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氓早歲就讀於滬江大學、東吳大學,醉心文史,曾加入創造社;後雖長期置身軍旅、政界,仍不易文人稟性,集字畫,習書法,鑒賞古墨,樣樣竭力頂真,般般皆有心得。喜品佳肴,友朋偶聚,興來親自入廚,瀟灑端出幾款有滋有味菜肴,舉座皆歡……經年濡染,情致優雅,伏案撰作絕無同儕著述中彌漫的那般熏鼻的“八股腔”,而字裏行間體現出的獨立思考意識,更難能可貴。尤其是追憶當年紅色曆程時,其取材多為時人不屑記錄或力避錄記的邊緣資料,秉筆直書,不充方正,為研究那段曆史提供了一份不可或缺的原生態報告。
在晚年所著《征途食事》中,李一氓記載了建國後在晚清翰林陳叔通家吃飯時親眼所見的一件餐具:一隻絕大磁盤,直徑當有五十厘米長,盤的圓周在一百五十厘米以上。千萬別小覷這隻磁盤,據說,從某個角度看,它足以體現清代末年做京官的派頭。晚清政府要求京官共體時艱,下令宴席不許超過幾道菜,京官們就想出吃飯隻上“一盤菜”的辦法,來敷衍、對付皇帝。李一氓還根據自身體驗,對這種磁盤的實際效用與清末京官“一盤菜”的概念做了形象詮釋:“在陳叔老家吃便飯,有時端出來的隻有一個絕大磁盤;除最後一人一碗湯外,別無二菜。”“而這一盤菜的內容可豐富極了,中心是大堆魚翅,周圍分列五或六種菜。”
其實,此類“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把戲在中國早已有之,宋•;李昉《太平廣記》卷四九三便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
則天禁屠殺頗切,吏人弊於蔬菜。婁師德為禦史大夫,因使至於陝。廚人進肉,師德曰:“敕禁屠殺,何為有此?”廚人曰:“豺咬殺羊。”師德曰:“大解事豺。”乃食之。又進鱠,複問何為有此。廚人複曰:“豺咬殺魚。”師德因大叱之:“智短漢,何不道是獺。”廚人即雲是獺。師德亦為薦之。
這段文字真像一幕活報劇,僅憑幾番對話,便入骨三分地刻畫出一名專掌監察、執法的官員,在遵章守紀與滿足私欲之間的權衡與抉擇。武則天信佛,下令嚴禁殺生,禦史大夫婁師德肯定比他人更明曉這道敕文內容。所以,他奉命赴陝西公幹,吃飯時見到廚師端來一盤燒羊肉,立即警覺地問道:“皇上下令禁止屠殺,你從哪弄來這羊肉呀?”廚師答得很巧妙:“這是被豺狗咬死的羊的肉。”婁師德一定對廚師的回答很滿意,你聽他不無讚許地說:“多麼懂事的豺狗呀。”便放心享用起來。廚師接著端上了細切的魚肉,婁師德又問這魚是從哪弄來的,廚師答曰:“也是被豺狗咬死的。”婁師德聽後厲聲責罵廚師:“智商太低,怎麼看不出是水獺咬死的。”廚師忙改口答道:“對,是水獺咬死的。”如果說,婁師德聽了廚師第一次解釋,其讚語還是源自本能地脫口而出的話。麵對廚師第二次解釋,他的反應則是不折不扣的教唆了。最無恥的是,“師德亦為薦之”,薦,即:舉薦、推薦。吃了人家嘴軟,順便向這名廚師的上級乃至地方陪同的大員介紹一下這名廚師的烹飪技藝多麼高、服務態度多麼好,乃至政治方向多麼明、大局意識多麼強等等,自是抹去嘴上油腥後的應有之舉。至於這名廚師最終是當了“餐飲部主任”,還是做了“賓館總經理”,甚或是榮任地區“行管局局長”,乃至更高一級的什麼官,文中沒有點明,此處無法揣度。
隻是我讀了這段小文,還心存些許疑竇,那就是這位侍候婁師德的廚師,他究竟是自作主張給婁上這些菜,抑或是受人差遣而為呢?若無身後高手指使,一個竟能說出“豺咬殺魚”之類胡言亂語的“智短漢”,有膽量與能力設計出如此縝密的違禁接待程序嗎?那麼,這躲在幕後指使的高手又是誰呢?年代久遠,史料散漫,今日可能萬難考證了。但有一點是明確的,那便是“師德亦為薦之”的“之”字,絕不可簡單依上下文僅解釋成“參與本次接待的廚師”,而宜結合塵世觀察與人生體悟,將其理解為是“參與本次接待的前場廚師和他身後的決策者們”。以婁師德這般隨口便能說出“何不道是獺”一類錦繡妙語的精明官員和深諳投桃報李規則的宦海老手,他會看不出誰是此番全程接待的導演與演員,並量入為出地分別、適度予以施報?嗬,通過這次接待,撈得實惠的大、小“解事豺”定然不少。
中國的許多事情不好辦,根源固然在製度本身存在疏漏與執法、監督者行動不力,但症結之一,無疑也是因有了太多大大小小的“解事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