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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瀟瀟

從杭州經停香港飛到西貢,已是薄暮時分。順便提一下,我不喜歡以胡誌明市來稱呼這座城市,這稱呼如同一個貼歪了的標簽,讓人別扭。我心目中的西貢,是瑪格麗特·杜拉斯筆下《情人》裏的西貢,是彌漫著浪漫、傷感和曖昧氣息的西貢。這種氣息,隻屬於西貢,屬於堤岸。其實多數越南人,尤其是越南南方人也習稱西貢。

在機場迎接我的,是大學時代做了我四年上鋪的老同學袁大頭,還有他的兩個狐朋狗友。大頭本名袁傑勇,因為頭顱大,相貌頗似民國銀元上的袁世凱,同學們就給他取了綽號“袁大頭”,簡稱“大頭”。記得剛被這樣叫時,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頭皮,憨憨地說:“頭大福大,吉人有吉相,我認了。”但在四年大學生活,這個自稱有吉相的吉人,連寢室室長這樣的芝麻官都沒挨著過。如今,按他的說法是:兜裏也有幾塊銀元響丁當了。家夥,說話也越來越有大頭味了!

一見麵,我就挨了大頭一拳,令我肩頭肌酸疼了好一會兒。接著就大呼小叫著和我擁抱。搞出這麼大響動,好像是老友久別重逢似的,其實半月前還剛剛在杭州碰過麵。正是這次碰麵,我被他拉下水,今天才會來到西貢與他同流合汙。同來接機的還有他的兩個狐朋狗友。顯胖的那位是福建石獅人黃善德,綽號“黃鱔”,在這裏經營著一家瓷磚廠,越南城鄉幾乎家家戶戶都鋪瓷磚,脫鞋進室,幹幹淨淨,所以生意不錯。顯瘦的那位是浙江溫州人趙水貴,綽號“水鬼”,在這裏做機電生意,開始主要倒騰摩托車。中國摩托車在這裏曾一度風光,但現在已成了質次價低的代名詞,甚至有人還認為騎中國摩托會影響到身體健康,所以市場大部被日韓摩托所占。現在“水鬼”把目光轉向農村市場,兼營柴油機、水泵等農機具什麼的。兩人都是典型的人來熟,對我表現出來的親熱程度並不亞於大頭。大頭說過,在西貢,雖然華人華僑不少,麵孔相似,語言熟悉,但要找到真正可以稱兄道弟的朋友也是很難的。他這麼多年漂在越南,要好的也就“黃鱔”“水鬼”這兩位,反之也一樣。我來越南加盟他們的隊伍,給他們帶來的興奮也就可想而知了。

我們幾個熱熱鬧鬧地寒暄著,不遠處站著一位越南女子。她不聲不響,目光卻一直沒有離開過我們。在我印象裏,越南女子就是那種婀娜苗條的身材裹著飄逸的奧黛,鬥笠下明眸灼灼、長發如瀑的樣子。她們柔情脈脈,又嫉惡如仇,在中越戰爭期間,素有愛民傳統的解放軍就吃了她們不少的虧,比如明明看到她還在給孩子解衣喂奶,不提防卻從她手裏嗖地飛出枚手雷來。眼前的這位女子雖然早已過了如花年華,但一襲合身的奧黛掩映著玲瓏有致的曲線,別有一番少婦風韻,也基本符合我對越南女子的想象。在我與大頭他們說笑擁抱間,我注意到她的目光好幾次駐留在我臉上,而一與我的目光相撞,便倏地彈了開去。

“來來來,”大頭把我拉到這位女子麵前,介紹雙方:“這位是阮玉蘭,你可以叫她蘭妹。這是我的好朋友陳立彬。你們兩人以後就是搭檔了。”

阮玉蘭羞澀地綻開一絲微笑:“您好,彬哥。”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越南女人說漢語。漢語從她的口裏說出來,好像經過了水的過濾,很柔潤的感覺。對一陌生異國女子,我一時還不習慣稱兄道妹的,稍有點窘迫。

我們一夥男人說笑著往外麵的廣場走去,阮玉蘭跟在後麵。大頭去停車場開車,我們在路邊等候。突然,我手裏的包被人猛烈一拽,一輛摩托擦過我飛馳而去,我本能地喊出:“哎哎,我的包……”說時遲那時快,隻見一直文文靜靜的阮玉蘭猛地躥出去,伊裏哇啦地大叫著向摩托車方向追去。錯愕間,聽到警笛鳴叫,又傳來“叭、叭、叭”的槍聲,再後來,見遠處聚起一圈圍觀的人。正詫異間,大頭的奔馳商務車已滑到了身邊。“黃鱔”拉了我一把:“別擔心,我們在車上等。”

