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純粹是無意識,在惠安,崇武古城外的沙灘上,我拍下了一張以沙為主角的照片:不是沙灘,也沒有人影或足跡,隻是滿鏡頭沙,剛剛被潮水衝刷出的沙。我目睹了它的成形一陣潮來,漫過沙灘,然後漸漸退去,留下一片新的沙灘。與舊的有關,卻又並非簡單的刷新:有重組,有新創,有變化。那麼光潔、濕潤、新鮮的沙,進入我的鏡頭。在相機裏回放,觀看,審視,莫名地覺出了其中的意味。然後,是有意識地,拍下了一張,一張,又一張。而在廈門,環島路外沙灘上,我忍不住又那樣做了。我甚至拿著相機,赤腳站在海水裏,不斷按動快門,記錄下一次次完整的潮來潮去,記錄下它所形成的一片片新的沙灘。當然,隻是局部,隻是滿鏡頭沙。感覺告訴我,我專注而怪異的舉動,讓旁人不解。
2、沙與人,到底有著什麼樣的關聯?古人怎麼會想到以沙來計時?那種叫“沙漏” 的儀器,頗堪把玩。沙粒當然是多的,所以有人以“恒河沙數”來指代人生。但再多的沙,一粒粒逝去,也會有完結的一天。如果我們每個人的一生,都用一隻沙漏來計時,那會是什麼感覺?很大的一漏鬥沙,是上天賜予我們的。但那漏鬥有孔,有穴,屬於我們的時間,正一點一點流逝。流逝的速度,有快,有慢,到最終流完的時間,有長有短。但無論如何,最終,它是會流逝完的。這無可逆轉,或更改。在這過程中,遙想那結局,會覺得傷感、絕望和痛。
3、上月去南昌,在火車上遇到母子倆。福州人。男孩比較匪,剛接觸時,明顯覺得不可親近。4歲了,說話卻隻是囫圇。問他母親,說智力有問題。她話少,神情裏,有隱隱的落寞和悒鬱。後來知道,不隻是為孩子,而是夫妻倆正鬧離婚。男的有了外遇,女的一再忍讓,仍不能挽回。女的說時,含著淚指指上鋪,說他爸就在上邊,從成都出發,一直在睡。到南昌下車,我都沒見過那人的影子。但我與那孩子相處甚好,給他吃的,與他說話,哄他玩,逗他樂,寬容他,忍讓他,也教他說話。中途車停,他甚至要與母親說再見,然後跟我下車。到我們真要下車了,他抱著我,不願讓我走。他母親再次流淚。我知道,在那短暫的相處裏,我和那孩子,有了一些感情現在,我還能記得,還能想起,他呢?還能記得嗎?她的母親,還能想起,在某次列車上,曾經有一個老男人,比她丈夫還用心地陪伴過那有些弱智的孩子嗎?
4、類似的情形還有很多生活在塵世裏,我所經過的人,深刻交往過的人,無論男女,都在我心中占據著一定位置,被我記住,甚至懷念,可是那些經過我的人,男人或女人,大人或小孩,他們會怎樣視我?他們對我的記憶,會不會像沙粒們一樣,被時間的潮水,重新抹平?在大地上行走,我所經過的地方,都印存在我心裏,被我以各種方式記著,念著;可是,那些經過我的地方,會怎樣待我?會不會也有時間的潮水,將我原本不深刻的腳印抹平?或者,甚至無論我怎樣來去,那些地方,原本就不曾留下、也不可能留下我的一點點痕跡?
5、有時覺得,自己其實就是一粒沙這些年,來來去去,走了很多地方。去時,帶著新鮮和激動,離開,總不免失落和傷感。有時小住,置身城市,慢慢熟悉的街巷,咖啡館或茶樓,多去幾次,它們也便認得你,一旦離開,便茫然無知,再次去,它們也還難再次記起。那時候,就覺得,人世廣大,城市遼闊,自己在不斷被接納和拋棄。有一種孤獨的感覺,甚至被人背叛的絕望。那時候,就覺得,自己也不過就是一粒沙子,在這廣袤的世界上,隻是那麼孤獨、渺小的一粒來來去去,不為人關注,生生滅滅,也悄悄寂寂。
6、昨天晚上,在藍天閣賓館,我匆匆寫下在廈門的感觸和記憶,掛在博裏。今天上午,離開廈門前的最後時刻,我上線,看到老卓的留言:“感覺一刀還停頓在八十年代,無論文學記憶,還是行旅感言。直言了,勿怪哈。有機會來榕時,請你喝杯賠罪。”他的話,觸動了我。從廈門到成都的飛機上,我一直在想他的話,想我的生活,伴著一聽雪花啤酒。應該說,他看得很準,雖然他對我的感覺,僅通過有限的文字。事實上,我的文學記憶,不隻是停頓在80年代,甚至可能更早,一種我所期望的古典狀態納博科夫說,一個人在童年時就過完了自己的一生。也許絕對,但80年代給我的記憶是如此之深。自由的思想,潮湧的激情,放浪的青春,熱血和衝動,反叛和抗爭,那時的閱讀和經曆,包括那些難忘的記憶,影響著我的今天,甚至將來。
7、我當然知道老卓所指,是說我的思想狀態,寫作形式,包括對生活的理解層次(即他所謂的“行旅感受”),都停頓於80年代而不前,沒有新意,沒有創造。但我想對老卓說的是,直言沒錯,甚至不必以酒賠罪,因為你原本沒有過錯。每個人對生活,對世界,都隻能從他的角度去感受和理解,而這種感受和理解,自有他的背景和原因。一個人不可能成為他自己都不願意成為的人。我,沒法換掉自己的血就像,我隻是一粒沙子,但我仍有自己的喜悅和酸痛。我有自己的夢想,堅持,本色。我並不惶恐於我的言說,就像我並不羞赧於自己的行走:像一粒沙,在大地上,被卷動,被搬運,被銘記,或被遺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