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菊花遇到麻煩了。她剛睡醒,左臉頰還印有竹篾條的痕跡。竹床一側,落地扇呼呼地擺頭,額頭散下來的頭發吹得一擺一擺。房間裏隱隱約約還能嗅到木頭和石灰水的氣味。味道是從新家具和雪白牆麵滲透出來的。黃菊花搖擺頭,擰緊眉頭。她好像聽見雷聲,轟隆隆塞得腦袋滿滿當當;那種感覺又像是腦袋灌滿水,讓她恍惚與世隔絕著。黃菊花想到小時候跟哥哥一起玩水,耳朵灌進水。哥哥所教的方法,側過頭,右耳垂直向下,巴掌窩成船狀朝左耳一下一下地拍打。
左臉生生發痛,腦袋嗡嗡聲一點也沒減弱。黃菊花放棄對左耳的拍打,歪頭輕輕揉著耳骨,又把耳垂拉拉。窗戶緊閉,毛玻璃把熱氣擋在外麵,同時也讓外麵的世界變得白茫茫。黃菊花正慢慢適應這兒的生活,嫁到馬壟村兩個多月。推窗,一大片稻田呈現眼前。躲在屋後樟樹椏上的知了不動聲色、不屈不撓地拉弦,黃菊花感覺知了窩在竹筒裏叫喚,渾濁、毛茸茸地在耳壁徘徊。黃菊花不知道馬光榮父親、她的公公當初為什麼要把房子建在稻田邊上,不光是蚊蟲多,還孤獨地坐在馬壟村外圍,像是村莊扔棄的孤兒。房子是紅磚疊就的,一連三的磚房。一間堂屋,堂屋左右對稱各有一大一小兩間房,堂屋和灶屋之間隔著一段屏風牆。房子前後各有一個門,堂屋開的門稱之為大門,也叫前門。灶屋開的那個門叫後門。當地建的房間大都是這個格局。黃菊花睡的是大門靠右的正房,對麵是公公婆婆的房間。
肯定是小蟲子飛進耳朵了。黃菊花“嗯、嗯嗯”地哼著顫擺頭,她企圖用嗓音將耳朵裏的蟲子轟出來。黃菊花想到挖耳勺,用它把小蟲子掏出來。她埋頭翻找挖耳勺,公公在堂屋的咳嗽聲透過門縫落到她耳裏,嗡嗡地回響,她覺得頭暈,身子搖擺起來,好像整個人失去了平衡。接著她聽見公公的敲門聲。“菊花,醒了沒?像是要落雷陣雨了,我們把黃豆收了吧?”公公尖著嗓門說道。黃菊花覺得有一千隻鴨子在腦袋裏撲騰翅膀,轟轟、嗡嗡地回蕩,大腦似乎要漲破。
“要落雷陣雨了?”黃菊花開門,盯著公公確認道。
“西邊的天都黑透了!”公公一手端著木鏟子,一手握著掃帚望著黃菊花,咕嚕道:“我又不聾,菊花你用不著那麼大聲?”黃菊花看見公公沉著臉,嘴皮子有勁無力地張合,不知名的蟲子又在耳朵撲騰了一下,排山倒海的轟隆聲淹沒公公的嘀咕。黃菊花情不自禁擺擺頭。公公瞪她一眼,到院子收黃豆去了。
西邊天空積滿烏雲,翻滾。像沸騰的水,熱風一陣一陣吹過來。院牆外生機盎然的稻穀,前仆後繼地往田塍邊上奔跑,遠遠地望去又像是在做俯臥撐。馬光榮每天早上都會做俯臥撐,雙手攥拳頭撐住床板,腳後跟頂著床沿。騰空的身子一上一下,黃菊花側臥他身旁,一五一十地數數。等挨到男人沒有勁時,伸手撓他的胳肢窩。馬光榮還要死撐著做完最後幾個,那起起伏伏的屁股、後腰就像眼前稻田這樣浪。黃菊花莫名想起男人,馬光榮頭個禮拜就去縣城建築隊做事去了。分手幾天就念起男人,要是讓別人曉得了,那還不燒人呀!黃菊花捧著臉龐朝公公瞥一眼。公公哈著腰在掃黃豆。
黃菊花拾起公公屁股後麵的木鏟子,把黃豆鏟到簍筐裏。黃豆在簍筐的磨擦聲,撩得她十分煩躁。她猜測窩在耳朵裏的小蟲子是蛾子,還是蚊子。這麼個小玩意怎麼就飛到耳朵裏去了?耳朵裏有什麼好玩的,除了銀耳般的耳屎,還有什麼?黑咕隆咚的耳道難道還藏著美食麼?黃菊花開始咒罵那隻無聊的小蟲子。公公把黃豆趕到一塊,直起腰朝黃菊花問:“嘀嘀咕咕的,菊花你有什麼事麼?”