約過了一刻鍾,阮玉蘭回來了,把手提包遞給我:“你看看,少了什麼沒有?”我迅速檢點了一下,護照和數碼相機都在。“那我們走吧。那人死了。”她淡淡地說,神情與剛才伊裏哇啦地大叫的樣子判若兩人。“什麼?人被打死了?”我不由驚叫。她隻瞥我一眼就轉過了頭。看大頭他們的表情,也好像剛才壓根兒沒發生過什麼事。

從機場出來的路上,我腦子裏老轉著的那個飛車搶包人的臉——確切地說,我並沒看清那張臉,隻感知那是一張男孩子的臉。在我印象中,越南男孩子都是機警靈敏的,他們能像獵豹一樣穿越崇山峻嶺,也能像鬆鼠般敏捷利索地騰挪在竹林樹梢。現在,這樣一個身手利索的男孩跨上飛馳的摩托車搶包,又被同樣身手利索的警察擊斃了。大家竟無動於衷,這樣的事似乎很平常。

大頭一邊開車,一邊滔滔不絕地向我介紹西貢。他對我真夠仗義的。在前兩個月,在我跌入人生低穀的日子裏,他專門屁顛屁顛地從越南往返杭州兩次,動員我去越南幫幫他。他這樣說是為不傷我自尊心,實際上是想幫我一把。說起來,我和大頭還真不隻同窗和上下鋪的舊情:當年,我們曾經共同追求過同一個都沒追到手的英語係女孩子——他曾為此攬著我的肩膀稱:我們是情敵,這說明我們的審美口味相同。當年,我們又是係文學社的社員,雖然他隻不過是在大一時寫過不超過三首每以“啊”字開頭的抒情屁詩,但有年上街他卻走在文學社隊伍的最前頭。後來,他辭職下海,單槍匹馬去越南闖蕩,也是我們同學中的唯一。

夜幕始降,喧嘩熱鬧的西貢街路上遍地摩托,我們的車就混在浩浩蕩蕩的摩托車洪流中穿行。過十字路口時,往往前麵已亮起紅燈,潮水似的摩托還在往前湧,直到另一路的摩托湧出來,這隊才暫停,待機再湧過去。這範兒比“中國式過馬路”要大氣磅礴多了。更歎為觀止的,是那些把小排量摩托騎得風快的女子,頭盔五顏六色,奧黛下擺飄舞翻飛,驚豔無比。大頭手忙腳亂地操縱著方向盤,又不時點一點刹車和油門,還不時騰出一隻手來為我指點沿途街景,手、腳、嘴一刻都沒閑著。倒是在機場廣場上曾一時咋咋呼呼的阮玉蘭,一路無話。

在自由之路一家餐廳,大頭一夥為我接風。菜既有經典越南菜,如有咖喱蟹、甘蔗蝦、椰子刀魚、生春卷等,也有兩三道中式菜,是怕我一時不習慣特地點的。大頭處事粗中有細,這在我們同學中是有點名氣的。

大頭和“黃鱔”“水鬼”想必是常在一起聚的,席間沒絲毫拘束。接風宴進入到尾聲,大家都有點醉意了。特別是“黃鱔”,酒量好、酒風爽,最先進入狀態。見服務員過來續水,他要搶先買單,給大頭喝住了:“你特別有錢還是咋的,今天是我做東!”“黃鱔”啪的一聲,把錢包重重地拍在了桌麵上,罵道:“錢他媽的是王八蛋!”

我有點吃驚。到後來,我才了解到這位石獅人的心路曆程。那年,他在高中複讀一年後,與應屆生的妹妹同時考上了大學,她的分數還略高於他。但因家裏窮,隻能供一人上學。父母重男輕女,他也沒謙讓,隻在心裏起誓,以後混出個人樣好好報償妹妹。想不到次年夏天,外出打工的妹妹不幸死於工傷事故。原本體弱多病的母親因過於自責,鬱鬱寡歡中染病不起,還沒等他大學畢業就去世了。父親後來也再娶成家了。一個家從此分崩離析。也是因為窮,他在中學、大學時對心儀女生的追求,都有始無終。畢業後,他心無旁騖地鑽入了賺錢的門道。等他有錢了,年紀也大了,但仍有姑娘主動追他,他覺得這些女的都是衝著錢來的,跟她們玩是玩了,結婚的感覺卻是沒了。所以,他每次喝多了就要罵錢,跟錢過不去。

“黃鱔”罵完錢,拌著舌頭,拉起我的手:“哥們,你一來,咱們的隊伍就勢力壯了,你是我的鐵哥們……聽說你的女人跟人跑了?祝賀你重返自由!無家才可以處處家,無妻才可以人人妻……”

大頭趕忙拿起“黃鱔”手邊的錢包,拍拍他的臉,“喂,今天你買單,好了吧!”

