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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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晁
代子要回小鎮,中學時代的女友結婚,半年前就接到消息,那個外號黑黑的女友說,可以準備假期和鈔票了,到時見人見錢。有點綁票的意思了。其實黑黑就在這城裏,在城郊的一所二甲醫院任職,內科大夫,大學五年學的是針灸與推拿,無法揣測她是如何轉型的,對外人來講,這過於神秘了。那時,代子剛付完一筆房租,再看手裏,竟隻剩了一張票子,當月是沒法活了,還得找人借。借錢的人通常是大她三歲的姐姐,姐姐都三十歲的人了,竟還未處過男友,這讓人訝異。姐姐商專畢業就在酒店工作,從客房服務幹起,八九年過去,如今也隻是轉崗做起了接線員,好像提升的事總與她無關。不得不承認,代子和姐姐都長得不漂亮,圓臉盤,矮矮的個子,又遺傳了母親的桶形身材,腮頰上還有斑,星星點點,時多時少,像陰晴不定的夜空。代子曾想去做激光祛除術,有一陣走火入魔,天天想月月想,但還是被黑黑阻止,黑黑權威,說了一通唬人的話,可代子聽進去了,不得不正視,也就打消了念頭。代子覺得這是男人們避而遠之的原因。想到這裏,不免神傷,但代子不像姐姐那樣,如同啞巴。從前就是這樣,上學的年月,姐姐沒有朋友,至少代子從未見她帶哪位同學回家,姐姐的身影永遠是一個人的,就是回小鎮,上街,也是和母親隔得八丈遠,說話是一問一答,很多時候就那麼默默地凝視你,讓你心生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愧疚。代子還多少有些外向的,新聞係畢業以來,換了多份工作,都幹不長,喊天不應,可是又如何呢,照舊隻能一次次重來。怎麼說代子也無法像姐姐那樣,一輩子耗在一間四星級酒店裏,做一個老姑娘,老了還是個低級職員,除了不時向代子透露誰誰誰哪個明星又來了之外,什麼都不是。代子怎麼說也有一顆不大不小的野心,相比起來,代子就為姐姐感到不值,一時沒錢的窘況也變得可以忍受。
代子也有陣子沒有回家了,小鎮離省城不遠,兩小時車程,全程高速。不過如今客車站從老城遷出,去新車站還要搭乘近一小時的公交,這樣算下來回一趟家似乎就遠了,這或許是代子疏於回去的原因。
然而這次不同,是黑黑結婚啊,作為黑黑幾個最核心的姐妹之一,代子怎能不到場呢。代子回去最晚,工作交接完畢已是一天中午,代子來不及吃頓簡單的午餐就上了公司樓下的公交快線。說是快線,到客車站最快也要跑上近四十分鍾。代子挎一隻小提包就上路,衣衫都來不及換一身,代子看著自己那件許久未換的黑色羽絨外套和裏麵的薄棉針織衫,這才感到,又有一陣沒有去逛商場了,不過最近手頭緊,代子還不敢輕舉妄動。黑黑結婚是要送大禮的,是工資的一半了,這是幾個人早就商議定的,代子已經給過姐妹們數份大禮了,輪到自己,代子真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去。那一個人又在哪裏?
