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黑暗中掙紮的閃電(1 / 3)

黑暗中掙紮的閃電

小說坊

作者:王棵

1 我穿過操場,向招聘台走去。三個男生擠在招聘台前,台後是個穿湖藍色修身職業裝的妙齡姑娘,他們的身影擋住了她。照理說,男生們應該在推銷自己,但不是這樣。等我走近了些,我聽出男生們都在免費為我代言。他們七嘴八舌,向那姑娘重複著同一個意思:

肖建唱得太好了,他才是真正的歌唱天才,你們唱片公司就收了他吧。

我走到男生們身後。他們背後長了眼睛似的,同時轉過身。六隻眼睛在我身上聚焦。目光中半是欽慕,半是讚美,外加一點可以忽略不計的嫉意。我朝他們笑笑,他們立即向兩邊閃開,使那姑娘與我之間沒有空間障礙。一個男生將上體向後側倒過去,胡髭下麵的殷紅色嘴唇幾乎觸碰到了那姑娘的粉色耳垂:

“嘿!他來了。他就是肖建。”他衝我擠眼睛,繼續跟側後方的姑娘竊竊私語,“小姐,麻煩您主動向他提問。這家夥好清高的。”

我清高嗎?我在心裏問自己。然後,我迅速發現,不弄清這一點,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最要命的一點是,我來自於另一個時間:2013年3月5日。而眼下,是1999年6月18日。我來自未來,正置身於一場十幾年前的小型應聘會。也就是說,無論我今天應聘成功與否,都是不曾發生過的事。我眼前的一切,皆為虛空。

驟然間,我情緒低落。抬起頭,眯起眼睛,我看到天上有大片的火燒雲。我又把頭低下來,環顧四周。白楊樹瀟灑體麵,櫸樹沉靜內斂。空中有種澄明的色澤,一種微金色的氣流洋溢在其間。真美啊!怎麼可以那麼美呢?我悲哀地想。

我還是先把話說清楚點吧,以免你誤以為遇到了一個精神錯亂者。是的,我在做一個夢。我前麵所說的那些,都是夢裏的事情。鑒於這個夢後來深刻地改變了我的生活,我務必完整地將它記錄下來:

現在,那女孩站起來了,她把腦袋傾出一個角度,饒有興味地望著我。那是一種見怪不怪的目光,我揣測她意在告訴我:她不能相信那三個男生的話,頂多,他們的話挑起了她的好奇心。我值得她好奇麼?

“同學,能清唱兩句給我聽聽麼?”她淺淺一笑,輕聲問我。

我沒有唱。要知道,夢裏的事是不按常規邏輯走的,所以,我瀟灑地向她伸出了手,示意她把手裏的筆借我用一下。她心神領會,將筆交給我。

“我是從2013年3月5日來的,”我用牙咬掉筆蓋,甩起頭,望著她,鄭重地說,“我要把我的手機號碼寫下來,請你等到2013年3月5日之後,打我的手機。一定要打啊!”

天曉得,我這一生有過那麼多的夢想,比如,成為一個歌手。可惜,我從未真正地夢想成真過。我多麼希望實現夢想啊,哪怕一個也好。所以,即便我知道這是在夢中,我也要留下我的手機號,以便為我夢醒後的生活製造機會。

女孩點點頭,抓起桌上的登記簿,舉向我。我接過那簿,激動地舉起筆,開始寫了。

咦!怎麼回事?這筆芯怎麼不出水?我對著登記簿劃了好幾下,都沒能劃出一道筆跡。隻好換了一支。這回能寫出字了。可是,那紙張怎麼就那麼薄、那麼脆呢?你看,筆尖剛一碰到它,就戳破了。

我急了,惶顧四麵八方。招聘台後方,有一麵巨大的、斑駁的牆。我撲過去,揚起筆,用力往牆麵上寫字,如同一個饑渴的鐫刻者。牆灰紛紛脫落。排山倒海般地脫落,脫落。伴以躁亂的聲響。媽的,這一次,又是一個數字也寫不上去。

女孩似笑非笑地望著我,一直如此。那眼神,仿佛在說:你看,不是我不想要你的電話,是你實在沒有本事留下你的電話。一切的不成功,都來自於你的無能。無能,你無能。

怎麼辦呢?我焦慮、緊張、不安、恐懼、傷心、悲哀、自責,跺著腳在原地打轉。有了!我怎麼這麼傻呢?我把她的手機號碼要過來,然後夢醒後給她打,不是一樣的道理嗎?一念至此,我扔了筆,要她的名片。剛說出口,又意識到要來名片不會有用,我怎麼可能把夢裏出現的一張名片帶出夢外呢?倒是她口頭告訴我電話號碼我記下來是可以帶到夢外的。於是,我轉口問,“您能把您的手機號碼跟我說一下嗎?”