“黃鱔”揉著被自己錢包拍過的臉,一點也不惱,嘻嘻地笑著,口裏流著涎水:“還是勇哥看得起我。”

謝天謝地,我的老同學總算沒把綽號給帶到越南來。付了錢,“黃鱔”頭一沉,鼾聲便起。

席間,阮玉蘭一直在默默吸啜著一罐飲料,卻總沒見她喝完過,菜也吃得不多,難怪越南女子都長得這麼苗條。聽說,對男人的事不瞎摻和是越南女子的美德之一,看來不像是假的。

又是農曆臘月二十二。隻要還有一口氣,國軍第一兵團司令官黃傑麾下的二等兵陳宏燦就不會忘記這個日子。

兩年前,也是臘月二十二,他跟鄰村的菊花姑娘成婚。記得那天特別寒冷,母親早起推門出來,不由驚叫了一聲:家門口的七石大水缸裏結了至少一寸多厚的冰,把水缸都撐破了,水流一地——也結成了一地的冰坨坨。不好!母親當即跪倒在冰坨子上,臉朝南山喃喃祈禱“南山菩薩保佑、南山菩薩保佑”,並連磕三個響頭。起身時,潑喇喇一聲,膝蓋處兩塊布片已粘在了冰坨子上。母親忙呸呸呸往地上連啐三口,以解晦氣。果然,當晚就在他和菊花姑娘牽手拜堂時,他的叔叔風風火火地闖進祠堂,說了聲“黑皮來了”,一把拉起他往祠堂後的山上逃去……

可同樣是臘月,在富國島這鬼地方,白天氣溫竟高到三十多度。他做夢都沒料到,自己在二十歲之前還沒有走出過家鄉小集鎮,這短短兩年裏,竟一逃再逃,最後困在了這個懸在泰國灣上的荒島!

那場倉促的婚禮本就是為了逃——逃壯丁。那年冬天,經過徐蚌會戰,國軍大大失利,共軍已打到了長江邊上。村口的一棵千年古樟上新貼出了張“二抽一”的布告,覆蓋上了半年前貼上的那張“三抽一”的舊布告,縣上兵役科的警察(因製服的顏色鄉親們背後稱“黑皮”)逼著與鄉親們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保長、鄉長領路,在各村亂竄,見青壯勞力就抓,嚇得青壯勞力躲的躲、逃的逃。陳宏燦是陳家三兄弟中的老大,這年正二十歲出頭,剛成為父親的好幫手。為逃避被抽丁,在臘月二十二這天與菊花姑娘匆匆成婚。自恃新婚,總不至於被抓壯丁,卻不料還是被“黑皮”攪了婚禮。在山上避了三天風頭,看除夕將近,又悄悄溜回了家。不料還沒和媳婦溫存兩天,被突然出現的“黑皮”抓了個正著。在兩個“黑皮”的挾持下,他掙紮著朝驚恐萬狀的母親和媳婦菊花大喊:“等我回來!”

在新兵集訓地,陳宏燦無時無刻不在惦念著家和新婚的菊花姑娘。村裏也出現過有人當了兵後逃回來的,村東的陳三麻子就是個逃兵油子。他第一次被抓壯丁到逃回家,家裏那幾袋政府發放的撫恤糧還沒吃光。嚐到甜頭,他後來就串通保長專門幹這營生,抓抓逃逃樂此不疲,為家裏騙來不少撫恤糧,也解了保長無丁可抽、無法交差的難處。無奈如今新兵被管得比犯人還嚴,陳宏燦根本找不到逃跑機會。時局又急轉直下,按部就班的集訓已不敷時需,隻經草草集訓,他就被充入到長江防線。異地入防是當年國軍應對逃兵越來越多的對策之一,這次他就和部分從華東招募到的新兵被部署到了湖北黃石附近的華中江防前線,駐地近三國時的赤壁。團長向全體士兵訓話:當年八十萬曹軍就敗在這裏,有長江天塹,共軍就是想飛也飛不過來。共軍飛不飛得過來,不是陳宏燦所關心的。他隻想逃回家去,隻想去見媳婦!

