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迷狂

小說坊

作者:房偉

從派出所出來,雪仍未停。他再次坐地鐵回家。他垂頭喪氣,生怕被別人認出來。然而,沒人注意他,他被推進車廂,裏麵擁擠的全是人。男女老少都有,環肥燕瘦,形態不一,但都不是他要找的。雪將寒風灌進地鐵口,猶如地獄的冰箱被打開了一絲窄縫。車廂門關閉,青綠的燈在頭頂閃爍,耳邊是急促的鈴聲。他打了一個寒戰,但其實不冷,車廂又開動了,他擠在一群人裏,逃離了危險的現場,感到一種暫時而不穩定的安全。雪仍未停。但他在溫暖黑暗的地之心髒穿行,如同血的循環。他隻想再次見到那個女人。他在黑暗之中……

那個雪霧彌漫的下午,回到那間陰暗的出租屋,他對小D訴說著那個女人。他說起自己被抓的糗事,顯得有點驚魂未定。在派出所,經過百般求饒,交了罰款,他終於被那個大義凜然的小警察釋放了,但他始終不認為自己是猥瑣的地鐵偷窺犯。他不過是一時糊塗。他剛被抓住時,幾個匆匆趕來的記者,圍著他又是錄像,又是拍照。他很怕。

小D搖搖頭,好像並不相信他。

“你可以懷疑我的故事,但絕對不能懷疑我的真誠!”

他的嘴張得很大,聲音尖利地刺出去,繼而從房間中逃逸而出,變成一縷餘音。後來,什麼都沒有了,隻有他空洞可疑的喉嚨,像一個黑洞洞的真相。

小D憐憫地看著他:

“建民,你是不是發病了?你這個樣子不行,我看應該把你的父母叫過來。大家都說要把你送到蘇家坨精神病院。”

他嚇了一跳,認真坐好,擺出正常的樣子。他甚至露出了善意的笑容,將白森森的牙齒顯現給好友。他沒瘋,隻是有些幻視,更沒想猥褻那個女人。他不過是被這兩天的雪魘住了。世界飄落雪花,隻有窗外的路燈活著,它喘息著,獰笑,沒來由地亮著,猶如一盞盞瘋狂的月亮。雪花很爛,路燈的光更爛,摸在他的皮膚上,刺癢得很。瘋月亮,瘋路燈,世界都瘋了,要不然,他就不會在雪夜產生幻覺。如果他沒有那些幻覺,就不會被大家視為瘋子,而是視為色狼,他就會被關入監獄。如果他被關入監獄,就不能在這裏,以正常人的思維和小D講這些屁話……

每天坐地鐵上班,他都要跑4號線,從遙遠的馬家堡到北宮門。他總會遇上那個女人。那是一個身材性感麵容姣好的女人,而且屬於他不敢追求的那種。她總是麵帶憂鬱地望著自己,好像有無窮的故事對他訴說。但她從來不和他說一句話。她穿著一件大衣,但敞開著,春色盡顯。色狼一般都是先盯胸部,他就是色狼。然而,他卻喜歡盯著她的臀部。他認為這是此生看到的最美的臀部。它圓潤、緊湊,猶如飽滿的清香麥粒,它被一件雪花藍的牛仔褲小心翼翼地包裹著,散發著獨特的香水氣味。那絕對是未婚女人的臀部,他對這個有把握,盡管他也不知道理由是什麼。那是他興奮的類型。

他在馬家堡附近租了一間房子,價錢不菲,條件很差。他每晚都做噩夢。他怕噩夢,更怕噩夢醒來的驚悚。那是一件狹長的屋子,由原來的廚房改造的。黑心的房東,將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私自改造成了五間小出租屋。他租的是最小的一間。光線陰暗,晚上他躺在那裏,感覺像睡在一具陰冷的棺材內。那具棺材沒有冥器和祭品,隻有窄窄的棺材板,絕望的棺材縫。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具慢慢腐爛的屍體,或許還有暫時的保鮮。

他寂寞地躺在棺材裏死去,無人知曉,陪伴他的隻有偶然串門的老鼠和默默潛伏的蟑螂。他現在理解電影中那些僵屍的悲傷了。他內向而害羞,參加過幾次相親會,可一無所獲,因為他一無所有,隻有窮困的家庭背景,平凡的相貌,可憐的薪水,和日益增長的年齡。這麼多年,他解決問題都是靠手。手是他最信任的朋友,十個胖嘟嘟的手指。雖然他很邋遢,但從來都把手指保養得清爽幹淨。他的手指瑩白,指甲修剪得很好,從沒有汙泥或其他髒東西。他的手像美女的手,或者說,在他眼裏,十根美麗的手指,就是十個情人。他每天晚上,都對著自己的手指說話。然後,在“她們”的幫助下,他快樂了……

但這具棺材也不安全,房東經常會莫名其妙地敲門。她是個臉上長滿粉刺的東北女人,有一雙風流的眼,兩條風流的腿。她穿低腰褲總露出窄窄的紅色內褲邊。他咽口水。樣子很猥瑣。東北女人就意味深長地笑了,眼神不知是鼓勵,還是嘲諷。