代子走得潦草,兩個月前做的頭發就已顯得淩亂不堪,東一絲西一縷地奓著,鳥巢一樣扣在腦門上,又像一隻顏色難辨的水缸,陽光打上去都無法反射,就這麼黯淡。黯淡的還有代子的心情。代子掏出手機,用拍照界麵看自己匆匆趕赴婚禮的形象,才上了半天班,臉上的油就又冒了出來,均勻地分布在那張雀斑點點的臉上,尤其那隻塌鼻子,像樹幹上一隻分泌油性物質的瘤,綿軟著,卻尤為光亮。代子時常路過出租屋旁的地下人行通道,通道裏全是整形廣告牌,動人的詞彙似乎天生就麗質,等待著像代子這樣的女人。然而代子不敢,她還沒有勇氣麵對整容後朋友們的目光,代子在他們心中應該永遠是這個樣子的吧,不可能有什麼改變了,如果一個脫胎換骨的美麗的代子出現(比如鵝蛋臉、雙眼皮、高鼻梁、櫻桃嘴),他們是否會感覺被冒犯?這不無可能,再說,代子更沒法麵對家人了,尤其姐姐,姐妹倆若同時出現,隻會襯得姐姐更醜,這不是代子想要的……想象中的美麗讓代子如此恐懼,竟比整容失敗還讓人難以承受了。
代子掏出濕紙巾揩麵,一張又一張,直到冰涼的帶有酒精氣味的液體深入毛細孔裏,微微爆炸,鼻翼上的油開始消退,代子才重又自在起來,覺得外麵的天也沒這麼灰蒙蒙了。代子記得天氣預報說今天是個晴天的。
車廂裏循環著流行樂,歌裏的世界,愛情無處不在,有一瞬,代子的心情明顯好轉起來。城區的高樓隱退之後,一些零星的土地出現,是真正的土地,種著綠得不那麼新鮮的蔬菜,路旁的幹脆整片蒙著塵土,似乎從來就沒有人要來采摘,自生自滅的。代子想到自己,竟也是如此,無端觸景傷情,苦水倒流。但那畢竟是土地呀,代子很久沒有見到過了,她被兩點一線的生活牽製,似乎是永遠走在喧鬧長街中的一個側影,無暇顧及城市生活的另一麵,比如到外麵去,登山郊遊,和自然親密接觸。代子從小就生活在鎮上,鎮子有山有水,就是自然本身,代子想不出為什麼還要特意去玩這些玩意兒,所以踏青啦到濕地公園燒烤啦去農莊采摘草莓櫻桃啦代子是全無興趣的,她寧願窩在屋裏,看永遠也看不完的韓劇美劇或者睡覺,如此消磨。
到達車站,車上已不剩幾個人,代子注意多時的女人也下了車。女人瘦挑的個子,一頭卷發,著秋裝,身上香氣適宜,有一瞬的沁人心脾,男人們的目光就不時靠攏過來,代子知道那不是看自己的,但因著那餘光,代子還是不免緊張,本來懶散的坐姿也一點點糾正,坐得端正了。代子從不在陌生人麵前自暴自棄,但這樣的時刻,代子跟身旁的女人卯上了,女人似乎沒有察覺,對前後投來的目光毫不在意,是司空見慣,應得的,因而表情顯得自若,下車時也走得幹淨利落,手提包光澤一閃,人就不見了,代子在最後磨磨蹭蹭。
女人消失許久,代子都買好了車票,卻還在回味女人身上的味道,那麼得體,代子總是不得要領,不論學著怎樣穿著打扮,總是缺乏一種風采,真正的女人味。代子開始責怪自己了,怎麼說走就走的,也不換套衣裳,小鎮家裏隻有從前的舊衣衫,如何能穿得出去?還是婚禮上!可汽車站附近都被小旅館小飯店小吃攤包圍了,髒兮兮鬧哄哄的,還有股子代子說不出來的怪味,難聞死了。這樣的地方哪來的服裝店?誰會跑這個鬼地方來買衣服!代子氣餒了,隻好跟著擁擠的人群過安檢,那些粗魯的拎著編織袋的人一次次刮過代子的身體,代子像行李一樣被他們推搡來推搡去,好欺負似的,短短一截路走下來,代子發覺自己的褲子都被蹭了好幾塊汙漬,就在心裏氣,罵了也不解。
代子就這樣回到小鎮。是下午光景,陽光難得地冒出來,蛋黃一樣散開,鋒芒不再,像馬路邊的狗,懶洋洋的,人過時,眼皮都不眨一下,一副土皇帝做派。但小鎮終究有了變化,和過去的閉塞不同,城市的殘影輻射過來,開發商們因了小鎮的溫泉而覓到了這裏,幾樓電梯房在小鎮的中心地帶開工,腳手架已搭到了第五層。班車就停在小鎮的新街上,代子下車,又看見了西邊的大壩,由於背陰,大壩永遠看上去鐵青著臉,一些綠色蘚類逐漸遮蔽了水泥的本色,使大壩看上去多了一絲藝術氣息,不再那麼冷冰冰了。這風景代子看了有很多年了。代子還看見自己的新家,那片藍色屋頂中的一間,安置房,是城裏司空見慣的風格,整潔現代,卻不再有家的味道,而從前的老房子如今隻剩了一處地基,邊邊角角冒出野草來。
代子穿小巷,大路她一向不願走,不然總有人攔住她,假裝噓寒問暖,其實看笑話似的,一再提及她的個人問題。
代子,今年多大啦,還單著呐,什麼時候給我們帶回來一個啊!
