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西西比河

小說坊

作者:夏榆

睜開眼睛,看見床前出現一個人影,她渾身電擊般顫了一下。

人影立在那裏,沒有聲息,仿佛黑暗中立在當地的一個衣架。

不知道為什麼會醒來,她本來是昏睡的。

午夜。她喝了很多酒。她熟悉烈性酒,白蘭地,威士忌,朗姆,特基拉,伏特加,金酒。到酒吧,她要了一瓶百家德朗姆酒,酒精度數是75.5。據說這是全球銷量第一的高檔烈性洋酒。點單以前,她看著酒水單的標價,錢包裏的信用卡還夠支付買酒錢。就這麼點了。今夜,她就是一個花錢買醉的女人。

她要醉酒的感覺。這是北京三裏屯酒吧街。

名叫伊人港的酒吧是喧鬧的,有留著長發的男歌手抱著吉他坐在高凳之上對著麥克風歌唱,剪著光頭兩耳戴著大銀環的女樂手抱著吉他在旁邊伴奏,他們輪流著歌唱。曲風有些感傷,是那種感時傷世的情歌。她在靠窗的位置,對歌聲充耳不聞,此刻那些歌聲和樂音隻是她的背景聲音。鄰桌有一群男女在玩牌,出牌的聲音張狂喧鬧。還有人擲骰子,幾個年輕相貌中性的男女在玩,他們一邊喝酒,一邊吆喝。酒吧裏有人低語,有人喧嘩。窗外隔著街的另一家酒吧有人跳舞,激烈亢奮的舞蹈,重金屬的樂聲衝出窗口在大街轟響。

所有這些喧鬧都跟她沒有關係,她獨自坐在那裏自斟自飲。

沒有人過來跟她搭訕。她的姿態就是拒人千裏之外的倨傲和漠然。

然而,到午夜的時候,她趴在桌子上,昏昏沉沉地睡著了。酒液在胃裏翻騰,要嘔吐時她迷迷糊糊醒來尋找衛生間,腳下像踩著棉花垛,穿過人群,走過亮著彩燈的長廊,推開衛生間的門,她從一麵立地鏡裏看到有兩個女青年在擁抱著親吻,那是兩個躲在木門後的女孩子。這是同性戀吧,俗稱拉拉。在這酒吧裏經常會看到拉拉。那個染著藍色頭發的女孩,一手抱著麵前的紅發女孩,她們相互親吻,相互將手伸到短裙下撫摸。

她看見就當沒看見。那時候她的神思是恍惚的。

這是午夜。人們都瘋狂,也都暈眩,醉生夢死。

她跌跌撞撞從那對拉拉身邊走過,推開門上標有女性高跟鞋圖形的衛生間,伏在抽水馬桶上嘔吐。完全顧不上馬桶的肮髒,吐出腸胃裏的穢物。吐著吐著,她伏在馬桶上就睡著了。進來一個如廁解手的女孩,看見她伏在馬桶上,嚇了一跳,女孩驚叫一聲跑出去,片刻之間有服務生進來把她拖出洗手間。服務生在她坐過的吧桌上找到她的摩托羅拉手機,手機跟她的外套放在一起。

昏沉中她沒忘記結賬。取出卡在服務生手拿的刷卡器上刷卡。

時間已過午夜,酒吧要打烊,必須得找一個人來接她回家。

服務生代她打電話。這是必須要別人代做的。

按照她儲存在手機裏的幾個號碼打出去。打了幾個電話,或者關機,或者沒有人接,或者接了推托有事不能到。最後總算是有人接聽電話。服務生對那個人說:“你的朋友喝醉了,現在三裏屯酒吧街,我是伊人港酒吧,請問你能接她回家嗎?”

電話裏的那個人答應過來接。掛了電話她就等著,很快她又伏在桌上睡過去。

來到酒吧的是個穿黑色滑雪衣灰色旅遊鞋的男孩兒,看上去二十出頭,瘦高個,寸頭,臉上長著幾粒青春痘。服務生核實男孩兒的身份,詢問他們之間的關係,“對不起,麻煩您登記一下。”服務生遞給男孩一張紙,請他留下名字、電話和身份證號碼。這是免責登記,預防出了事方便查詢。

最後男孩兒走到她的麵前,叫著她的名字扶起她往出走。昏沉中她並不知道扶著自己的是誰,就那麼稀裏糊塗地被塞到一輛出租車上。北京的午夜闃靜無聲,也少有人跡,跟隨她坐到出租車裏的那個男孩兒對司機說:“去中關村方向。”