她倒是痛快,念她的手機號碼,一字一頓。

我記住了。我絕對厲害,那個號碼被我記住了。

她說她姓惠。這我也記住了。惠小姐!

與此同時,我醒了過來。

喔!那是一個多麼清晰的夢啊,太清晰了。我怔怔地躺在黑暗裏,回顧那個夢。

打開燈,看牆上的鍾。兩點三十六分。離起床還早,勢必還要繼續睡。可要是再醒過來後忘了那個夢呢?對!必須把這個號碼記錄下來再睡。

我溜下床,打開抽屜,快速從便簽本上撕了張紙,寫上那號碼。

除了對其中一個數字不夠有把握之外,其它十個阿拉伯數字,都曆曆在目。

寫罷,隨手將那張紙擱在床頭櫃上,拉開被子倒頭睡去。

又做夢,一個接一個,無一不是支離破碎的夢,模糊、混亂,相互之間無明確邊界,不像起先的那個夢,主幹、頭尾都清楚,場景鮮明,容易記住。

嗯!就是這樣的:我睡覺時多夢。你也知道,通常來講,多夢者無非是些輕睡眠的人。換句話說,他們或多或少都有失眠症。我正是這樣,多年來,備受失眠症困擾。吃過好幾種藥,看過好幾家醫院,都沒用,無法根治失眠。是啊,我就是這麼一個挺沒用的人。

2 我把那張紙忘掉了。

這也得怪我老婆。她太喜歡收拾房間了。那天早上,她比我起得早。應該是,她拿著抹布擦東擦西的時候,順手就把這張紙蹭下去了。也許緊接著她腳尖一送,它就飄飄然地去了床下。反正等我起床,就隻見床頭櫃上潔淨、單調,什麼也沒有。我腦袋空空,洗漱了,穿得人模狗樣,上班去了。

我在一個銀行上班,就是那種在隔離窗後數錢的銀行職員。當然,就算我再有本事在數錢的動作上玩出各種花樣,那些錢也跟我沒關係。而我迷戀數錢技巧,那隻能證明我也需要錢。數數錢,在心裏留下夢想的餘香。僅此而已。除了這,還能怎樣?

至於一個像我這樣的人,為什麼必須如此需要錢,你懂的。

如果錢能管夠,上班就不用擠地鐵、公車,不用去低端超市買那種因為快要過保質期幾瓶裝在一起賣的打折酸奶,想帶老婆孩子去外麵吃頓好的不必先到網上團購打折券,想看電影就去那種視聽效果好的影廳而不是將就著是個電影院就行,更不用因為要還房貸成天過得提心吊膽……房貸,每月將那可惡的房貸刨去,我們一家三口隻能分分秒秒地計算著錢過日子,說件讓我一想起就感到窩心的事吧,我和老婆的父母都在外地,但我們已經一年多沒見過他們了,雖然我們很想他們,去看一趟他們,所花不菲,作為已經結了婚的人,我們又好麵子,不想讓他們知道我們的困窘,獲取他們的資助,況且,他們是最普通的那種父母,也都拮據……我是說,我心裏有愛,但我的經濟狀況不濟,所以,我雖有愛,心髒裏跳動著比誰都要多的愛的旋律,但我從來都無力完滿地去向我愛的人施予各種愛的行動。直說吧,我就是那種生活得挺失意的人。

好吧,還是說回那個電話號碼。或者,那張記有電話號碼的紙條。是的,半個月後。它來到了我的眼前。情景應該是這樣的:那天,我滿屋子地去找被兒子踢到某個角落裏的玩具球,末了,我趴到了床底下,看到了那張紙條。

它的身上,落滿了灰塵,如同我們黯淡無華的失意人生。但是,吹開紙麵上的塵土,字跡清晰極了。

3 “您好!”

“你好!”