諸如此類,哪壺不開提哪壺,代子在心裏討厭死她們了。
代子的家就在河堤的後麵,等她匆匆穿過那些尚未拆除的舊式磚房後,河堤就出現了,代子聞到河水的味道,那河還在艱難地流淌著,隻是如今愈發顯得捉襟見肘,冬日的凋敝一覽無餘,大片沙灘裸露出來,兩隻鷺鳥長長的腳杆伸在淺灘裏,覓食。代子很長時間沒有見到這樣的景象了,也以為鷺鳥們都絕跡了。
代子癡癡傻傻地看了一會兒,轉身上樓去。
代子開門,防盜門上的塑料套封沾滿了塵垢,手指按上去留下一道清晰的指印。代子想,明天一定要扒下來,難看死了。進門,代子就看見父親,一個人坐在客廳裏,木雕似的不動,打坐一般。聽見響動,見是代子,父親的表情終於軟和幾分,皺紋鬆弛,一張笑臉應景般浮現。父親訕訕地說,回來啦。代子點頭,然後房間再無聲響,代子便知曉母親又在麻將館裏了,不到晚飯時間,她自然是不回來的。代子不止一次說母親,地主婆都沒你好過,什麼都讓老爸做,日子不要太舒服哦。母親聽了臉上自然是白養了這個女兒的表情。代子又說,打麻將,就你那點心思,輸不起贏不起,小心血壓崩上來。母親就大呼代子忤逆,還讓老林評理,說養了一雙女兒,一個不聞不問,一個竟詛咒她,真是前世作孽,欠他們父女的。
爸,沒去釣魚?代子找話講。
你說要回來。老林削起茶幾上的蘋果,代子後悔來時沒在街邊買點什麼了,雖然她總是一個人,但空手歸家,總有點心欠欠的,失了禮數般。
代子接過父親手中的蘋果削起來,老林在一旁看著,看得出他的焦慮,想找話講又最終沒有開口。代子已習慣這樣的沉默,代子想對父親說點體己話也因了這沉默而沒能打開局麵。父女倆就是這樣過掉了這近三十年的時光。前十多年,父親隨單位東奔西走,常年不見人,偶爾出現時,代子要過一陣才會想起,哦,那是爸爸。後十年,父親倒是回家了,因矽肺病退養,可代子卻出門了,兩人像沒有交集似的,永遠平行在各自的世界,如此遙遙相望。
代子好不容易將那隻蘋果削完,一看,竟比之前小了許多,縮了水似的。代子將蘋果遞給父親,可他卻搖頭,還是那句話,我不吃水果的。代子每次都信以為真,也從未在父親麵前撒過嬌,他說什麼就是什麼了。
找不到話說,父親隻好鑽進廚房,早早忙活起來。代子也搬一張椅子去了陽台,發呆,看腳下的河及遠處正在施工中的特大橋,大橋從小鎮的兩座山巔上橫穿而過,竟比不遠處的大壩還高了。代子看著那已然高聳的橋墩,像數柄巨劍一般直刺天空,天空卻深邃,怎麼也望不到頭,代子望得眼睛都酸了。但無論如何,這是一年中難得的時刻,大腦短暫空白,代子也終於可以摒除所有煩心事,靜靜地一個人待上一會兒。是母親的開門聲將代子從那個似乎被大雪覆蓋的世界驅逐出來的,母親還是那般風風火火,關門聲山響,看來是輸了錢。母親一時還沒發現陽台上的代子,隻衝著無人的客廳喊起來,老林老林,代子回來沒有?該到了啊,我都看見羅老三的班車了。
代子這才在陽台吱了一聲,母親看著陽台上的那個腦袋說,你跑那兒去幹什麼,你姐姐打電話來,她發了兩桶油,你怎麼不帶回來?