進入駐地的第三天淩晨,驟然響起的緊急集合號把陳宏燦驚醒,這個從沒打過仗的新兵驚恐地以為是對岸的共軍打過來了,挎著槍抖抖顫顫地跑到操場上,才知共軍還沒來,是巡邏隊抓了三個逃兵。可憐的逃兵被五花大綁著跪在隊伍前,長官又訓話,“黨國有難,匹夫有責,臨陣脫逃,格殺勿論”雲雲。訓話畢,逃兵被當場正法。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大活人被槍打死,但不是在戰場上。他被嚇壞了,生怕被長官看出了自己的心思,也把他拉出來給一槍崩了。保命要緊,若命都丟了,哪還有機會回家見爹娘媳婦?他暫時撂下了逃跑的念想。沒料到,他暫壓下了逃的念頭,隊伍卻從此一逃再逃。當對岸萬炮齊鳴、萬船進發,這支還沒和渡江共軍打個照麵的部隊就接到白崇禧的命令向南撤退。戰火紛飛,他卻從來沒有經曆過一場真正的戰鬥,就一直在逃逃逃:從湖北逃到湖南,從湖南逃到廣西……

南方正是淫雨連綿的雨季,北方的毛澤東已經在天安門城樓上宣布了新政府成立。陳宏燦被裹在三萬多官兵及眷屬、地方警察及遊雜人員中,在中越邊境的原始叢林裏像無頭蒼蠅亂竄亂撞。隨著尾隨而來的共軍越來越近,混亂中,大家越過了邊境姑姆山口。羞愧啊,隊伍一入法國殖民地越南境內,所有武器均被法軍沒收,連手表、鋼筆、錢幣、手電筒等也不放過。原來黃傑司令官跟法軍達成了“假道入越,轉回台灣”的協議,隨後法方因忌憚前留法學生、中國新政府總理周恩來的“放水”指責,把徒手官兵押到蒙陽和來姆法郎兩地拘禁起來,不再提“啟運回台”。

真是苦啊!蒙陽的拘禁地是廢棄煤礦,三麵高山夾出一塊狹窄的盆地,隻有正午才能照到陽光;礦渣遍地,雜草叢生,瘴氣彌漫,蚊蠅鼠蛇肆虐,甚至沒有一個能遮雨的草棚。他們隻好用竹枝樹枝和被單麻袋搭成窩棚棲身。每人每天的配給是主食四兩,汲海水或受廢棄煤礦汙染的水煮飯,軍人們根本吃不飽。萊姆法郎也在礦區,地形也比蒙陽開闊些,但衣食住行和蒙陽一樣糟糕。官兵和眷屬們水土不服,營養不良,缺醫少藥,疫病傳染流行,每天都有幾具屍體抬出去,多的時候一天有十幾具,短短兩三個月營區裏出現大片亂葬崗。媽的,還是被共軍生擄了去強!

上峰一直在向他們打氣:蔣總統一定會派船來接他們去台灣。但陳宏燦對陌生遙遠的台灣並無興趣,一心隻想回到浙江遂安老家,回到父母和那新婚就別離的媳婦身邊。他做夢都想逃脫這個被法軍囚禁的人間活地獄。但關押地四周敷設鐵絲網,法軍在進出道口都配置崗哨,還進入營區巡邏,再加上峰一心想把隊伍帶到台灣邀功,內部的管訓組織嚴密、紀律嚴明,逃出集中營幾無可能。完啦,今生今世恐怕甭再想回老家、見父母、見媳婦了!

蒙陽和萊姆法郎靠近中越邊境,親華反法武裝在此地越來越活躍,為防不測,法越當局幾個月後把集中營遷移到泰國灣中的荒島富國島。官兵們登島後的頭一件大事就是墾荒。火燒煙熏,填溝平窪,伐木取藤,興建棚屋,開荒種地,養活自己。孤島與世隔絕,法國佬的神經鬆弛了許多,除了嚴控碼頭和船隻,其他還是比較鬆懈的。沒有了船,這些被軟禁的中國軍人難道還能飛過海峽去?

今夜就是要飛過海峽去!

十多天前,陳宏燦偶然在一處人跡罕至的小海灣裏發現了一條不知是從哪裏漂來的廢棄破木船。他如獲至寶,悄悄把這喜訊告訴給了幾個密友。大家認為這是天意,商定利用這條船來秘密逃離這囚籠似的富國島。隨後幾天裏,他們偷偷把船上的幾個破洞補上,又偷偷做了幾把船槳,並精心選擇了一條能躲過法軍崗哨視線的逃亡路線,隨時等候機會出現。機會終於出現了:今天泰國灣上無風無浪,臘月二十二的下弦月要等到下半夜才能露臉,更重要的是上半夜輪到陳宏燦在營地門口值勤,此時不逃更待何時!

