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汽車在昭化古城的城門洞停下了。
下了車,教授先看城門。整個門樓和高懸的“川北鎖鑰”匾額已經不知去向,門洞上方“瞻鳳”二字還清晰可見。一蓬蓬雜草在石磚縫中長得十分葳蕤,使古城門更具滄桑感。
老是老了一些,隻要健在就好嗬。他默默對城樓說。
十天前,參加完摯友葬禮那一刻,教授就下了決心,要來一趟昭化。不是麼,在大學裏教了一輩子書,著述等身,可生也有涯,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再不來,恐怕就沒機會了。
午後的街道,很安靜。幾家飲食店空空蕩蕩。一隻小白狗趴在一家中草藥店門口睡午覺,聽見了教授的腳步聲,抬了抬眼皮,算是對遠客打了個招呼。一會兒就走到一條街盡頭,抬頭一看,城牆還算完整,包圍著葫蘆形的古城。
還是記憶中的古城。機動車進不了城,街道上方方的石板還是三橫兩縱,就像稿箋格子,讓來來往往的腳步從古寫到今。
六十多年了,他記得還那麼清晰。再往前走就該是瞿家巷了。他聽見了自己的腳步聲還很有力,踏踏,踏踏,心跳也加快了許多。比起當年那喪魂落魄的鬼樣子,好像現在還要精神得多。
他有些失望了。一條古色古香的小街已經被拆得麵目全非。在“葭萌客棧”舊址,一幢臨街的六層宿舍樓巍然聳立,花裏忽哨的磁磚牆麵在陽光下格外刺眼。三座並列的老院子隻留下最小的一座,老牆上青苔斑駁,牛麻藤叢生,與相鄰的“現代化”的宿舍樓格格不入。院子門口,一塊“餘記家庭旅店”的招牌被一大片油綠色藤蔓遮去了一半。
真想瞧一瞧,老院子還留下了些什麼?
門半開著。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婦正在晾曬剛洗淨的床單。一張張雪白的床單反射著陽光,白晃晃的,讓人睜不開眼睛。溥教授輕輕敲了敲木門。
老婦道:請進。您是來住店的?
教授說,我看一下,看一下。
老婦立刻迎上前去,說:隨便看。我們這個店,清靜舒服。這兩天客人不多,要是節假日,打擠得很。
一間間小房打開,小桌上放著電視機,一台吊扇足以把風送到每個角落。老式地板經過太多擦拭,木紋畢現,玻璃窗透下一方一方非常幹淨的陽光。
一見雪白的床單和疊得四四方方的被子,他就有一種親切感。
隻是,房間都放著四張床。他有些猶豫:怎麼沒單人間呢?
老婦笑了:你就包一間房吧。
教授在心頭默算,四張床,一張床估計收個十五塊錢也要六十元。價錢不貴,但一人占四張床,有點過分了。
見他猶豫,老婦笑了。她的花白頭發梳得一絲不亂,一件白底碎花短袖配一條淺灰色褲子,周身利利落落,一看就是有見識的人。
教授問,好多錢一個床位嘛?
老婦說:二塊五角錢一鋪床,這間房包給你,打個折,八塊錢一天,怎麼樣?
真是震撼價!便宜得讓他有些感動了。
他把挎包一放,好,就住這兒了。
老婦高興地自我介紹說,我姓餘,過去教過小學。都叫我餘老師。開這個家庭旅館是想掙點錢貼補我兒子。他在當民辦校教師,收入低,學校還經常拖欠工資,這回又有半年沒領到工資了。
教授說,我姓溥,也是教書的。
餘老師說,溥老師,看得出來,你挺有學問的。起碼也是個中學老師吧。
教授說,差不多吧。
餘老師拿出登記簿說,我的老花鏡給孫子摔壞了,還沒來得及去買。麻煩你照著身份證,自己登記一下。
這時,廚房裏有人喊餘老師。餘老師去了一會兒,回來問道:你三頓飯怎麼安排?在這兒搭夥的話,早餐包子兩個收五角錢,稀飯泡菜不要錢,午飯晚飯收三元,兩葷兩素一湯。
教授說,好,就在你這兒搭夥食了。
餘老師說,說老實話,我們這兒的夥食,包你滿意。不光是味道好,主要是幹淨。菜葉子都是一片片洗幹淨了的。明天早上你喝稀飯就曉得了,冬莧菜稀飯,好吃得很。
教授心中一陣激動:哦,久違了,可愛的冬莧菜稀飯!
那年他剛滿過十八歲,大學一年級學生。盧溝橋炮聲一響,學校便開始內遷。他為伺候病重的老父親遲遲不能成行。拖了大半年,直到為老父送了終才偷偷離開北平,輾轉河北、山西、陝西,到了西安。在西安,他跟東北大學一幫流亡學生混熟了,就跟他們的隊伍,沿古蜀道朝四川走。
真是“蜀道難”嗬!
