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人間至味(外三題)(1 / 3)

人間至味(外三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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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永平

前幾時看周作人《故鄉的野菜》,倍感親切。因著自己也是浙東人的緣故,文章看了好幾遍,就如遇著了鄉村的鄰舍,坐在階沿說了一陣子話。其所列野菜皆曆曆在目且活色生香,所吟歌謠亦天然妙韻且餘音繞梁。

暮春時節,盛產豌豆,我鄉稱豌豆為蠶豆。我父親每年冬天都要種一些,好讓家人嚐鮮。我喜歡吃蠶豆,鮮嫩時采摘了來,撒點鹽煮著吃就好。不必添加其他佐料,就已鮮甜無比,是極其好吃的。但吃蠶豆的時節極短,太早則顆粒尚未飽滿,有暴殄天物之嫌,過老就失去其固有的鮮甜。但也不是全無用處,老蠶豆用來煮糯米飯亦是人間至味。現在一年四季各地大棚都有蠶豆產出,我亦吃過不少,都不及暮春時節家鄉的蠶豆好吃。因為萬物生長自有其規律,吃東西亦要講時令的。大棚所產的蠶豆不是自然長成的,故無日月風露之味,亦無春秋四時之味。所以不及家鄉暮春時節的蠶豆好吃,由此及彼,大凡人為幹涉過多的作物多不及天然長成的來得好。

據《世說新語·識鑒》:“張季鷹(翰)辟齊王東曹掾,在洛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菰菜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裏以要名爵!’遂命駕便歸。”後被傳為佳話,“蓴鱸之思”也就成了思念故鄉的代名詞。浙東梁弄一帶不產蓴菜,卻產馬蘭頭,我母親做的馬蘭頭極好,若春天在家鄉,母親又得空閑,她必采些回來以饗家人。今人若說蓴菜味美於馬蘭頭,自然是因著張翰之故,品出了魏晉風度罷了。我似乎沒吃過蓴菜,但在蓴菜與馬蘭頭之間,我必定覺得母親的馬蘭頭最是好吃,因為不僅有故鄉之味,也有春天的味道,亦有一個母親對遊子歸鄉的喜悅在裏麵。至於鱸魚,我倒吃過不少,味道極好。但我以前還是覺得張翰對鱸魚的鮮美有誇大之嫌,其作《思吳江歌》雲:

秋風起兮佳景時,吳江水兮鱸魚肥。

三千裏兮家未歸,恨難得兮仰天悲。

及至我想起家鄉的蠶豆和馬蘭頭,就覺得世間美味不隻有日月風露之味,亦有山嶽河川之味。張翰所說的鱸魚必是吳江鱸魚,其味美為其他產地的鱸魚所不及,今人說起人間美味,必注產地,如國之四大名魚則有黃河鯉魚,太湖銀魚,鬆江鱸魚,長江鰣魚。鯉魚作為淡水魚,我鄉亦有出產,但鄉間大多不食用,隻在祭祀時用,大概是嫌其肉質不夠鮮美。與位列名魚之首的黃河鯉魚,雖同屬鯉魚,卻有天壤之別。

有一回在紹興,在一個景區門口,有個老漢向我推薦紹興梅幹菜。梅幹菜不是沒嚐過,梅菜扣肉的味道也是極好的。但我更喜歡家鄉的筍幹菜。餘姚人有諺語:“三日不吃幹菜湯,腳膀有點酸汪汪。”可見幹菜湯在餘姚人中的重要。我村在四明山腹地,盛產毛竹,暮春時節,家家戶戶都要曬筍幹菜的。毛筍分三六九等,最好的是產於黃泥地的白殼黃芽筍,用來煮鹹筍,鮮嫩可口,立時可以吃的。黑殼的出頭烏筍也拿來煮著吃或者炒肉片的話,一則筍質太老,嚼起來有渣的,二則吃起來嚆嚆的,無法入口。所以在家鄉,出頭烏筍大多用來曬筍幹菜,筍經煮透,晾曬,成筍幹或筍幹菜後就不再嚆了。也不是黃芽筍不能曬筍幹,但為人處世宜量力而行,於物則須物盡其用才好,否則就是暴殄天物。白殼黃芽筍在完成其時令菜蔬的使命後尚有剩餘,才會用來曬筍幹或筍幹菜,這樣的筍幹菜則是筍幹菜中的佳品。