夜幕如一塊灰不溜秋、髒兮兮的大抹布,已經開始掛上茫茫的泰國灣上空。陳宏燦在哨所裏眼巴巴地望著天空,盼望著這塊大抹布快點變濃變黑,再把整個富國島和泰國灣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

熄燈號響過,白天在島上開山伐木、築路造屋,累了一天的官兵已進入了夢鄉。到了約定的時間,幾條黑影從各自的營房悄悄溜出來,摸到了營房哨所。五個人一齊,就快速越過營房門口的平地,隨即消失在黑魆魆的熱帶叢林。

一夥人走在崎嶇的林中小路上,有幾段甚至沒有現成的路。好在正是旱季,路雖崎嶇但不泥濘,再說他們對這條線路的地形已偵察得了如指掌,雖然叢林裏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但也不會迷路。經過處,時有三五成群的鷗鳥被驚起,在夜空中響起幾聲驚慌的啼鳴。陳宏燦走在隊伍中,心髒歡快地跳動,一個聲音在胸膛裏左衝右突:回家!我要回家……

“到了!到了!”

前麵傳來了帶頭者小聲的呼叫。經過近一個小時候的行走,這裏除了他們這夥,愣是鬼都沒一個,但秘密逃亡的氣氛還是使大家下意識地壓低了嗓音。天光幽暗,但鑽出樹林還是讓大家眼前豁然一亮。那條寄托著他們逃生希望的小木船,靜靜地擱淺在小海灣的泥塗上,像一個守信的姑娘翹首等待著心上人的到來。他們湧上前去,推動著心愛的小船像一條泥鰍滑向海水。當海水浮起船身,大家小聲歡呼著一個個先後爬上船去。這時他們才發現,船上沒有一支船槳。為了安全起見,他們事先將船槳藏在叢林裏了。因為興奮,他們竟把這給忘了。大家自嘲地笑著,忙又下船去找船槳。

老天真的很幫忙,剛起漲的潮水可謂是順水推舟。陳宏燦奮力劃著槳板,心裏百感交集。從去年3月第一批從蒙陽集中營被送到這裏,到今天已在這個荒涼炎熱的島上被軟禁了整整十個月。其間,他和他的戰友砍樹建營房,飽受毒蟲叮咬、走獸襲擾,還總是吃不飽飯,身邊也總是有人水土不服、感染病疫而亡,而他卻幸運地生存了下來,今夜又有了逃脫噩夢的機會。

不知什麼時候,鐮刀似的下弦月從天邊緩緩往上爬,海麵上閃爍起細碎的銀光。回頭望望,富國島已遠遠地拋在了遠處,朝前看,黑糊糊的岸線已越來越近。望著下弦月升空,陳宏燦知道新的一天已經來到,而這新的一天正是家鄉傳統的祭灶節。他記得在遂安老家,每逢這天母親就會央人寫一副上聯為“上天奏好事”、下聯為“下界保平安”,橫額是“一家之主”的對聯,貼在神龕兩側。還要用稻草紮一個草馬,和被一年煙熏火燎得髒兮兮的舊灶神像一起燒掉,意味灶神騎著馬上天庭去了。燒前還不能忘了用一塊黏稠的糖粘在灶神像的嘴上,這樣他回天宮向玉皇大帝彙報該戶人家一年來的表現時“嘴甜”。做完這些,在沒有灶神監督的幾天裏,一家人放開肚子暴飲暴食,盡情娛樂,也放縱自己犯些平常不敢犯的小錯。若這次能成功逃出魔窟,那麼離回到老家的日子也更近了一步……

小船的底部傳來沙沙的摩擦聲,航速驟然慢了下來。大家不約而同地活躍起來,因為他們知道船底已觸著了灘塗。陳宏燦先跳下船去,海水齊大腿深,踩著的是堅實的沙灘。船上少了一個人,船身隨之上浮。他推著船向岸邊靠近,很快船底又擦著了灘塗,於是又有人跳下水去……不一會兒,小木船靠岸了。這一處荒涼的海灘在富國島的西北方向,是越南和柬埔寨的交界地帶。柬埔寨和越南同屬法屬印度支那聯邦,海岸上也沒什麼警備。離海灘不遠是高大茂密的熱帶雨林。出來之前,他們想了幾套應對上岸遭遇意外不測的方案,現在用不上了,謝天謝地!

半明半暗的月光下,陳宏燦向遠處那黑糊糊的島影投去了最後一暼。心裏輕輕喊了聲:再見了,富國島!