帶隊的馮老師,又高又瘦如打棗竿子。身背著學校圖書館的“鎮館之寶”,幾本宋刻版的《全唐詩》,已經走了幾千裏。他不斷鼓勵大家說,安史之亂,杜甫老頭兒舉家逃亡,走的就是這條古蜀道。隻要熬過了這一關,一到昭化縣就進了天府之國,生活好得不得了!大家努力走吧!
先是汽車拋錨,一部分同學滯留在陝西勉縣。沿川陝路步行又遇上了泥石流,又請向導帶了一段路,走古蜀道。以後,饑餓和疲憊使記憶發生粘連,他隻記得太陽毒得很,還淋了幾回暴雨,有個女生差點被山洪衝走。一個望天坡接一個望天坡,爬,爬,猴子一樣攀爬。一會兒鑽進雲霧中,一會兒下到深淵底。流亡路上病死餓死累死的人就在山窪窪裏草草埋了,夜裏山穀陰風慘慘,鬼哭狼嚎,恐怖極了。
淩晨,鳥叫得十分淒厲。有同學搖醒了馮老師說,我們睡在哪裏?四周都是新墳堆!馮老師歎息:難怪鳥叫得那麼慘,“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哦!
計劃走七天的路程,拖了整整十一天。最後一天,十幾個同學全倒下了,說什麼也走不動了。
馮老師發著高燒,開裂的嘴唇旁長著小水泡。他把同學召集在身邊,喘息著說:還有將近八十裏……就是昭化縣城了……我們請走得動的溥平(那時他叫溥平)同學,扔下所有的行李,趕快去報個信,……請昭化來人,帶上些吃食來……救我們。
所有的人都掏了衣兜,還有三個半截餿饅頭,全給了溥平。
腳板上有幾個血泡,踩破了皮又跟布鞋粘在一起,走起路來鑽心地疼。溥平找了兩根麻繩將腳板與鞋子狠狠一拴,不至於讓已經破爛的布鞋在最後一程背叛了主人。
走!有十幾雙饑渴的目光在燒灼著後背,他頭也不回一下便朝山坡下衝去。
衝鋒的雄姿保持不久,腳板的疼痛就襲擊全身,讓他難以忍受。腸胃也趁機造反,一陣陣絞痛。他咬下一口發餿的硬饅頭,想強力咽下,卻立即激怒了腸胃,一股酸水噴泉樣嘔出來。連野柿子、餿饅頭的殘渣也被清空。他扶著一棵小樹,冷汗淋漓,眼睛發黑,他覺得同伴們高估了自己的韌勁。
稍微喘息了一會兒,他又開始走,不能再停下來了,停下來就會倒下,倒下了就可能永遠爬不起來。
在嘉陵江邊喝水時,他暈得站不起來了。他向一條小漁船招手,漁夫將他扶上船說,不要緊,下水快得很,我幾篙竿就把你送到昭化。
黃昏時,他望見了昭化古城。
爆滿的古城回響著慷慨激昂的抗戰歌聲,歌聲鼓舞著溥平挺起胸膛,一瘸一拐地找到了瞿家巷的葭萌客棧。
大門的燈籠下麵掛著個“昭化縣抗日救國會接待站”的牌子。院子裏盡是從北方擁入四川的高校師生。客棧老板姓柳,白胖臉,留著八字胡。一聽溥平說後麵還有十幾個老師和同學急待救助,立即放下手中的水煙壺,把長紙撚子當指揮棒,揮來揮去,讓院子裏所有的夥計放下手頭的活兒,再喊上滑竿隊,馬上去救人。
小月,小月!柳老板呼了兩聲,一個身材苗條的姑娘立刻蹦到老板麵前,一麵用圍腰擦著手,一邊答腔:嘿!啥子事嘛?
老板說,把這個客人安頓一下。
那好,跟我走。你先歇口氣,等會兒就開飯了,先給你喝菜稀飯。說著,溥平跟著小月上了木樓梯,走進了客房。小小客房窗明幾淨,一塵不染,擠巴巴地放了四張床。洗得發白的土布床單,疊放得整整齊齊的藍花被子,一下子讓人想起了家——所謂家,不就是能遮風避雨,隨時可以舒舒服服躺下的地方麼?
小月注意到了,溥平走路時有點瘸,朝下一看,撲哧一聲笑了。
溥平不好意思地縮了縮腳,因為那一雙鞋太破了,腳趾後跟都暴露了。
小月笑著說:哦喲,前頭露“生薑”,後頭露“鴨蛋”了。溥平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又好聽又有幽默感的四川話,也笑了。
小月倒了一杯茶,溥平一口氣喝下,小月接著倒了第二杯,第三杯。熱茶下肚,浦平一下子覺得有了精神。
我叫柳曉月。柳樹的柳,拂曉的曉,月亮的月。有事你就喊一聲。
那柳老板是你的……?
他是我的大伯。我剛剛考進綿州師校,學校還沒開學,是來給大伯幫忙的。我們這個客棧,專門接待學生和老師,人來多了,還隻有打地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