曬筍幹菜要用到雪裏蕻,《廣群芳譜·蔬譜五》:“四明有菜名雪裏蕻,雪深,諸菜凍損,此菜獨青。”謂此菜於雪時反茂,故名。四明,即浙江舊寧波府的別稱,以境內有四明山(傳說山上有方石,四麵如窗,中通日、月、星宿之光,故稱四明山)得名。寧波人稱醃製的雪裏蕻為鹹齏,在我鄉則稱鹹菜。

在煮海鮮的時候,鹹菜能去腥、去油膩和增香,用鹹齏鹵去清蒸海魚、河魚或是溪魚,都十分鮮美,著名的寧波大菜——鹹齏大黃魚就是用鹹齏鹵和大黃魚作為原料來製作的,以前寧波人每逢過年,這道菜必上;用鹹齏鹵來烤毛筍或冬筍,味道也相當好,夏天吃的“鹹齏扁筍湯”,更是鮮美無比。鹹齏鹵用玻璃瓶來保存效果最好,能使鹵汁的香氣保持濃鬱,顏色保持金黃。我母親每每醃製曬筍幹菜用的雪裏蕻時,必存留幾瓶鹹菜鹵,經煮沸保存,可長久不壞。

至於清明的青團、端午的茶葉蛋、梁弄大糕、薺菜炒年糕、幹炒年糕片都算是我鄉間特產,因已融入鄉人柴米油鹽,梁弄人但覺平平無奇。所謂君子之交淡如水,可見好東西也是不可過分貪戀的。蘇軾一生,美食無數,所發明的東坡肉之類流傳至今,然覺有味者,不過雪沫乳花、蓼茸蒿筍而已,詞曰: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鄭板橋亦有聯:白菜青鹽糙米飯,瓦壺天水菊花茶。真真是人間至味也。

風 景

聽歌手景楓的《風景》,我總會想到卞之琳的《斷章》。便覺所謂風景,並非名山大川、天下勝跡等詞所能囊括。汪國真說熟悉的地方沒有景色,但故鄉卻是個另外,我聽宗次郎《故鄉的原風景》,總會平添諸多鄉愁之類的情緒,就越發覺得故鄉的風景是極好的。陶笛聲響,亦會勾起我兒時對遠方的遐想。

兒時我在郵票上見到各種各樣的中國民居,就會想外麵的世界與我所生活的世界會有怎樣的不同。比如湘西的小鎮相比於江南的小鎮會不會有不一樣的風情;塞外漠北的駝鈴渺遠的似乎是從天際而來,滄桑之感就在駝鈴聲中鋪陳開來;草原的牧歌是與愛情相關的,簡單熱烈,又嘹亮豁達,直抒胸臆,聽者自然心胸開闊;我有時想到西域,感覺那裏白雲聖潔,天空湛藍,似乎可以洗去心間的塵垢;我又想到大海,對於山間的孩童,那真是一個陌生的所在——其時我並不知道餘姚也是臨近大海的——在海邊,天海蒼茫,無窮無際,波平如鏡也好,浪花翻騰也罷,於是我就成了天地間的一隻沙鷗,渺小而又真實的存在。這些皆我心中所想,我於遠方的認識,都來自書本描述或他人的陳述。彼時村有俚語“草子炒年糕,吃之到餘姚”。可比肩於古人之“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餘姚城於村裏成人亦是一個遙遠的所在,對我這樣的毛頭小孩,簡直就是天涯。去過餘姚城的青年,便有了談資,村人聚在一處時不免口若懸河誇誇其談。我亦知曉他們的描述十分裏倒有八分是胡吹海侃的,卻也聽得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