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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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畢亮
孩子又做噩夢了。
他們開門時,女兒多多呆坐黑暗裏,哭得渾身打抖。五歲的多多瘦得似張薄紙片。孔琳猶豫要不要開燈,考慮兩秒後沒開,她處在憤怒中,不想看身後那張臉。孔琳說,有媽媽在,不怕!
黢黑的房間氣氛有些怪異。
孔琳背後那團黑影是王朗。王朗盯看暗處的公仔蒙奇奇,筆直站立不動,像是在迫不及待地考慮某件事。他還想起白天,多多躲進衣櫥、收納室、鋪了土耳其台布的木桌底下、畫室的畫架背後,把幽閉空間當成藏身的保險櫃,死活不肯走出來。稍後他說,有爸爸在,不怕!
他們別扭地坐多多身旁,簇擁女兒秋霜打過冰涼的身體,撫摸、輕輕拍背,哄她入睡。多多肉身軟得似團棉花。在他們耐心的撫慰下,多多一抖一抖地合了眼,睡沉了。突然孔琳沒來由地翻了臉,呲牙低吼,滾,我不想看見你!
聲音似一道閃電。
王朗張嘴想辯解,轉念又放棄了。
孔琳說,那個時候你在哪裏?
又說,多多出事那會兒,你在哪裏?
王朗保持沉默,頭扭向另一邊,他想起善意的鄰居,那個骨骼勻稱遛狗的女人,用無聲卻溫暖的眼神給予他和多多安慰。他能對孔琳說什麼,他不知道。或者他也可以質問,你在哪裏,作為一個母親,你他媽當時在哪裏?但他沒說,講這些話沒有意義,他講一句,對方會用十句話頂回來,或者會說“正忙,在開會”,一句話就輕巧地將他打發。她總有她的道理。
他們繼續別扭地坐在一起,彼此聽得見對方吸氣呼氣。他們都在渴望某個時刻到來。
夜漫長得沒有盡頭。
孔琳幹燥的右手在黑暗中摸索,摸到多多脖頸,那裏縫了針,敷了一塊白紗布。她說,幸虧刀口淺,隻是皮外傷,真要傷到了,我跟你沒完!孔琳發了一通牢騷,底氣多少顯得不足。她猜那幫人是為了警告她。
王朗說,我寧願傷的人是我!又說,遇到這種事,我比誰都難受。王朗沒提他的事,他的事其實也是天大的事。但他不想跟孔琳講,哪怕一個字。他隻是去了一趟醫院複診,多多就出了事。
孔琳說,我們得想想辦法,讓多多早點好起來。
屋外傳來狗吠。想起那隻壯碩的蘇格蘭牧羊犬,王朗分了神,緩過神來他說,我,我也這麼想。
孔琳說,晚餐多多沒吃一丁點東西,不能讓她就這麼餓著!孔琳用暖和的手掌握住女兒捏成拳頭細嫩的小手,她能感覺到進入睡眠狀態的女兒的某種焦躁、不安。拉開窗簾,窗外月光清亮,透過玻璃,孔琳眺望更遠處看不到邊的黑暗,咬緊下唇說,肇事的那個人呢?
王朗說,跑了。
孔琳說,眾目睽睽,就這麼跑了?
王朗說,大概早有預謀。
孔琳低語說,有預謀?!她像是在問自己。
王朗說,具體怎麼回事,你應該比我更清楚。不用猜,肯定跟你最近參與的地產項目有關。他寬厚的手掌也摸到多多脖頸。又說,該不會留疤吧!
孔琳說,我不擔心看得見的傷,就怕她留塊陰影在心裏。孔琳差點就把隱藏好些年的秘密講出口,關於婚前那段往事,左手腕上那道淺淺的疤痕,跟誰她都沒提過。她覺得有必要將自己包裹起來,像蠕動的春蠶那般作繭自縛,再化蛹成蝶。
往事令孔琳不安,低頭她看床單繪製的卡通圖案黑影,閉唇,給嘴巴上了鎖。多多睡沉了,他們也累了,哈欠連天地返回臥房。孔琳躺床上她睡的位置,細想一些事,那個利潤可觀的地產項目和一件件舊事,她的脊背仿佛擱置冰麵,冷颼颼的。
他們坐餐桌旁吃早餐,多多好歹喝了杯卡士酸奶,吃了片全麥吐司麵包。多多握一隻亮晃晃的不鏽鋼餐叉,碰擦麵前的白色瓷盤,劃出刺耳的噪音。
抬頭,多多瞅見王朗、孔琳盯著她看,丟了魂似的,瞳孔瞬間散了。低頭,多多無光的眼神轉向空的牛奶盒,手掌移至桌下,不停搓揉膝蓋,像是要把手心不斷冒出的汗液揩幹。多多用耳語般的聲音說,我飽啦!然後她表情古怪地一路小跑至客廳,躺沙發蜷縮成一團,她對平時最愛看的卡通片也失去了興趣。
王朗仔細地剝了一枚清水煮雞蛋,遞給孔琳。目視靠牆的雙開門西門子冰箱,他說,考慮了很久,我覺得我們還是早點去把那事給辦了吧,不能再拖了!
孔琳說,好。
王朗料不到對方答應得如此幹脆,他還是不敢直視對方的眼睛。他仍然深愛著她。他說,我是為了多多,現在我們在一起,她一點不安全。上次的車禍,雖然大家都沒事,但已經是個教訓,或者說是惡意的提醒。
孔琳說,上次隻是個意外!
王朗說,誰說得清楚。
孔琳將雞蛋扔還給王朗,雞蛋帶著憤怒滾出瓷盤,落在象牙白大理石台麵。雞蛋熱得有點燙手。抿了兩口鮮奶,她說,你何必解釋那麼多,等忙完手頭這個項目,我們就去辦手續。
王朗還想再提要求。他希望馬上辦,不想再等再拖下去。不好的、倒黴的事會一件接一件到來,他甚至產生了某種不祥的預感。他就想離開她,找個安靜的去處,有竹林,可以在熹微的晨光和燦爛的落日下作畫,再任由肉身緩慢地腐爛,給蛆蟲吞噬,直至消失。
孔琳用眼神製止了他,告訴他別得寸進尺。
王朗習慣了,這一次也是。他閉了嘴,想著自己預備提出的要求是不是太過分。他總是優柔寡斷,連離散這樣的事也拖泥帶水。
另一棟別墅傳來響亮的狗吠,那個皮膚白皙、高高瘦瘦的女人大約要出門遛狗了。女人不年輕了,但也不老。
王朗想起前一天黃昏時分,他和多多從醫院回來,在院門前與遛狗的女人迎麵相遇。他從女人清淡的眼神裏看到了善意。輕柔的晚風中彌漫著女人香水的氣息。王朗鼻翼翕動,女人似乎隻用一種法國香水——“毒藥”。與鄰居的數次相遇,他沒聞到過其他的香水味。他熟悉那種冷冽的味道,是孔琳的味道,神秘、性感、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