛生子,看一截幾乎沒有人走的灰色石子路,每天看,每天看,大概下輩子、下下輩子也不會忘記了。偶爾,隻是偶爾,大概一年也不可能有三兩次,有個路人,過來討杯水喝,那簡直就是我的節日。如果,隻是如果,它的概率實在也是很低,有熟人來砍我家的甘蔗,那麼那一天簡直是可以當作大事永遠記憶下來,單是看他怎樣把甘蔗折斷劈去葉子就多麼有趣,比看日影西斜有趣得多了。那影子一天天地都是一個斜法,母親出門的時候那木瓜樹的影子才剛冒一點點頭,到木瓜樹的影子拉長到院子的中間時,時間剛好過了一半,當影子斜到雞窩子那,往西北看,母親的身影就準時出現了。那影子每天斜來斜去也實在是沒有什麼變化。
如果那一天,我的頭不是被妹妹敲了一個洞,上幼兒園的事不會被提起。
那天妹妹隻是想跟我鬧著玩,從背後給了我一下子。她大概覺得把瓷瓶掄起來砸到我頭上很好玩。就像她把枕頭扔向我,我就會跳過去喵喵怪叫著咯吱得她咯咯笑一樣。我蹲在地上沒看見她把瓷瓶掄向我,如果我沒有蹲著,她掄不到我頭上來,那瓷瓶很重,她也就三歲。砸中了我以後我看到她樂得蹦了兩蹦,跑到我前麵等著我喵喵怪叫著撲過去咯吱她。她看到血嚇壞了,平時,手指上紮一根刺流出一滴血就已經把她嚇得夠嗆。血像自來水一樣流下來,她哇地一聲哭了,哄也哄不住。我一邊哄她一邊用手捂那個血窟窿,一隻手去捂沒捂住,兩隻手捂還是沒捂住,血滲出指縫順著胳膊、臉、脖子不斷地流下來。於是我也嚇哭了。不可能會有過路人聽見,來解救我們,我們家為了讓不正常的妹妹少受一點嘲笑,總是選擇偏僻的地方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