這是危險的夜行。

那一晚,她就像一個失魂者。

肉身在世間遊蕩,靈魂卻遺失。

恍惚。酒醉。沉睡。昏迷。這是她的狀態。

如同一個失憶者。她怎麼回的家,跟誰在一起,她說過什麼話,這些都記不起來了。恍惚是有人扶她回家,那人扶她上樓,她跌跌撞撞走在樓道之間,樓道裏還沒有燈,隻能借著大街上映到樓道裏的燈光辨別腳下。那人從她手包裏翻出鑰匙開門。那是熟悉她的一個人。可是究竟是誰,她已經難以記起。

不過她可以猜得出來。

她是在第二天早晨天光大亮的時候蘇醒的。

沉睡已久,也昏迷已久。

早晨的陽光穿透白色落地紗窗照耀進房間。

街邊開始響起晨練的人們說話的聲音。

從昏迷中醒來,她感到頭痛欲裂。她看到碎裂在地上的青花瓷瓶。

看見散落在地上已經枯萎顏色暗淡的紅玫瑰。

花瓣和枝葉都散落在地。

最後。她看到身上的鮮血。看到刺在臂上的傷口。

鮮血從手臂流到床鋪,浸濕蓋在身上的棉被。

一把不鏽鋼水果刀丟在床上,水果刀的鋒刃沾著血跡。

她的手臂上有刀劃過的傷口,卻無痛感。這是奇異的。

觸摸自己的肌膚如同觸摸到蒙著牛皮的鼓。

牛皮鼓。她曾經看到印第安人在密西西比河岸敲擊著牛皮鼓為故去的人招魂。她覺得自己也需要敲擊著牛皮鼓為自己尋找遺失的魂魄。

後來的幾天她一直經曆著無以言說的困境。

趕來調查的警察一臉茫然,年輕且相貌有些英俊的警察詢問她這個夜晚發生在她租借之所的凶殺案,但是她始終混沌,難以描述究竟發生了什麼。她不知道花瓶如何落在地上碎裂,不知道花瓣為什麼會枯萎。不知道她在恍惚間看到的那個暗影是人還是什麼別的物體,不知道她被誰所傷,被誰所救。

對這些問題她都不能準確回答。

這個夜晚在她的記憶裏隻是殘留的時光碎影。

後來警察找來精神科的醫生。那個年輕的男醫生讓她坐在一間黑暗的房屋裏,沒有絲毫的光影,隻有他溫和的聲音響起。醫生提示著他能想到的問題,讓她沉入到回憶中。沉入到記憶的底部。

那時候,在醫生的幫助下,她才慢慢辨析出那個夜晚經曆的情狀。

不知道為什麼就醒了。

這是黎明的時刻。猛然間醒來,像是夢裏驚魂。

醒來感覺頭痛欲裂。口渴。喉嚨間生出火焰。

突然看到出現在床前的暗影。一個人的剪影。

有街邊的路燈將微光從窗外映進屋,她看到那個被微光映著的暗影,一瞬間打了個寒噤,腦子短暫之間一片空白。她再定睛細看,是懸掛著衣物的衣架。

因為頭腦昏沉,她翻身再度睡去。

恍惚。妄想或者幻象。這是她在那段時間經常出現的狀態。

有段時間她擔心自己內心出狀況,擔心精神有疾患。她是一個失敗的人。情感、生活和事業。全麵的潰敗。這是她的自我感覺。因為挫折太多,而長期遭遇挫折感的人精神多會出現病症。她的病症就是做事情丟三落四,焦慮、恍惚,前腳做完的事情後腳就忘,不願見熟人,性情幽閉。這些症狀她都有,這些症狀一度讓她很惶恐。後來她看到台灣漫畫家朱德庸的漫畫集《人人都有病》,看著漫畫她釋然了。是的,人人都有病,隻是病症不同而已。

她想。這是一個病態的世界,人就是病態的產物。

那個午夜,在她第一次醒來的時候,她確信看到的是自己的幻覺。

應該不會有人來到她的房間。她想。

有很長時間,她覺得自己臨時借居的這個房間就是一個墓塚。

寂寥和荒蕪。在它的很多角落布滿蛛網。

書架和櫥櫃上陳列著刻滿纂文的青銅器物、獸骨、牛角、各種陶瓷容器。

地上堆積著卷軸、古籍、銘文的拓片,還有枯樹截斷的枝幹。這些物品蒙滿了灰塵。甚至有老鼠在四下裏旁若無人地亂竄,不知道那些老鼠是怎麼來的。

她住在六層,南北向的兩居,有陽台。這是舊式的家屬樓,她走在小區的便道上看到過這樓房的外觀,樓房青灰的磚牆滲出風雨侵蝕的班駁痕跡。她看見過樓房的陽台,有的部位表層剝落,露出生鏽的鋼筋枝條。當初她住進這幢樓的時候有隱約的擔心。她猜想這樣的樓房抗震性脆弱,怎麼能逃得過頻繁的地震?那段時間在世界的各個地區都有地震,住在這裏她最擔心的就是地震。