“對不起,打攪了,您務必聽我說完。至少聽兩分鍾,可以嗎?”我很擔心對方沒聽兩句就掛電話。畢竟,這樣的來電太像騷擾。我小心翼翼地說,“我接下來要跟您說的事情有點離奇,但我絕對沒有惡意,請您相信我。”

“你請說!”聽起來是個有耐心的人。令我受到鼓舞的是,是個女聲。與夢中人性別吻合。好聽的女聲。

“是這樣的,半個月前,我做了一個夢。”我開始對她實話實說。我是個以誠實態度生活的人。“我夢見一位女士。在夢裏,她給我留了這個手機號。當然,就是您的手機號。我們在夢裏約定,等我醒過來之後,我給她打電話。這個她,現在就是你。也許,她真的就是你。不過,我還不確定。我打這個電話,首先是想確認……想確認夢裏的那些事情……”

她笑了起來。“確實很離奇啊。挺有意思的。這事兒怎麼那麼有意思呢。你這人,也有意思。你想確認些什麼,說唄!”

“謝謝!首先,我想確認您的職業,確切地說,我想問一下,您以前在唱片公司幹過嗎?或者,星探——有時候,我們把那種職業說成星探。”

“啊?天哪!你怎麼知道我做過星探?”她的聲音一驚一乍。聽起來,她激動了。

我有理由比她更激動不是嗎?多麼神奇啊,吻合又前進了一步。

“您姓惠嗎?”

“對啊?你連這個都知道?”

我的天!我的心髒都快要跳出我那脆弱的皮囊了。

“惠小姐,1999年的時候,您有沒有代表您當時所在的公司,去某個高校主持過人才招聘會,我是說,您記不記得,在四川音樂學院,有個男生——”

“我當然記得了,還是個帥哥呢,我沒猜錯的話,那就是你吧?”

“對對!在夢裏麵,那就是我,確實是我!”我激動得忘乎所以。怎麼可以那麼吻合?怎麼可以那麼順利地就找到了?“不過,我不算帥!”我謙虛了一下。雖然我老婆號稱我是天下第一帥,帥得像整過容的大明星,帥得流油,帥得冒泡,但我知道她這種認識來自於情人效應,與實情相差甚遠。

“你不帥給我打電話幹什麼?”她突然轉變成另一種語氣。“請問,你不帥,有資格給我打電話嗎?有資格把夢話拿出來說道一下嗎?有資格說話嗎?有資格做夢嗎?有資格做了夢又說話嗎?有資格做一個無聊的人嗎?你真夠無聊的,我就沒見過你這麼無聊的人,做個夢,你都信,你叫我怎麼說你呢?你跟我不是同一個人類吧?同誌,這兒是地球,你下錯站了……”

她語速超快,等我意識到被涮了之時,她已經說了一堆話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一迭聲地道歉。與此同時,我無名火起。“不過,我想最後多說一句,我的確不是人類。所以,按照你正常得再也不能正常的邏輯,您該知道您是在哪裏接我這個電話了吧?陰間挺冷的,您感覺到了嗎?”

“啊!”

她發出一聲驚恐的尖叫,掛掉了電話。

涮我?讓你嚐嚐我的厲害。我可不是好惹的。

4 盡管第一次被證明是鬧了個笑話,但我並未太過感到受挫。那個夢,實在是太清晰了。時間稍長一點,它在我腦海中變得愈加清晰。那種把它弄清楚的衝動,始終蟄伏在我的身體裏,我擺脫不掉。換句話說,我太希望那個夢是確有其事,太希望夢裏的那個電話號碼,確有其擁有者。

當時,有一個數字,不太確定。是不是弄錯了這一個數字呢?

我讓思緒回到那晚的夢裏,在那裏落定,校正那個數字。對!也許是6。改成6,打過去試一試。

“您好!我想找一位姓惠的小姐!”

“你才是小姐呢。你是個男小姐。”

掛了。

換成“1”再試一下吧。我愈挫愈勇了。大不了一個一個數字試過去,最多也就9個數字,已經試過兩次了,接下來再糗也糗不過七次了。

“您好!惠小姐嗎?”

“我不姓惠,我的名字叫‘我是個神經病’,請你把我的名字複述一遍!”

“我是個神經病?”

“知道就好!”