他孤獨。如果這也有罪的話,他的孤獨就是罪。他孤獨得要發狂了,每天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出租屋。不知為何,他總還有一些餘下的力氣去孤獨。他對著身體的各個部位說話,並把它們想象為一群熱鬧而和藹的鄰居。它們是多情的眼睛,下流的屁股,嚴肅的腮幫子,憂鬱的耳朵,粗魯的腳丫,真誠的胳膊,還有沉默卻對他充滿同情的鼻孔。他還會對著一隻白瓷碗說話,對著雕花的花盆說話,對著一塊泡腫了的肥皂說話,對著沾滿糞漬的坐便器說話,他甚至對著一把清秀的癢癢撓說話。

自從見到那個女人後,他常常出現幻覺。他覺得自己發了狂。有一次,他還是忍不住了,把這個秘密偷偷告訴了小D。小D奇怪地盯著他,嘴裏訥訥地說,“不會吧,建民,這大白天的,你是鬼片看多了吧?還是沒有睡醒?”

他堅持稱睡得很好,很香,連夢都沒有。

小D的臉色變得更加慘白了,沒一會兒,就說是有事,退了出去。那天之後,他就犯病了(大家都那麼說)。他知道,小D疑心他得了瘋病。

小D是某名牌高校畢業的博士,還曾在美國待過,如今在一家科研單位後勤處工作,每天打打雜,月薪不過4000,還要拿出2000租房子。小D見到他,說得最多的,就是如何賺錢買房。小D業餘還給有錢人幹家教。他就是一個苦逼高知青年。

那天,當他從派出所回來,驚魂未定的時候,小D沒有安慰他,卻還是自顧自地談起了房子的事。

“今年房東又要漲錢了,我真不願租了。”小D絮絮叨叨地對他說,“可不租房又怎麼辦呢?我總不能睡到天上去吧?”

他笑了。他知道自己的笑很詭異。他給小D出主意——睡到地下去。他考察過,非常中意於地鐵巷道,他可以偷偷地在那裏鑿開一個小空間,躲在裏麵。當然,住在那裏,首先要征求“土著居民”的意見。那是老鼠和鬼的世界。

老鼠在那裏啃食從便利店裏偷來的臘肉、香腸、剩飯,男人帶著臭味的內褲,女人丟掉的死嬰。它們毛茸茸的、長滿跳蚤的身軀上沾滿了飯粒和火腿絲的氣味,過量的食物讓它們肥胖臃腫,但它們決不減肥。它們的眼神銳利,小而亮的眼睛,嚴肅冷靜,閃著寒光的尖牙能把任何地板咬穿,隻有食物和繁殖讓它們幸福。它們對地鐵視而不見。呼嘯而過的地鐵,猶如地獄裏的綠色狂風,閃爍著金屬鐵鏽的光芒。鬼們在這裏唱著歌,它們的歌聲與群鼠的鳴叫相應和,如黑夜的白玉蘭,異常詭異妖魅。

為了不受地鐵噪音的影響,他建議小D買一副索尼的優質耳機。雖然他不喜歡日本人,但日本的東西真不錯,隔音效果很好。他就用這副耳機,在公司裏把自己隔絕起來。

他知道他們這些窮鬼在單位的地位。為節省水電費,他總是在辦公室待一白天,上司的臉總是臭的。同事們則像群鬼環視,互相盯著錯處,他最恨他辦公桌對麵的女孩小L。即使周末,為了省錢,他這個老光棍也打著加班的名義賴在辦公室。不料,這點可憐的小心思,也被小L彙報到了領導那裏。她甚至向女上司老C舉報說,他喜歡吃大蒜,把辦公室的衛生弄得很糟。他還每次都把飲水機的水喝光。

因為她的讒言,女上司老C更不喜歡自己了。有一次在辦公會上,老C還不點名地指責了有的員工浪費辦公資源的問題,讓他無地自容。

還有一次,在辦公室外的衣帽間外,他突然發現,小L有一條長長的舌頭,像五彩斑斕的蛇,在她滴著鮮血的口腔裏,悠閑地舞蹈著。小L眯起眼,麵帶欣賞地看著舌頭,還憐惜地用紙巾擦去舌頭上殘留的黃綠色菜葉。

他清楚,這是幻覺。但他還是忍不住嘔吐起來。

從此後,他就恨上了小L,女人就是喜歡告密。在他的出租屋,還有兩個女人。她們分別住在隔壁的兩個大房間,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洗澡,他的房間就在衛生間隔壁,總能聽見歌聲,也能聽見水聲。她們低聲哼唱著,水聲時大時小,她們在水裏摩擦身體,揉捏乳房,剔除汙垢,如月光下歡樂的鯨魚,而那些年輕曼妙的身軀必定會輕輕扭動,像亡靈在湛藍的海裏舞蹈。他曾聽到一些可疑的聲音,令夜色喘息,咳嗽出毛茸茸的誘惑。該死的誘惑。但是,他喜歡。這樣的過程他很享受。像他這樣的,一輩子也沒可能娶這樣的女人。她們還年輕,漂亮,有遠大的前程。

