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丁玲
警世檔案
作者:陳漱渝
我對中國新文學的愛好,最初是因為冰心、巴金的作品,而最終以魯迅研究為職業。雖寫過一些有關丁玲的文章,則完全出於偶然。
應該是1977年至1978年,高校恢複現代文學課程,但涉及“革命文學論爭”“左聯”和“兩個口號論爭”,學界分歧較大。這使要把“定論”傳授給學生的老師感到十分為難。於是,北京師範學院、北京師範大學和北京大學,先後召開了三次學術研討會。出席者除高校教師之外,還有一些活躍於上世紀30年代文壇和學界的人士。討論中,與會人員大體分為三派:一派堅持魯迅、馮雪峰的立場,一派要為周揚和“國防文學”辯護,還有一派比較持中,認為當時論爭雙方各有偏頗。我供職的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負責人是李何林教授,他旗幟鮮明地站在魯迅、馮雪峰一邊。我也“鞍前馬後”,為保衛魯迅而打口仗和筆仗。現在回想起來有些汗顏。上世紀30年代我尚未出生,以我的資曆和學識,哪裏會懂得什麼叫“黨內兩條路線鬥爭”?但因為這種表現,我們單位受到丁玲的肯定。愛屋及烏,我也受到了丁玲夫婦的青睞。特別是陳明先生,希望我能為中國丁玲研究會出點力。
陰差陽錯,我1996年居然當上丁玲研究會的副會長,至2014年因超齡卸任,共18年。掛了副會長的名,開會不能不發言,於是就寫了一些文章。研究丁玲,自然就會涉及她經曆的苦難。她說過,她隻是像一隻燈蛾,四處亂闖地飛,在黑暗中尋找光明。早在應該像春花一樣美麗的童年時期,她的生活就充滿了憂愁、憤慨和掙紮,故鄉成為她最早領略黑暗之所在。青年時代,作為一個年輕的妻子,她目睹了罪惡的魔手掐死了丈夫年輕的生命。1933年,她又被國民黨的便衣特務秘密綁架,在南京幽禁了整整三年。1936年11月,32歲的她曆盡艱辛,奔赴陝北,看到了新的人、新的天地,從而燃起了新的希望之火。但後來因撰寫《三八節有感》《我在霞村的時候》而受到批判。
上世紀50年代初,可以視為丁玲事業的巔峰期,長篇小說《太陽照在桑幹河上》使她贏得了國際聲譽。隻是好景不長,1955年她即被以莫須有的罪名打為反黨集團頭目,後多次申訴,卻平反未成,反倒在1957年又被追加為沒有右派言行的右派分子,從此離開文藝界二十多年。其間,蟄居北京兩年多,“文革”關牛棚一年、坐牢五年,另外,還有很長時間在風雪漫天的北大荒勞改。直至1984年80歲的時候,她的不白之冤才被徹底清刷,以潔淨之身在人間生活了兩年。而這兩年中,用丁玲自己的話來說,她隻落得一顆遭過千刀萬剮的心和病殘老邁的軀殼。
應該看到,丁玲的命運並不是孤立和偶然的。《黃河大合唱》中有一句歌詞讓我銘心刻骨:“五千年的民族,苦難真不少!鐵蹄下的民眾,苦痛受不了!”這些苦難和苦痛,存在於我們民族的曆史中,無須任何人去加以渲染。有人說,苦難是負能量。姑且不說物理學中有沒有“負能量”這個概念,即使有,那事物的對立雙方在一定條件下都是可以相互轉化的。隻要我們能夠睜眼正視曆史上確曾存在的苦難,我們就能成為勇者;隻要我們真正能夠以史為鑒,避免一些原本可以避免的苦難重新發生,我們就能成為智者。還是魯迅說得好:“多有不自滿的人的種族,永遠前進,永遠有希望。多有隻知責人不知反省的人的種族,禍哉禍哉!”
【左汝正薦自《今晚報》2015年4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