窩泡

散文長廊

作者:李文馳

它們長在荊藜上,五彩繽紛,有紅色,有黑色,有紫色。它們是一些野果實生長在春天,像姑娘們的嘴唇一樣豔麗多汁。春末夏初,微風吹拂,樹枝湧動,花粉收進殼中,雲一縷一縷飄向遠處,這時候,野草蔓蔓,窩泡叢生。它們像明媚的燈籠,照亮了貧寒而清心寡欲的山野,從濃鬱得像日子一樣平淡如水的綠色中,躥出一簇簇灼熱的火焰,燃燒著孩子們當初清甜的快意,零星四散,熠熠生輝。翠紋紋告訴我,有一種叫酒窩泡,又大又紅,簡直甜得要命,就是太難尋找。還有一種叫蛇窩泡的,也是又大又紅,可是它們有毒,不能吃,因為蛇爬過了它們的生長之地,並且朝它們身上狠狠地吐了許多口唾沫。我聽信了她的話。

平心而論,那是一些難忘的日子,時光寒愴而簡陋,從樹枝頭嗖嗖地飛過,團團的指甲花擠在院子的邊緣,這樣院子裏就帶有一種令人迷惑的清香,孩子們別無所求。我拖著一條長竹竿去打山棗,也打柿子和板栗。有不怕死的人爬到河中央的半空,坐在樹上將桑椹一把一把地往嘴裏塞。有一種叫落葉紅的果實,一顆一顆紫黑發亮如藥丸,吃的人填飽了肚子,也同時嘴唇發烏。果實是大地饋贈的最後的禮物,要是沒有它們,誰去到山裏和野外,逢不上幾個雪梨和山桃,誰都會覺得心有不甘呢。一些奇形怪狀而不知如何招呼的野果不期然地高掛在路上,在路上早出晚歸的人,一天到晚叫著嘴巴裏沒味,一邊樂嗬嗬地把手伸向它們。這些奇形怪狀的野果總是伴隨著一個同樣奇形怪狀的名字:半升米、雞秧子、地球籽,不知由誰發明世代相傳綿延至今,也沒有人去問是不是符合果實的本性。果實讓世界美麗,讓村莊富裕,讓飛鳥啄食,讓孩子唱童謠。孩子們在秋後的暖陽下,跨過蜿蜒的山路,一邊拍著手唱歌:“地球籽,地球籽,上午吃了下午死。”一邊從高草中摘下小小的地球籽吞下。

翠紋紋是一個紮兩條小辮子的眼睛明亮的消食蟲。她騎在高高的樹枝上,隨風搖擺,枝條顫巍巍的,一會兒馱著她往下一沉,一會兒又把她彈起來,像個皮球一樣跳躍不止,翠紋紋把小小的身子盡量向前傾著,手盡量往外伸去,剩下的兩條腿像兩葉小槳,劃啊劃,在樹叢中她的臉若隱若現,她的臉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陽光下它們像一些露水滾動在荷葉上。夠著了荊棘叢裏的窩泡,她笑嘻嘻地抓住那一叢,把它們攥過來,折下那一串沉甸甸的果實。可是有依舊夠不著而落空的時候,也有用力過猛被荊藜反拉的時候,翠紋紋“哎呀”一聲,一頭栽下去,掉到荊棘叢裏,像顆炮彈。過一會她頂著幾片葉子從荊棘叢裏灰溜溜地鑽出來,汗水與泥土糊著她的臉頰,她的手上、臉上被紮傷了很多處,紅紅的,她也不哭,站在陽光下,手裏高舉著一串鮮豔的大大的窩泡。她吃得手黑口黑地回去,她的媽媽見了罵她:“翠紋紋,你是個饞鬼,一天到晚不落屋,窩泡有那麼好吃嗎?”翠紋紋說“好吃”。她媽媽打了她兩下,說:“好吃用得上天天四處去尋?”翠紋紋抿嘴不語,過一會,搖搖頭,歎了一口氣說:“誰說以後就一定能吃得到呢。”

這個天生聰慧善於發明的瘦瘦的美食家,在春天教我用空空的茅柴管去吸雨後山茶花上新停的水珠,那裏麵有蜜蜂留下來的蜜汁,從舌尖一點到心頭一漾,先是涼後是醉,能把人甜個半死。翠紋紋自己卻把整朵水汪汪的山茶花含在嘴裏,細細啜飲,閉目回味良久。茶樹林中水聲叮咚。之後窩泡生長,飽滿豔麗的果實點綴在枝葉間,像散落的閃耀的珍珠。它們生長在荊藜的枝頭,讓我費盡心思去琢磨,好吃的東西怎麼就長在這樣險惡的環境裏呢。窩泡沒有回答過我。它們俏生生的,沉甸甸的,身體珠圓玉潤,肌膚吹彈可破,像漂浮在葉子上的瑰麗而詭異的笑容,出其不意地降臨到我們抬頭正好能夠與之齊眉的灌木叢間,嬌嫩欲滴,虎視眈眈。它們從僻靜的角落悄悄登場,從人們熟視無睹的爬滿草葉的泥牆上赫然出現。

尋找它們的蹤跡和品嚐它們一樣地引人入勝。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抿住嘴角心花怒放地笑,忍著滿腔迫不及待又觸手可及的喜悅,冷不防被荊棘上虎頭虎腦的刺咬了一下手指,針紮般疼。但拈起一顆放入口中,輕輕咬下去,甜汁四溢,唇齒生津,微微的帶有一點酸澀。這是多麼美好的時刻啊,翠紋紋喜滋滋地跑過來,她說,有一天,她和杏苗苗一起到山上摘豆角,她眼尖看見了一樹窩泡,就不動聲色地藏在樹叢中,一個不落地把窩泡吃得幹幹淨淨,杏苗苗喊她她也不應。哎呀,她眉飛色舞,那樹窩泡太好吃了,又甜又鮮,還結了那麼多,結滿了一樹呢。翠紋紋說起來忍不住咯咯地笑,像一隻快活的小母雞,她說,她想起這件事就覺得高興得不得了,自己一個人偷偷地樂了好幾天了。她還說,誰叫杏苗苗是個笨蛋呢,笨得要死,像頭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