又掛了。

這人挺好,有做脫口秀達人的潛質,我被他逗笑了,心情大好,當即換成2,繼續。

“可找到您了!”由於心情好,這一次,我的去電變得有點新意。我懂得了運用迂回戰術。“14年了,您一直在等我這個電話吧?真對不起,我到今天才給您這個電話。讓您久等了!”

“閉嘴!你是周東方派來的吧?又換了一個新招來折騰我是吧?你去告訴周東方,我結婚了,嫁了個高富帥,他再說什麼都沒用了,你讓他後悔去吧,還有,我必須提醒你,我已經報過警了,通常來講,警察已經開始追蹤你的電話了……”

我被對方嚇住了,連忙掛了電話。

還有4個數字,還要不要驗證下去呢?我猶豫了。然而,那個衝動實在是太強烈了,它窩在身體裏,無法自行排泄出去。消停了幾日,我再次撥響了手機——我想說,信念是多麼重要的事——是的,這一次,我找到了我想要找的人。

惠小姐。果然有她存在。不過現在,她已經四十歲上下了,叫她惠小姐已不太合適。惠女士,您好!親愛的惠女士!

5 那真是一個美妙的清晨。我站在陽台上,看小區對麵那所小學的操場。孩子們整齊地排成三行,聽那個從部隊複員回來的體育老師訓話。春天已經來了,空氣中有股硫磺味兒。又像是某個清新脫俗的女孩剛剛洗過頭,所散發的那種氣味。我撥響了那個被再次修正後的手機號碼。不知何故,那邊的接通音一響,我傷心極了。我怎麼能不傷心呢?瞧!我三十一歲了,卻還在做這樣一件不著邊際的事。

好在,這一次的通話,像一道光,最終將我黯啞的心蕩滌一新。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打擾您的,我實在有特別重要的事情要跟您核實,盡管,我並不認識您,您也未必認識我。”我討厭我的開場白。

“哦!有什麼可以幫到您的嗎?”女士——接電話的是位女士哩。無疑,還是位善良的女士。

“我做了一個夢。在夢裏,我看到了一個女孩。她跟我說了話。最後,她給我留了這個的手機號碼。也就是您的手機號碼。”她的善良反而使我有點無地自容,因而表述變得比前麵幾次困難多了。“在我的那個夢裏,我們約定通電話的。所以,我冒昧撥打了您的電話。”

“您能說得細節一點嗎?”

“好的!”我深吸一口氣,說,“我夢到我回到了1999年的某一天。這一天,我來到了四川音樂學院的一個操場上。那裏有一些用人單位在招人。幾個男生向一個唱片公司的招聘負責人推薦了我。我也過去跟那個負責人毛遂自薦。那個負責人是個女孩,最後,她給我留了她的手機號。因為在夢裏,並且,我也清楚地知道那是一個夢,所以,我跟那個女孩約定我醒來後給她打電話。”

“你是川音畢業的?學音樂的?”

“那倒不是。這一點,不過是夢的杜撰。實際上,我是學理工的。況且,1999年,我才剛剛上高中呢。”怕她掛電話,我趕緊又說,“不過,我特別喜歡唱歌。其實我高考的時候想考藝術類院校的,但父母不讓,這才學了理工。在大學裏、後來在單位,我一直是文藝骨幹。我還參加過一些唱歌比賽呢,也拿過幾個獎。”

“我明白了。其實你也不能真正相信那個夢。隻是,你心裏始終住著一個歌手夢。所以,即便你正在做的這一切顯得那麼滑稽,你心裏仍然有種但願美夢成真的向往。”

“或許是吧!”

“我想說,你這個電話確實挺讓我意外的。但是,聽到這裏,我發現這對我來說也是一個驚喜。”

“驚喜?”

“1999年,我確實是一個唱片公司的職員。那年我確實去過川音,去為公司物色過潛質好的歌手。”

果有此事?不會又被涮了吧?輪到我難以置信了。

“你貴姓啊?”

“我姓惠!”

我簡直要驚叫了。旋即,狂喜占領了我的腦子。

“我夢到的那個女孩就是姓惠!”

“真的嗎?”

“絕不騙你!”

“太不可思議了!”聽得出來,惠女士也激動了。“那我們必須見個麵,好好談一談這個事。”

“越快越好!”