代子想,還真把自己當兒子了。名字就是明證似的,代子代子,代替他們再也別想有的兒子。母親曾悄悄對代子說過,結婚後無論如何生兩胎,兩個孩子,一個隨夫姓一個隨老林,林家的香火也就傳下去了。代子覺得不可思議,至今難以理解。她是這麼回答那個心急如焚的女人的,找姐姐去,不要找我,我一個都不想要。她母親就怪代子沒良心,枉自父親待她最好。
代子小時候差一點死掉。
不是疾病,而是一次意外。五歲的代子從老房子的二樓陽台跌落,人事不省,醒來時出事的記憶已被徹底抹去,那時父親還在外地,披星戴月趕回來,陪伴了代子近一個月時間,那是奢侈的時光,也是代子記憶中與父親相處的最長時間了。那時所有人都以為代子活不下去了,但代子還是頑強地活下來,竟又活成了一個健全的人,也算一樁奇事。但幸運似乎就此打住,代子之後的生活和凡人沒什麼兩樣,甚至在最為難熬的時刻,代子還想,還不如當初就離開這個世界,也少了這許多辛苦。
代子吃過飯,嘴一抹便出門,母親在身後依舊嘮叨“早點回來早點回來”這樣毫無意義的話。代子覺得好笑,一方麵巴不得自己早點嫁掉,一方麵又想像姑娘一樣管著自己,處處擔憂。代子翻翻白眼。
到黑黑家時,黑黑家已湧進不少人,新郎在,新郎的那班人馬卻還未到,要等入夜後,兩班人馬才能聚首較量。沒有人抱怨代子的晚到,大家都清楚,這女人疏慢慣了,仿佛因了胖的緣故,對自己對他人同等潦草,已沒什麼可再講的。新郎代子此前見過,看上去清臒的一個人,眼神卻精明,在城裏賣房,收入可觀。代子和他點個頭,就算交代了。屋裏的麻將果然已經支起,每人麵色不同,代子就知道她們已鏖戰多時,代子感歎,這班姐妹,見麵愈發無聊了,除了打牌彼此攀比和議論周遭人,已沒有別的消遣,她們已淪為當初她們自己最為反感的人。
見沒人搭理自己,代子不得不用調侃的口吻問新郎,朋友裏有沒有單身的啊。
新郎意味深長地笑,說,多著呢,到時給你介紹,機會自己把握。
代子就花癡似的拖長調子,說,好樣的。
等真正換了地方,黑黑這邊七個姐妹,組成七人軍團,新郎那邊也不示弱,清一色男人,計有八人之多。代子當即就抱怨起來,這不公平,我們全是女的。大家就笑,將夜宵攤點的三張桌子圍攏。新郎說,岔著坐吧,不然沒氣氛。黑黑本能地不樂意,說把姐妹們分散,終究男人得便宜。於是按照親疏坐下來,女人們一桌坐不下,代子就被有意排擠到了隔壁一桌。
代子酒量平平,這樣的場合,陌生人一多,也就格外小心。新郎那邊的人卻個個虎視眈眈,躍躍欲試。果然,來敬酒的全是男人,來者不善,一輪接一輪,也不和你玩遊戲,上來就幹完,明顯想把人灌醉。幾杯下肚,代子直嚷嚷肚子脹,裝不下了,眼神也跟著流轉起來,人群裏就逐漸注意到一個男人,那男人也頻頻朝代子看過來,大夥都互敬了一圈酒,唯獨那男人沒找自己喝,代子覺得奇怪,想著自己哪裏不對勁兒了。就在這關口,那男人的目光又一次與代子的對上,代子一陣心悸,好像有什麼心事被人洞穿,跟著好奇地朝對方舉起杯子,沒承想,那男人卻站了起來,帶著猶疑不定的口吻說,我好像見過你。那男人一出口,大家嘩然,幾個姐妹頓時起哄起來,代子,還不老實交代,什麼情況啊?