隻要有地震,這房子就會像酥餅一樣塌落。

房子是表哥的。他是中國社會科學院曆史研究所的研究員,學者學以致用,以專業的流行和學問的實用區分出學者的生活境況。表哥的專業是甲骨文研究。現在這是沒有多少用處的學問,邊緣、清寒甚至落魄是表哥必然的狀態,表哥長年在偏遠的鄉村遊走,在那裏考察研究,很多時候他住在不為人知的地方。

這幢房子就被她暫時租住。

這房子更像她的避難所。想起來每次在她的人生出現危難和困厄的時候,她就會出現在這幢房子裏。簡陋而破舊的屋宇承接了她動蕩不羈的身體,漂泊無定的靈魂。1996年的秋天她就來過這裏,那是她第一次婚姻的破裂。做牙科主治醫生的丈夫愛上了一個歌廳小姐,在她幹預無效的情況下,維持三年的婚姻解體。她把兩歲的兒子托付給姐姐,帶著她以為重要的家當從山城重慶坐火車來到北京,當時她就住在這幢房子裏。那是她第一次落難,也是她第一次自我拯救。

她是以讀書的名義到達北京的。

那是一所藝術院校。前來就讀的學生中很多是像她這樣有過婚史的成年人。

這也是獵豔和覓情的場所。情感荒蕪或婚姻破碎的人來到這裏尋找著新的目標。很快她就有了情人。以愛情療治傷痛,這是很多女人都會做的事情。

她自然也會做。她愛上的是一個詩人兼私營書店的老板,名叫李夢白,他的麵部五官如刀刻鑿般線條輪廓分明,他長著一雙銳利的眼睛,說話時聲音極有磁性。他的朋友們都把他看成是電影《牛虻》中的革命青年亞瑟。

李夢白有著如青年亞瑟般的傳奇經曆。因為政治原因蹲過監獄。出獄後經友人的幫助下海經商,他廣交朋友,三教九流無所不有。她是在到學校報到的第三個星期墜入愛河的。在有56名學員的劇作班,她的容貌算出眾,她的光滑如同絲綢的長發和秀美白皙的麵孔被很多男人注意。

李夢白在初見時就看中她。開學伊始,學員在私下會聚餐,李夢白請一些老鄉出去吃飯,她就是受到邀請的一個。餐館在學院附近,他們成為這裏的常客。這是他接近她的計謀和方式,他用喝酒的豪情展示他的才華,用被人擁戴的方式展現他在江湖中的人脈和氣勢。他說髒話,像街頭流氓一樣罵人,他給她寫情愛的詩句,寫華美的文章,把那些文字在大庭廣眾之下念給她聽。這樣做的結果是她快速地投入了他的懷抱。

精神有創傷的女人很容易被男人的熱忱所打動,很容易被他們表麵化的浪漫情懷所俘獲。學院禁止學生戀愛,但是他們可以例外。李夢白患有小兒麻痹,但是因為他的才華也因為他在江湖上的聲名,學院教務處對他格外關照。很快他們就住到一個寢室裏,他們形影相隨出現在學院裏。在盛夏的時候她為他擦洗身體。夜晚睡覺的時候她深情地撫摸情人殘疾的身體——他的瘦若枯柴的軀幹和腿,他們在四個人的寢室裏做愛,她抑製著自己不發出呻吟,但是抑製的聲音還是會被同寢室的男人們聽到。大家都做出沒有知覺的樣子成全他們的愛欲。那時候她陶醉在愛的激情中,也陶醉在偉大愛情的幻想裏,她以為自己是聖母,在守護和愛著一個天才。

那時候她偶爾也會把李夢白帶到位於中關村科技園區的表哥的家裏。

在這裏她為他煮飯,洗衣。他們做愛,像夫妻一樣同居。她以為這一次是找到了真正的愛情,她以為有了新的愛情會改變自己的命運,甚至她以為就此找到了幸福。李夢白在家鄉有家室,他的妻子是山城一所大學的教師,他還有一個讀小學的性情頑劣的兒子,但這些都沒有成為他們在一起的障礙。她甚至想她可以跟李夢白的妻子和平相處,共同愛這個男人,她把愛情當做自己的事業。

他們就這樣相愛著,從秋冬到春夏,走過一年的時光。

生活就是一麵打碎給她看的鏡子。最後的結果隻是證明她在重蹈愛情破碎的覆轍。一年後畢業之時也是她與情人鬧分手的時候。他們爭吵,打罵,相互仇視。那時候李夢白投資在首都工體西路開了一家餐館,他的餐館每天聚集著那些作家、詩人、導演、畫家,餐館成為一個藝術沙龍。愛過她的那個男人驕狂傲慢,用各種惡言羞辱她。那時候他另有新歡,一個三流電影女演員整天和他泡在一起。那時候她的命運就是被棄的命運。