“沒什麼,要落雨了!”黃菊花說完張大嘴巴,嫌下頦張得不夠下,又用了用勁。
“你嘴怎麼呢?”公公盯著黃菊花十分不解。
黃菊花尷尬地朝公公笑笑,“沒什麼!”她剛才那麼試著將嘴巴張開,小蟲子像是乖多了,那轟轟響聲減弱不少。公公鼻子一哼,把一簍筐黃豆搬到屋裏去了。黃菊花是五一節嫁到馬家的,公公的脾氣她還沒摸透。馬光榮一家四口。馬光榮的姐姐頭幾年就出閣了,家裏就落父母雙親,現在再加上她,還等於四口人。婆婆昨天一大早就去女兒家了,說是想外孫去瞧瞧,今天回家。黃菊花估摸著婆婆今天不一定能回來。要是婆婆回來了,她的麻煩也可以迎刃而解了。她想過那窩在耳朵裏的小蟲子單靠她一個人是沒辦法解決的,可是現在家裏就她和公公兩個人。找公公幫忙?這個念頭剛在腦門閃現就讓黃菊花掐熄了。
收拾完黃豆。雨就來了!黃菊花倚著門框瞅雨潑下來,頃刻,遠處稻田騰起雨霧;閃電過來雷聲炸開。黃菊花覺得今天的雷聲好像捂了床厚厚的棉胎,輕飄飄,恍恍惚惚。要是擱在平常,黃菊花肯定得塞住耳朵,她天生膽小,沒出嫁前哥哥過年放春雷,她總要哥哥跑到屋後去放。黃菊花聽不得那樣的巨響,像是有把錘子猛地敲到胸口,堵得發慌,胸口怦怦亂跳,就連呼吸也給打亂了!可是今天就不一樣了,她聽完一聲雷響,就迫切地等下一聲。公公叫她去拿個臉盆幫忙接瓦漏。
黃菊花說:“爹,我出去一下?”
“外麵落這麼大的雨,不把衣裳淋濕呀?你是要去哪裏呀,有事啊?”
黃菊花仰臉瞧準漏雨的方位把臉盆擱在地上。嘀咚——水珠滴到盆沿,濺起水星。她將臉盆往後挪了挪,等下一滴水滴下來。“我、我去趟二嬸家。”黃菊花等到水珠滴到盆中央拄著膝蓋頭站起來。公公坐在八仙桌後麵叭叭地抽煙。堂屋灰暗恍如傍晚來臨,亮瓦透出的光亮融化在偌大灰暗中,洶湧的雨水像是擰緊的白繩子順著瓦溝往下拽。黃菊花仰臉望亮瓦上麵的天空,灰蒙蒙的,也不曉得這雨幾時能歇下來。腦袋瓜讓轟隆聲漲得暈乎乎的,黃菊花等公公的話。公公朝縮在門洞的雞撒了一把小米,拍拍巴掌說:“不是緊要的事,等雨歇了,你再去唄?”
黃菊花有苦難言,張張嘴巴難受地回到房間。房間比堂屋還暗,她剛拉亮燈泡。公公說雷陣雨不好點燈,會遭雷劈的。無奈,黃菊花趁著窗玻璃透進來的亮光翻找家什,能把躲在右耳的小蟲子掏出來的家什。挖耳勺沒有找到,黃菊花摸到一盒火柴,她試圖用火柴棒將不知名的小蟲子扒出來。正當她把火柴伸進耳朵時,她突然想到了什麼,心煩意亂地把火柴扔掉。她想起父親說過的一件事。土橋村有個小孩放牛,小孩偷懶把牛趕到山坡自個玩耍,玩累了躺到草地裏睡覺,螞蟻爬到耳朵裏,小孩不懂事拿草根捅,螞蟻沒弄出來,回家小孩也沒跟大人說。之後小孩頭老是痛,大人誤認為小孩傷風感冒,隨便給小孩抓藥吃。藥沒能治好小孩頭痛的毛病,小孩的瞌睡卻越來越沉,成天一副沒睡醒的樣子,耷拉個腦袋。直到有一天小孩犯錯了,大人扇了小孩一巴掌,小孩當場暈死過去。等送到醫院拍片子,醫生才發現小孩耳朵有窩白蟻……這事傳出來後,黃菊花父母就告誡她和哥哥,不管多困,不能睡草地,要是耳朵跑進去蟲子也不能用東西去捅,你一捅蟲子受到驚嚇就往裏頭拱,越拱越深。黃菊花的父母還跟她說過,蟲子跑到耳朵裏,你拿手電筒朝耳朵眼一照,蟲子看見亮光就會朝光亮的地方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