代子自己都懵了,搞不清狀況,忐忑地問,我見過你嗎?什麼時候?
那男人沒有透露,隻是輕描淡寫地拋出一句,你是不是羅羅的朋友?
仿佛被這個名字敲了一棍,代子有幾秒鍾的暈眩。羅羅,好古老的名字啊!翻尋記憶,這個名字藏在代子人際關係的最底層,是她有意而為,曾經以為永遠也不會想起了,今天卻聽見。代子的眼淚都差點迸出來。可因了這場合,代子隻能強裝鎮定,她用不知不覺間喑啞了的聲調問,羅羅,還好嗎?
那男人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隻是那麼瞧著代子,代子傻傻地讓他看著,仿佛赤身裸體,讓對方一覽無餘,也不知羞愧。心思早已不在這裏了,在這喧鬧的婚前聚會上。代子想,這個原本稱得上美好的夜晚就這麼被毀掉了。
是啊,羅羅。
代子一仰脖將杯中酒灌了下去,比毒藥還苦。
羅羅是代子高中時認識的人,在離代子不遠的鎮上,代子已經忘記是怎樣去到那座小鎮的,興許是和朋友去玩,總之就遭遇上了,兩人有了聯係,開始時是通信,後來改成電話,然後去看對方,坐四塊錢的麵包車,過河,走盤山公路,上山又下山。代子還記得包麵車異常老朽,是城裏的淘汰貨色,車胎都是幹癟的,翻著膠皮,破破爛爛,有時路上拋錨還要下車鼓搗一陣。開這種車的都是年輕司機,一身膽氣,速度就驚人,每每過彎,代子都有種魂魄被甩出去的感覺。而車裏的空氣一貫的又悶又濁,七座的車子往往要加塞上十個人,男人們抽煙,噴出的煙氣經久不散,令人作嘔,然而代子承受下來,隻為了那快。那時她是多麼迷戀羅羅啊。有時禮拜五逃課,去橋頭搭車,還要躲避熟人那幾乎無處不在的目光。那時去看羅羅,隻為看一場他的籃球比賽,嗓子喊到啞,晚了,又坐最後一趟車回來。
甘之如飴的時光。
如此一年有餘,就是沒有道破,兩人非正式交往起來,直到彼此畢業,雙雙去了省城。接著是沒完沒了的電話往來,什麼都說,除了愛情,好像防線依舊沒有撕開,你打一槍,我打一槍,然後退下來,不成其為一場戰役。通話的時刻,代子記得,永遠的九點一刻,下晚自習不久。那個時段是屬於代子的,她央求別的有電話需求的女生去打走廊的公用電話,她願意端茶倒水伺候,如此交換。
那時候,說來也怪,每天盼著那個時辰,掏心窩子般期待對方的聲音,可就是不敢去看他。兩人的大學各在城市一頭,兩處遙遙相望的郊區,看一次要穿城而過,遇上擁堵時刻,幾乎要用掉半天時間,如此繁瑣。但這永遠無法成其為理由,代子也知道,她之所以不去看他,完全是因為擔心,擔心見到想象中的一幕,羅羅摟著女友在校園徜徉或者結伴去打開水。代子受不了這個,也不敢問羅羅的交友狀況,好像一經點破他們的關係就會因此完結,而之前所有的鋪墊與漫長的傾訴就會成為一堆記憶的餘燼。
如此的小心與自閉。到底通了多少次電話,已無法計算,隻有一次中斷,讓代子刻骨銘心,付出慘痛代價。