又聊了一會兒,就約了時間,地點。幾天後,我見到了惠女士。

現在,我們坐在咖啡廳裏,用探詢的目光看著彼此。過了這麼些天,我已經忘記了夢中女孩的樣貌。也許,在那個夢裏,我根本就沒看清過那女孩的樣子。所以,惠女士的樣子是全然陌生的。不過,即便我能記清夢中女孩的樣貌,而那與眼前的惠女士迥然不同,也不影響那個夢的可信性。

“我並沒有見過你!”惠女士笑著說。

我也笑了。沉默地看著她。

“你也不是那年我留電話號碼的那個男生。”惠女士說,“事實上,那年,我的確碰到了一個很有意思的男生。他的同學們都說他是歌唱天才,向我推薦他。但跟你做的夢不同的是,他自己倒是滿不在乎。我跟他要電話,他竟然不給。因為看他卓爾不群的樣子,我倒反而對他來了興趣。於是,我給他留了張名片——不過,我1999年的手機號可不是現在這個號,換過,不止一次呢——後來,我倒真的很希望他給我來電話的。他並沒有。”

“為什麼這件事情你記得那麼清楚呢?”

“1999年的每一件事情,我都記得很清楚。”惠女士的眼神迷蒙起來。“那一年,我跟很多人一樣,被一種世紀末的情緒籠罩:我對世紀末的傳言基本上不相信,但有時候,又寧願相信它。所以,那一年,我過得很用心,生怕一不小心,生命就沒有了。因為過得太過用心,那年很多事,直到現在我都曆曆在目。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

“什麼?”

“那天,我快離開川音校門的時候,學校廣播裏開始放了一首歌。真是那個男生唱的。你知道嗎?他唱得真的太好了。他就是我做唱片公司員工那陣子,最想向公司推薦的那種歌手。”

“你隻做過一陣子唱片公司員工嗎?”

“那還能做一輩子嗎?在那裏做員工,不過是進入這一行的一種方式而已。你想進哪一行,都找個突破口。後來,我也開過唱片公司。自己做了老板。”

“聽起來,唱片公司老板,你也隻是做過一陣子。”

“做過幾年吧。唱片業越來越不景氣。盜版猖獗,網絡免費下載,假唱當道,一首又一首口水歌橫空問世,越來越多的選秀打敗了規範的歌手選拔模式,一個又一個五音不全的男孩、女孩殺入歌手圈,半成品的歌星充斥眼簾,而平常老百姓呢,似乎也越來越沒有聽真正音樂的需要,大家都被生活折騰瘋了,哪有時間停下來好好欣賞一首歌,沒那心境啊,大家隻圖個熱鬧,這是個快餐時代,誰能耐心花那麼多時候去琢磨一個東西的好壞。看那勢頭,真正的歌手都被逼到橋洞、地鐵出入口去了,想做原創音樂唱片的話,公司隻能負債,還不如改換門庭,變成家政公司都比那個好。於是,我改做了影視,直到現在。”

她口齒伶俐,才思敏捷。我這才仔細打量她。名牌裹身,保養良好,舉手投足間充滿韻味,顯然來自上流社會。如果不是我那個夢如此離奇,調動出了她最大的好奇心,她多半不會跟我坐在這裏。這年頭,有錢沒錢,兩個世界。兩個世界的人,不大可能坐到一處。就算不意相逢,也必會沉默麵對。

“我真的挺想找到那個男生的,包括現在。”後來,她重複這個意思。“如果找到他,我寧願賠錢也要給他做一張唱片。雖然我改了行,但心裏對做唱片還是很有衝動。”

離開時,我們相約再找時間聚。她希望我幫她一起想主意,來找到那個男生。那個男生,當時二十三四,現在已十足是個老男孩了。即便真的萬幸,找到了他,能認出他來嗎?她跟我說這個擔憂。然後,她自己先笑了。這個擔憂眼下看來,實在是想得過多。

此外,我們一致覺得,我那個夢,像一個謎,太過不可思議了。

我們顯然都因被離奇選中而激情四溢。

6 在配合惠女士開展尋人行動之前,我去了一趟醫院。走進醫院,往我所要去的科室走去的途中,我左顧右盼,生怕有熟人看到我。

我要去的科室,是這個醫院的心身醫學科。也許有人不懂,這個科室主治什麼。這麼說吧,那些被疑似有精神障礙,但還沒有到精神疾病程度的求診者,都會被勸送到這個科。簡言之,這個科室,主治由精神障礙引發的各種病症。

