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蓮姑婆
散文長廊
作者:詩音
白蓮姑婆留給我的記憶,是一幀卷了邊的冬天的畫冊。裏麵雪花一樣飄滿了白色的蓮瓣,被人擱置在歲月塵封的架上,久未翻動,散發出那個時代古舊的氣息。
白蓮姑婆其實並不叫白蓮。
白蓮姑婆年輕時突然有一天莫名其妙地開始愛蓮成癖,並繡得一手白蓮絕活,在鎮上出了名。從此白蓮姑就被人叫順了口。
後來白蓮姑就成了我的白蓮姑婆。
到我開始懂事時,我見到的已是白蓮姑婆最後的日子。這時的白蓮姑婆已老眼昏花,再也做不動纖細秀巧的針繡活了。
白蓮姑婆成了一朵幹枯的古蓮,褪盡了昔日的顏色和光澤。
我清晰地記得那時候的天空總是死蒙蒙的一片灰白,就像白蓮姑婆長時間望向門口傾聽的臉。那時白蓮姑婆小小的身影佝僂著,就像一隻黑色的貓,靜靜地伏在她的銅火籠上,長時間一動不動,默不作聲。
常常,我弄不清白蓮姑婆是不是睡著了。白蓮姑婆長時間垂下的眼簾像一道黑色的簾幕,尤其豐富了我的想象。
這種時候,我的腦子裏就會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些亂七八糟的想法:譬如我覺得白蓮姑婆一直在等待著什麼,她會不會就這麼死去了等等。這些從不敢說出的想法讓我害怕。而我隻能暗暗地獨自忍受這種折磨。我不敢作聲。直到白蓮姑婆睜開了眼睛,我才長長舒了一口氣,放下心來。
我總感到白蓮姑婆身上有一種什麼東西讓我不敢親近她。
白蓮姑婆那一襲玄衣和圍在蒼白額上的一抹青巾,總讓人想起在她長長一生的歲月的背麵有些什麼落葉一樣厚厚地陳腐,透出一股長年堆積的陰鬱和寒冷。
白蓮姑婆幾乎不和人說什麼話。
有一天她破天荒念叨起一個夢。這是我唯一聽到白蓮姑婆說了許多話的一次。
白蓮姑婆說她夢見自己獨自一人在趕路,好像要去一個很遠的什麼地方。但四野衰草連天,她怎麼也走不出那片荒涼。
白蓮姑婆感到兩膝酸軟,步履沉重,一步一步艱難地向前邁著。每一步都需要使出全身的力氣。走呀,走呀,走得很累很累,累極了,真想停下來歇歇,但雙腿就是沒法打住。忽然她看到自己從路麵上一條細小的裂縫滑下去。
她說自己好久沒弄明白那麼細的一條小縫隙,一個大大人怎麼會一下就滑了下去。後來白蓮姑婆又說終於夢見伊了。恐怕大限該到了。
我聽不大懂。但是白蓮姑婆的聲音像是從她夢見的那條地縫裏幽深地飄上來的,令我不寒而栗。
許多年後再回想起時,我才醒悟到白蓮姑婆的夢境簡直就是她這一生命運的讖語。但有一點我一直感到納悶:在白蓮姑婆頗具暗示性的夢境中竟沒有漂浮出一朵她平生最喜歡的白蓮花來。這不能不使人感覺到某種遺憾。
不久白蓮姑婆真的從一條裂縫陷進地底下了。不過那裂縫對白蓮姑婆來說並不小。白蓮姑婆是被裝進一個黑匣子後滑下去的。
那以後我才從母親那兒零零星星知道一些有關白蓮姑婆的事情。但我怎麼也無法將我所見到過的蒼顏和一個少女的故事聯係起來。
母親說,布滿皺紋的老人都是由明媚的少女變來的。這道理我懂。但我還是覺得無法接受。
白蓮姑婆這輩子沒有嫁過人。我們家是她的娘家。而我好長一段時間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我始終把白蓮姑婆和屋裏那些鑲金鏤花的紅木老家具一起看作是祖傳下來的。根深蒂固永不離枝地長在我們家族的土壤上。天經地義地放在我們這幢房子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