五條影子如箭射過灘塗,隱入密密的雨林。

我來越南的職責是幫大頭看管他在堤岸的一家針織服裝廠。這幾年國內的紅木價格嗖嗖地往上瘋躥,大頭移情別戀,忙於穿梭越南、老撾、緬甸和浙江老家倒騰紅木,間或也在緬甸玩賭玉,早就沒有精力管理這家廠子了。

堤岸是西貢的“唐人街”。在大學時,我曾經是那樣地迷戀杜拉斯的《情人》,那個戴男式呢帽的法國白人女孩,有著純淨而放肆的眼神,在湄公河渡輪上遇見一個膽怯敏感而富有的中國情人:他們躲在堤岸晦暗潮熱的房子裏用無助的性愛來體驗愛情,讓肉體的滿足來驅趕彼此的孤獨。我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來到這裏,來到這塊留有杜拉斯足跡的土地。隻是堤岸昨天的繁華已恍如夢境,眼前的嘈雜淩亂怎麼也難以跟杜拉斯筆下的浪漫、傷感、憂鬱聯係起來。人也一樣,當年那個做著文學夢的學子如今又在哪裏?我在這裏,他肯定不在這裏。我還記得杜拉斯寫在《情人》扉頁上的那句:“我一生都不會停止對你的愛,至死不渝”,但於我,在這個將逝的春天裏它已失去了適用對象。

我很快習慣了稱阮玉蘭為蘭妹,這在越南是一種習俗。她是大頭聘來的助理,現在我成了大頭的替身,她也就成了我的助理兼翻譯。原來,此廠最初為來自浙江象山縣爵溪鎮的一個老板所開設,登記在他的越南小情人名下。爵溪是聞名遐邇的針織之鄉,有不少國際品牌的T恤都在那裏定牌加工。有一年春節後,象山老板被老婆限製出境,從此失了信息。他在越南的小情人求之不得,在關閉了幾個月後,合法地把這登記在她名下的資產換現。大頭也來自服裝之鄉的浙江寧波,在越南也斷斷續續兼營過一些服裝生意,便把廠低價盤了過來,又聘來做服裝生意時的合作者——也就是蘭妹,協助管理業務。原來的廠規模小,他接手後添了些新設備,召回流失的熟練工,並從家鄉一家大針織廠偷偷聘了個兼職的板樣設計師——實際上就是個出賣商業秘密的臥底,工廠重新開張了。

但在工商登記上蘭妹卻是工廠的合法所有人,也就是說廠子隻是從一位越南女子的手中轉到了另一位越南女子的手中。我問大頭:那你不是有可能重蹈那個象山老板的覆轍,成為又一個冤大頭嗎?大頭搖搖頭,對我細細分析:一這是低價轉讓,越南內資企業轉讓手續簡單方便,雙方報價高低也沒人來追究,若是內資企業轉為外商投資企業手續繁瑣不說,不但評估值會高出一截,手續費、稅費也會水漲船高,再包括一些越南官員貪得無厭,明敲暗詐、雁過拔毛是拿手好戲,這樣轉讓總費用幾乎要增加一倍。也就是說,要獲得一紙法律的保障,還得白白再送出去一筆相當於現在轉手此廠的錢。“這才是真正的冤大頭呢!與其多花一倍錢,我還不如拿這筆錢去做別的生意賺錢合算。”二是蘭妹是大頭做服裝生意時的合作夥伴,懂服裝,是他在越南生意夥伴中最誠信的一個,百分百靠得住。

越南女子她們率性、溫柔,被譽為“東亞美女”。在長期男尊女卑風氣的熏陶下,與其說她們富有家庭責任感,還不如說養成了一種屈從的奴性。不管是在法殖時代、美軍在越時期,還是如今隨著越來越多的曾有納妾傳統的台商和中國大陸商人湧入,為了使家人擺脫貧困,她們甘願付出自己的青春。在越南農村,還流傳著“家有女兒賽過家有田產”的說法。我不禁問大頭:

“蘭妹不會是你包養的情人吧?”

大頭一下子嚴肅起來:“你瞎說什麼呀!就算我袁傑勇可能是你說的那種人,但蘭妹絕不是你說的那種人!”