現在是她第二次落難。

2000年冬天的一個淩晨她告別前來為她送行的朋友林珊。林珊是和她的丈夫一起來的,他們幫她收拾旅行攜帶的東西。她把在北京生活的很多物品都送給了林珊,電腦、書桌、鋼床。她喜歡的衣服、鞋子,包括手機都送給了朋友,她準備跟這座城市永別。他們在空曠的沒有家具的房間裏說話,吃離別飯,然後他們三個人就在一張床上和衣睡了三個小時。淩晨出發,她把整理好的比人都高的黑色皮箱放到一輛紅色出租車的後備箱,她分別擁抱了兩個朋友,在跟朋友緊緊擁抱著的時候淚水奪眶而出。她的男友嘉華那時候等在北京首都國際機場,他們相約從那裏搭乘國際航班,飛往美國。她的男友剛從清華大學離職,他是理工科的雙料博士,被美國一家電子商務機構聘請做助理工程師。他們認識三個月,也是他們的愛情之焰燃燒之時,從相識到相愛到確定婚期不到百天的時間。她決定跟隨男友赴美,在美國安頓下來就舉行婚禮。那時她把旅美的生活想象得無比浪漫,飛機降落在美國的國土時她以為新的生活開啟了。

她尋找嘉華就是為了擺脫與李夢白的破碎情感對她身心的折磨和摧殘。

但這樣的尋找就像吸毒,帶給她的安慰都是幻覺。

後來的事實證明,美國生活開啟的是她全新的磨難和困苦。

2001年9月11日晚間,久沒接到她電話的林珊接到她的越洋電話。

她在電話裏哭泣,久久不能平息,林珊很害怕,以為出了什麼事情。

“我要崩潰了。”最後她抑製住哭泣說。

那天她從電視裏看到紐約世貿大樓被飛機撞擊轟然坍塌。看到那個鏡頭的一瞬間她完全呆住了。電視反複播放著世貿大樓倒塌的鏡頭。那座大樓是她和男友不久前還牽手出入過的地方,他們幾乎逛遍了那座大樓的各個區域,她買了有世貿建築標誌的明信片,從那座大樓通過郵政寄給遠在密蘇裏州聖路易斯市的她的家。然而那裏的一切在瞬間崩塌。電視裏二十四小時滾動播出新聞實況,坍塌的廢墟,廢墟之下死難的人群,被救援而出的傷殘者,哀傷和哭泣的麵容。

更多的是因恐懼而倉皇奔逃的人群。

世貿大樓從撞擊到倒塌,時間是12秒,這場災難使2749人喪生;3051名兒童失去父母親;在世貿廢墟找到屍體殘骸20730塊;未確認的遇難者人數1151人。這些數字讓她感到周身寒冷。這是她恐懼生活的開始。盡管她是在電視和報紙上看到這場災難,然而當她身在美國國土的時候,這災難就距離她非常貼近。那段時間她打電話給林珊,好像隻有通過越洋電話的傾訴才能安定自己因恐懼而驚悸的內心。

對於她來說,最恐懼的還是男友遭遇的裁員風暴。

隨後開始的反恐戰爭使美國成為一個危險叢生的國家,不同地區都處於高度戒備。機場、火車站、商場,人口密集的地方都實施嚴格的安全檢查,遍布大街的監控攝像儀記錄下人們生活的每一個瞬間,恐慌彌漫到人的日常生活。

男友是H1類別護照的持有者,這樣的簽證是發給具有特殊技能的短期工作者,如藝術家、工程師、演藝人員、學者、廚師等。然而“911”事件之後,男友所在的電子商務公司被有關機構勒令不得雇傭外國工作人員。男友不幸成為被裁的人員。男友需要選擇,要麼繼續學業,考取美國某所理工科大學的博士以獲得該學校的獎學金,獲得在美國的居留權;要麼他們就要卷行李回國。

男友選擇了前者,讀書深造,以獎學金維持現實的生活。

她開始艱難的求生之旅,此前她以為男友在美國工作,賺到的錢足以養家,男友被裁員之後她就要出去打零工賺取生活費用。在美國沒有綠卡就沒有工作的機會,她隻能去當地美國人的家裏服務,有時教孩子們學中文,有時給老年美國人做傭工。相對穩定的工作是幫傭,她服務的是一個坐在輪椅上名叫喬治·湯姆遜的美國老兵,76歲,參加過越戰,身上殘留著多處彈片留下的創痕。她要為湯姆遜清洗身體,他的疤痕遍布的身體讓她不忍目視,然而這就是她的工作,隻有從事這樣的工作她才是安全的,隻有幹這樣的活兒,移民局才不會找她的麻煩。

艱難不隻來自生活本身,還來自她的情感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