是學院的晚會之後,原本代子無心學校的任何活動,隻是班主任特意打了招呼,缺人手,代子隻能去頂替一下,舞台自然與她無關,她不過是去服裝組幫忙而已,代子去之前甚至連那些女孩子表演什麼都不知道。與她同去的一個長相醜陋的男生悄悄問她,你有節目嗎?演小品?代子白對方一眼,沒好氣地說,你才像演小品的。那男生也不惱,嘿嘿一笑了事。
晚會開始,演員在前台演出,代子就在後台的課桌上抽煙,聽轟隆隆的舞曲和流行歌曲的哀婉唱調,沒有人管她,道具組的男人們都圍在幕布兩側,偷看演出吹口哨,又被指導老師哄下台來,那個醜男生也在其中,一臉悻悻然,用嘴形無聲地罵一句,操。
代子覺得好笑,她看著女化妝間的鏡子和衣帽架上的演出服,是旗袍,岔口開得極低,代子想象著自己穿上去會怎樣,是否會變得漂亮一點?代子還想著時間,演出六點開始八點結束,不耽誤給羅羅打電話,不然代子是斷然不會來的。
這是百無聊賴的時光,枯燥、難熬。那些身材高挑化著濃妝的女孩子或妖嬈或施施然地走過代子,目光都不斜視一下,仿佛宮裏的妃子娘娘,而代子隻是屁股後頭任人使喚的丫鬟。代子便也學著醜男生,用嘴形罵了一句,小蹄子!
代子看她們演出完,那妝也是不舍得卸的,就那麼換上服裝,興衝衝地又不知跑到哪裏去了。代子隻是冷笑,等壓軸節目上場時,醜男生又不知打哪兒冒了出來,代子在後場都待膩煩透了,正想找個人說說話,不想對方說,媽的,好沒意思,去喝酒,你去不去?
代子看他一眼,仍覺得來氣,但因了同是天涯淪落人,代子也就從那張課桌上滑下來,說,去。代子將最後那顆煙蒂隨手滅在了化妝台上一盒Dior粉餅裏。
在學校後門的南街,俗稱墮落街的地方,本是座村莊,因學校落戶,便發展起來,沿街開滿店鋪,五花八門,什麼都有,龍蛇混雜。而街道背麵則更加慘淡,一棟棟民房,粗陋之極,就那麼張牙舞爪地排列著,彼此傾軋,那些擅自加蓋的隔層上還裸露著牆的縫隙,大得嚇人,有的陽台連個像樣的欄杆也沒有,跳板一樣,不設防,上麵晾曬著似乎永遠也無法幹透的內衣褲。這樣的房子也無法有更好的命運,他們生來就要成為一些人預習夫妻生活的場所和阿飛們的窩贓之地。
代子很是鄙夷這樣的地方,哪怕這裏的飯菜要比食堂可口,代子也不常來,她受不了這裏的氣味,總是臭烘烘的,這麼一大片粗鄙的房子,連條像樣的下水道也沒有,下雨時候,汙水都跑到街麵上來,形成深淺難測的水窪,代子曾在這裏跌過一跤,半個身子浸在泥潭裏,身後是路人的嗤笑和被風刮跑的雨傘,代子懊惱極了,她穿著當時唯一一套說得過去的衣服。若不是醜男生要來,代子是決計不再踏足這裏的。
是冬天了,天早早暗下來,醜男生選了一家搭在農家院內的夜宵攤,院子裏圍了一圈紅色遮風棚,棚子裏有三隻火爐,代子選擇一處坐下,熱烘烘的煤火頓時就緩解了代子的厭煩情緒。醜男生也討好似的主動將煤火通了通,說,有幾個朋友住在附近,我叫他們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