她們一個是在公司當職員的女孩小A,一個是附近大學的女學生小B,實際上,她們業餘時間也都在做陪酒女郎,算是同行。他經常偷偷地看她們的生活垃圾,很多帶唇膏印的紙巾,都被很仔細地包好,丟在垃圾桶裏,像一些被遺棄的嬰兒。很多酒的殘漬。還有一些形跡可疑的紙張,小A的量特別多,暗紅色,比較汙穢;女學生小B則比較羞澀,量少,但色彩鮮紅,健康。他熟悉她們每個人的規律。她們白天上班或上學,晚上再去歡場,很晚,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屋子內,然後是例行的洗澡。她們彼此不認識,但可能心知肚明,都對對方有一絲警惕,但又彼此默契,互相謙讓,最起碼洗澡的時候是這個樣子。她們都渴望金龜婿,渴望在歡場中碰到有錢人,這樣就可以擺脫目前的狀態,成為脫離貧困的白富美。

小A身材豐滿,高大威猛,常牽著她的狗遛彎。他喜歡那隻叫赫本的臘腸母犬。它的姿態優雅,棕黃色的毛皮,被梳理得很幹淨,眼神中總帶著母兔般的善良和憂鬱。它極少吠叫,甚至在出恭的時候,也能表現出安靜的自尊。很難想象,這樣一隻情商和智商都很高貴的狗小姐,竟然出自這樣一間醜陋的合租屋。

到了白天,陽光之下,她們又成了矜持的女職員小A,清純的女學生小B。她們是群鬼附體的植物,白天吸收陽光雨露,道貌岸然,夜晚,鬼的幽靈,就在身體裏複活了。她們的肢體如水草般生長,如枝椏般瘋狂舞向天空,鬼在她們的身體裏嚎叫,鬼在哭,鬼在笑,鬼在寂寞著。

然而,這都不是他想要的。他還沒有遭遇愛情,就開始老了。他的身體衰敗了,有很多跡象表明,這具不怎麼樣的肉身,也在一點點地逃離他,背叛他。他的頭發變得稀疏,有些地方露出了斑點,他的身子瘦削,但肚腩卻臃腫,他的眼睛,居然有時已經花了,時常出現幻視。他的關節變得酸痛,坐久了,尤其如此。有一次,他的大腿撞在桌角上,居然痛了小半年。醫生敲打著他瘦骨嶙峋的大腿,有如敲打著一根哭喪棒,發出窮酸的氣息。最糟糕的是他還有眩暈症,在人多的地方,比如說,超市、地鐵,他總是眩暈,他看到世界在他的眼前旋轉著,如萬花筒一般,然後破碎成一地碎鏡子。這時候,幻視總還伴隨著幻聽。他生不如死。

其實,他害怕女人。比如他的上司。他懼怕上司的眼光,那是一種半帶厭惡,半是憐憫的目光。他痛恨世界為什麼有這麼多女上司。他叫她女老C。老C其實並不老,隻不過四十多歲,稱得上風韻猶存,氣質不俗。她皮膚白皙,身材高挑,是有很高生活品位的女人。她的老公在律師行工作,年薪百萬。她的孩子在貴族學校上學,過著小王子一樣的生活。她每年都要去香港或澳門購物。她配得上幸福。但老C也沾染了中年成功婦女的一切壞毛病。她崇拜完美,為了減肥、整容,她每年要到韓國花十幾萬元,然而,這依然無法掩飾她下垂的乳房和眼角的魚尾紋。她苛刻、嘮叨、工作狂,蔑視一切不成功的男人。老C對他格外歧視,仿佛像他這樣的人,根本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

有一次,她又用那種該死的目光看著他:“你活著為了什麼?工作你平庸憊懶,生活你一無所有,你要是長得帥點也行,湊合著給富婆當個鴨子,可是你……”老C發出“嘖嘖”的聲音,好像他是一塊腐爛的臭肉。他很羞愧,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他應該變成一隻北京烤鴨,有肥嫩可口的屁股,或變成一團可疑的空氣,被老C踢出去,踢出城市,踢出地球,化為宇宙一縷黃色的塵埃。

老C幾次都想把他趕走,都因找不到合適的人來頂替而作罷。他不明白,為什麼老C對他如此痛恨?就因為他長了一副欠扁的猥瑣樣子?

想象中,他曾多次殺死女上司,也曾多次強暴她。但他從來不敢多想。一次,在部門內部的會議上,老C在喋喋不休地發言,他突然發現,老C的肩膀上趴著一隻熟睡的母鬼。她醜陋肥胖,臉被長長地頭發遮住,五根像黑香腸一樣的手指,緊緊扣在老C的肩上,濕嗒嗒的口水一點點地滴在桌子上。他猛地抬頭,發現母鬼已醒來,正冷冷地看著他。他驚出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