作為老同學,我聽出大頭說的是實情。

“還有,”大頭以玩笑的口吻說:“我不是叫你來幫我了嗎,在你我的眼皮底下,諒她也不敢做手腳。”

我再次領略了大頭的粗中有細。大頭在幫我一把的同時,也多少有他對自身利益的考慮。這樣也好,我也多少減少了點寄人籬下的感覺。那就好好幹吧,為了自己,也為了大頭。

那天蘭妹在機場那奇怪飄移的目光至今仍讓我納悶,而跟她的合作卻是意想不到的順風順水,大頭也就徹底放心當起了甩手掌櫃。紅木生意火爆賺錢,對在緬甸的賭玉也有點小著迷,他是越來越忙了。我幾次提醒他對賭玉這種“一刀窮,一刀富,一刀穿麻布”的生意不要太投入,他當麵應承,實際上照幹不誤。好在這小子的運氣也不錯,半年多裏幾次瞎眼貓碰到死老鼠,輸贏相抵還是大大地發了一筆,遠比辦針織廠來錢。

我和蘭妹又要內部管理,又要購置原材料,了解市場需求,走訪下線銷售客戶,幾乎天天形影不離,忙忙碌碌。大頭閱人用人的眼光真是不錯,她對工廠是敬業的,對他是忠誠的。

天道酬勤,大半年過去了,針織廠的效益相當不錯。一方麵得益於現在的越南城市人口膨脹很快,人們的穿著越來越時尚;另一方麵得益於大頭獨具慧眼聘用的兼職打樣師,他源源不斷地偷出他所任職企業的流行款式,使我們的產品及時跟上國際時尚潮流。最重要的是蘭妹非常接地氣,開拓當地市場有一套。

我喜歡上了西貢。一幢不經意的法式建築、一杯口味醇厚的咖啡,使得這個東方小巴黎擁有了獨特的古樸浪漫。寬闊的西貢河和湄公河翻湧著發亮的波濤,街頭人流和摩托車陣熙熙攘攘、浩浩蕩蕩,那街巷間林立的咖啡館霓虹閃閃爍爍,都是這座東亞大都會的激情律動。我也喜愛已作為西貢一部分的堤岸,雖已不複當年的繁華熱鬧,但那成片的舊建築給人以歲月滄桑感,其中眾多的中國寺廟,中式民居的立麵、門楣和屋頂上那些出自中國傳統戲劇和故事情節裏的畫飾、雕塑,讓我覺得很溫暖。西貢的陽光正在驅散自這個春天以來彌漫在我心裏的那團陰霾,這是大頭所希望的,也是我所不曾料到的——至少沒料到會這麼快。如果說在這裏還有什麼遺憾的話,那就是我剛到這裏時,在街頭遇見一些來這裏旅遊的同胞,三五成群地在大街上閑逛,我便會倍感親切,會主動上去打聲招呼。但那些人立刻因此而緊張,一副敬鬼神而遠之的戒備樣子。以後我再在街上看見國內來的同胞,就冷冷地視而不見……

越南人也過中國的春節,工廠放假了。這裏的春節是真正春天的節日,處處洋溢著春天的氣息。大頭回寧波老家過年去了。我無家可歸,也不想歸。我喜歡這裏北緯十度的溫暖陽光,而不想回到國內的冬天裏,我想在這座我開始喜歡的城市裏平靜地度過我生命中第一個獨自度過的春節。

意外的是,蘭妹在年初二下午就來找我,說是否一起去給那些客戶拜個年,趁此落實一下新一年的業務。她的敬業讓我驚訝又感動,同時我也樂於想借走訪零距離感受一番這裏的民情風俗。

在蘭妹的陪同下,受訪的那些客戶對我不回國過年,卻來給他們拜年道喜,非常感動。令我愉快的還有:平日在工廠裏總見她不苟言笑,這幾天中我所看到的她的笑竟比這大半年所見到的總和還要多。走訪結束,我確信明年工廠發展的勢頭會更好,有一種成就感。為感謝她,也犒勞自己,我在堤岸最好的中餐館訂了餐。

平時,我沒見到過蘭妹喝酒,不過這次我給她斟大頭從國內帶出來的茅台,她沒有拒絕。碰過幾次杯,她的臉上有幾分酒色,反增添了幾分嫵媚。

“彬哥,我猜這些天你心裏一直有個問題。”蘭妹突然低著頭說。見我一愣,她又說:“你一定在想,我為什麼過年不回家。”

“我……”我有點驚訝。在大年初二她來跟我說一起去拜訪客戶時,我才想到她為什麼不好好在家過年,但也隻是一閃而過。這時我才想起,平常是沒怎麼見她離開過工廠,也沒聽她提起過家裏人什麼的。

“您想聽我說說嗎?”