我的問題是失眠。好幾年了,幾乎可以說,從我大學一畢業開始,失眠這玩意兒就纏上了我。失眠令我焦慮、易怒、多疑、猶疑寡斷、情商變低,我的身體變得火氣很重,時不常地來一次扁桃腺腫,口角發炎,舌瘡,就是這樣,我變得體弱多病。至於為什麼會失眠,我無需解釋。事實上,在我的生活裏,失眠對人們來說太過正常。有人不易失眠,倒顯得不正常了。

一年前,我開始來這家醫院的心身醫學科問診。我的醫生姓柳,一個很有耐心的人,但我總覺得他過於理性。掛號,候診,被叫號,我懷著諸多疑惑走進柳醫生的辦公室。

“給你新換的藥,你吃著覺得效果怎麼樣?”柳醫生說,“上次給你開的劑量,已經吃完了嗎?效果好的話,我再給你開點?”

“好像沒什麼明顯效果。”對於自己說得如此直白,我有點不好意思。他是個對病員很負責的醫生,每一次問診,都很有耐心,問得很細致。我說,“上次開的藥,我還沒吃完。我不是來拿藥的。”

“繼續吃吧,失眠這種東西,不好治,要有耐心。我們共同努力,幫你戰勝它。你要對自己有信心。這樣,我也才能對你有信心。”

“謝謝!”我還是有點不確定要不要跟柳醫生討論那個夢,以及之後我生活中出現的神奇對應。想想還是說了。這是我今天來這裏的目的。不說就白來了。“柳醫生,有個事情,想向您請教。”

我一五一十,前因後果,跟柳醫生講畢。

柳醫生顯然沒有接待過這樣的病案。他看了我一眼,難以置信。

“你正在吃的這個藥,我跟你說過,是個抗精神焦慮類的藥物,這種藥有一個副作用,就是,可能會造成人的幻覺。”他死盯著我,仿佛想弄清楚我剛才是不是說了謊。“但是,你說的這些個情況,已經超出了副作用的範疇。我都給你搞糊塗了。”

我確實很想弄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事情發展到惠女士熱烈回應的地步,我對這件事已經不僅止於好奇了。弄清楚其間的脈絡,對我來說,似已變成一種使命。

可是,柳醫生這樣的學院派醫生,似乎無力幫我演進解釋。那我該找誰幫忙呢?

我起身告辭。都快走到門口了,柳醫生喊住了我。

“這件事,按正常思維真的很難理解。所以,我有點懷疑,是不是那位女士在逗你玩兒?”

這是沒有可能的。我堅信。

除了直覺給予我這樣的信心,更重要的是,我在跟惠女士聊天過程中,她不斷先行說出各種與我的夢對應的信息。她不是我肚裏的蛔蟲,沒有能力這樣耍我。

我笑笑,向他搖了搖頭。

“那麼,另一個可能,”柳醫生站起來,對我說,“莫不是這位女士精神上有點問題?”

惠女士的精神不可能有問題,這一點我更堅信。看來,柳醫生的職業病犯了。

在這裏多問無益。告辭。

7 我終於跟家裏那位講了這事。自那個夢誕生以來,我為之所思,及所做的一切,都是瞞著她的。我們之間有個約定,亂七八糟的事情,能不說,就盡量不說,以免家裏充斥著負麵的情緒。她也是小職員,跟我一樣,工作上帶出來的各種情緒負麵居多,那些已經夠她承受的了。但是現在,我弄不清特別想弄清的東西,所以極其沮喪。

我都沒講完,她就聽明白了,馬上給我出了個主意。

她有個小學同學的父親,看風水看命理看八字看星相,樣樣精通,但他不像那些傳統的巫婆神漢,他有文化,學貫中西,再神秘的事情,分析起來他會運用現代邏輯。當然,他的這些情況,都是老婆跟我介紹的。也許從他那裏,能得到一個還說得過去的解釋。周末,我們兩個去找那人了。

“你回憶一下,做這個夢的前一天,你都幹了些什麼。有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這人姓蔡——我說到在吃一種易產生幻覺的藥物後,他沉吟半晌,這樣問我。