也許是因為酒精的作用,蘭妹的目光灼灼發亮。這目光,與她那天在機場的目光疊印在一起,使我有一種恍惚的感覺。我雖不想探及到她的家事隱私,但我實在是好奇,並且酒精的作用在慫恿這種好奇,我斟酌著詞句:

“如果……如果你不介意。”

“怎麼說呢?反正今晚我也有說的欲望。”蘭妹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酒,放下。“我,出生在一個不幸的家庭。很小的時候,我就感知到我母親和父親沒有一點感情。後來我才知道:我母親的婚姻是被逼的。那一年美國人離開了南方,北越共產幹部進來了。因為我外公曾是前西貢政府的一個小官員,北越來的幹部說我們一家人是美國人的走狗。一家人被送進了再教育營——也就是勞改農場。有一天,一名管教幹部找我媽媽談話,說:想離開這裏,前提是要在思想上脫胎換骨,一心跟黨走,對管教幹部絕對服從,考驗你的時候到了。說完,管教幹部把我媽媽領進一間竹棚。竹棚裏坐著一個北越幹部,看上去比我媽媽大好多歲,一隻眼睛在戰爭中被打壞了,臉上有個大疤,凶凶的樣子。管教幹部宣布我媽媽和這個北越幹部結成夫妻,這竹棚便是婚房。我媽媽本能地想逃,管教幹部一把拽住我媽媽,警告:像你這樣的身份能嫁給一個黨的幹部,是給你重新做人的機會。如果不從,說明還沒有轉變反動立場,將繼續改造下去,並威脅還要將我外公槍斃……”

沒料想平時那麼柔美沉靜又能幹的蘭妹,居然還藏匿著這樣一肚子苦水,聯想起自己生活上剛剛過去的那一場變故,我不禁心有戚戚。

不料,蘭妹這時話題和語氣同時一轉:“彬哥,謝謝你!今天你讓我有了訴說的機會。還有,陪我過了生日。”

“你的生日?”我倏地從座位前站起來,“蘭妹,你稍等,我去去就來。”

也許是法國殖民的遺風吧,這裏的大堂吧有蛋糕和法國香水賣。“生日快樂!蘭妹!”我把閃爍著藍光的香水包裝盒放在蘭妹的麵前,隨後侍者把已經插上蠟燭的蛋糕擺放到了桌上。她倏地雙手捂臉,沒有一點聲響,好一會後,等她的雙手移開眼睛時,蛋糕上搖曳的燭光已照亮了她淌滿淚水的臉龐:

“彬哥,謝謝!我這輩子是第一次有人陪我過生日,我媽媽也沒有過。因為媽一想起我的生日,就會想起自己的屈辱。”

此後,蘭妹就頻頻斟酒,頻頻跟我碰杯,攔也攔不住。我看出她開始醉了,忙叫服務員過來買單。

逃兵陳宏燦一行五人時聚時散,幾天後摸進了堤岸。逃出來之前,他們已經打聽過,堤岸是西貢最富庶繁華的地方,窮的富的華人都在這裏謀生,在這裏華人容易生存。果然,到這裏後,幾個人仗著年輕力壯,很快就在堤岸華商的工廠或商鋪裏分頭打上了工。但堤岸隻是他們預定計劃中的一個中轉站,他們打算在這裏賺到足夠的錢後繼續北上,再偷越邊境,回到故鄉,回到日思夜想的家。對他們來說,堤岸是一條分界線,如果此前還算是逃亡,此後將是回國返鄉之路。

收留陳宏燦的是祖籍廣東潮州鶴山的一位王姓米商。早年,王老板的父親從老家逃難到越南時身無分文,靠打工度日,後來租房開了間小雜貨店。經過數年辛勞,積攢了一筆錢,他看到當地盛產稻穀,便改行辦起了一家碾米廠,後來又辦起了米行,把米銷往國內,由此步步發跡。子承父業,到王老板手裏,王家在堤岸米穀業中已小有影響。他在經營上手法翻新,不但陸續新開了數家碾米廠和米行,同時恢複了其父親主營米業後關閉的那家雜貨店,還和人合夥再開了家小錢莊。陳宏燦後來才明白了王老板為什麼在穀米主業外還要經營雜貨店、錢莊的個中奧妙。越南稻穀業主要掌控在華商手中,單是設在堤岸、西貢的幾十家碾米廠、米行,十有七八由華商經營。從稻穀收購到加工出售、出口諸環節,競爭頗為激烈。但有了錢莊,每當青黃不接當地稻農缺錢之時,錢莊就適時向他們放貸,並且約定如收獲時向王氏碾米廠銷售,利息可優惠,稻穀可以抵所貸本金和利息,這樣就與農民形成了一種穩固的放貸預購關係。因同時經營著雜貨店,每當下鄉收購稻穀時,可讓夥計順便捎帶些農民需要的日雜用品下鄉銷售,或用日雜用品交換稻穀,這一方麵不但可產生利潤,更是拉近了與農民的關係,在稻穀收購競爭中占據了主動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