有什麼特別的事情呢?我依他的指令,回想那天發生的每一件事。

上班、下班,或者值班,補休,下班後所能去的地方、有時間有機會去的地方也寥寥無幾,每天必做的,也就是去超市買點生活用品,那天,也不過是這些個事情,無聊、卑微、瑣碎、單調,缺乏鋒芒和亮色,消磨掉各種各樣的鬥誌和生機,夢想變成一件不易啟齒的事……能發生什麼呢?那一天。

“你好好想想,我所說的‘特別’,跟你理解的‘特別’不見得等同。也許你覺得不特別的事情,在我看來就是一個信號,便於我按圖索驥,找到你要的線索。”

真的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我想不到。我為難死了。

“這樣吧,我調整一下問題。你想想,那天,有沒有見過什麼不常見到的人,有沒有去過什麼不常去的地方……”

不常見到的人?這從何說起。作為一個銀行前台職員,我每天見到的陌生人數都數不過來,至於不常去的地方——想起來了,那天傍晚,我騎著自行車下班,途經一家老字號的串串店,突然想到老婆喜歡吃這東西,該給她打包些串串回去讓她高興高興,就去了。

這家店,開了超過二十年了。我還在上小學的時候,它就有了。據說這家的串串特別好吃,所以,每天上午十點店門開過後,門口馬上排起長龍。那麼多年了,我無數次經過這兒,但從未光顧過這家串串店,原因是,我實在對排隊這種事深惡痛絕。再好吃的東西,也抵禦不了我對排隊的厭惡,我是個特別沒有耐心的人。那天是個例外。

我把這個情況告訴了蔡老師。

蔡老師眼睛一亮,接下來,他開始小口小口地啜茶,背對著我們端坐在轉椅上。顯然,他進入了思考。

“有那麼一種可能,”蔡老師轉過身來。“我們來做這樣一個假設:有一個人,特別喜歡去你那天去的串串店,或者,在某個特定的時候,以與你那天的情況特別相似的方式,曾經去過那家串串店。比如你當時站到了某個點,恰好與他曾經站過的點完全一致。我說的這個點,不是物理意義上的‘點’,是神秘學範疇的‘點’。具體是什麼意思,我就不跟你細講了。相信你能明白。而你與這個人之間,因為都曾到達過這個點,於是發生了感應。你感應到了他腦海深處的東西,記憶、思考、情緒,諸如此類。”

見我聽得專注,蔡老師更加滔滔不絕起來。“而這個人,也就是你要找的那個人。這樣一種不同時空的兩個個體之間,能發生感應的情況,最有可能發生在親人之間。一般情況下,有特定關係的人之間,發生這種感應的概率相對大一些,特別是雙胞胎。你一定看到過這樣的報道:一對雙胞胎,從小失散,從未在一起生活過,但他們偶爾能感應到彼此的存在。你沒有失散在外的兄弟吧?”他很認真地問。

“當然沒有。”我不敢怠慢,鄭重地回答他。

“沒有特定關係的人之間,發生這種感應的概率是微乎其微的。但也有一種情況,你與那個人,都是屬於靈異值很高的個體。他賦予了某個‘點’以一種能量,這種能量即便在他離開這個‘點’後,也能保持一段時間,久久不散。而你恰好在他發出的特定能量還沒散盡的時候,來到了那個‘點’。於是發生了這樣的感應。你或許在網上看過類似這樣的報道:一個神奇的屋子裏,曾經住過一個人,後來他走了,或者,一張床上,一度是某個人睡過多年的,後來,別的人來到這個屋子,或者睡到這張床上,這其中的個別人,會有種神奇的感覺,仿佛自己能感受到那個人的存在。”

我和老婆因為他的解說,突然陷入了某種深沉的情緒。那種情緒不太舒服,讓我有點想離開這裏。但我又特別想聽他說下去。就隻好堅持著坐在他麵前。

蔡老師的感覺很靈敏,感覺到了我們的不適。他皺了皺眉頭。“宇宙間的事情,不是每一樣都解釋得通的。甚至可以說,現在我們似乎都對它們有了解釋,但誰能保證那不是人類的自以為是呢?宇宙從哪裏來,怎麼會從無到有,在無之前,它是個什麼東西,是的,現在我們人類有解釋,量子力學也好,物理學也好,所給予的解釋,似乎都天衣無縫,可果真是那樣嗎?要知道,就這些解釋本身,自有人類以來,也是在不斷更新甚至推翻的過程中,真相到底為何,誰又能真正斷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