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玉簪花開(1 / 3)

玉簪花開

銳視線

作者:管子

淨慈師太已經虛弱得說不出話來了。她在枕邊摸索了好一會,摸出一掛玉簪項鏈,抖抖地伸到玉簪麵前。玉器輕微的碰撞和摩擦聲,在靜夜裏被放大,溫潤中挾帶著一絲銳利。

油燈在風裏閃了一下。玉簪正在床沿邊坐著,忽地站了起來。“師太,項鏈……項鏈怎會在您這兒?”玉簪的聲音一定十分震驚,以致淨慈師太忽然大聲咳嗽起來。

淨慈師太咳完,瞅了小尼一眼。一直默默地站在玉簪身邊的小尼走上前,從師太手中接過了項鏈,輕聲說:“玉簪姐,你跟我來。”

初秋的月光在庵前的庭院裏水一樣流動著,牆角邊那叢玉簪花瘋一樣綻放開來。玉簪來到那片玉簪花前,才發現自己的手和項鏈一起被小尼緊緊拽著。小尼勁大腳步快,幾乎是半拉半拖地把玉簪帶到庵堂外麵的院子裏,等她鬆開手,那掛項鏈已經冷津津地躺在玉簪手心裏。

“師父病成那樣,看樣子是熬不過今夜了,有些事情應該告訴玉簪姐了。”

玉簪一怔。

“玉簪姐是個細心的人,如果你仔細想一想,就會想到的。”小尼說道,邊說邊在庵院裏踏踏地來回走動起來,仿佛一個成熟的大人一樣。

玉簪瞅著小尼,忖度她話中的意思。在玉簪的眼裏,小尼腳勤嘴快,雖然隻有十二三歲的年紀,卻是一個不能等閑小覷的人物,是個小人精。

那麼,小尼的話是什麼意思呢,她想告訴我什麼呢?而小尼想告訴她的肯定也就是師太的意思了。玉簪花叢在兩人身邊蓬勃地綻放著,那是一種在夜晚開放的花卉,月光才是它們生命中的陽光。因此,玉簪花叢裏總是流動著一種陰柔的氣息,帶給人傷感。小尼順手摘下一朵,放在鼻子前嗅著,然後,踮起腳尖,把它插到玉簪的發髻裏。小尼的動作讓玉簪的腦子裏閃過一幕場景。

半個月前的黃昏,四明縣城東巷口那座青磚灰牆的大宅院生了綠鏽的銅門環被一老一少兩個女尼叩響了。玉簪出來開門時,夕陽的餘輝穿過雲層照在她的臉上。玉簪發髻上插著一朵白色的玉簪絹花,雙眼紅紅的,顯然剛剛傷心地哭過。玉簪舉起手臂遮擋了一下陽光,說:“師太,您來啦。”

淨慈師太喘息著,點了點頭。淨慈師太已經七十多歲,今年春上一場大病,身體再也沒有恢複過來。從淨慈庵到縣城也就四五裏地,已經走得她一身汗水。玉簪上前幾步,攙住了淨慈師太。玉簪感覺到對方的身子在微微顫抖,這是病弱不堪的老人才有的顫抖。

玉簪扶著淨慈師太緩步向內堂走去,小尼背著法器大步走在了前麵。

內堂裏懸掛著白色綾幔,櫸木案幾上並排放著父母的靈牌。香煙繚繞,父母親在黑白照片裏滿臉慈祥地注視著一切,一如他們生前模樣。玉簪的祖上是浙東四明縣裏有名的大戶,在寧波和杭州都有生意,隻可惜子嗣不旺,到父親一輩,都是一脈單傳。父親是個讀書人,隻會讀書,不諳生意,好在祖業豐厚,足以維持衣食無憂的生活。母親喜歡吃素念佛,又體弱多病,結婚整整十二年,才產下一個女娃。那女娃是在淨慈庵的送子觀音麵前千辛萬苦求來的,產誕之時,正值庵院裏玉簪花盛開,中年有後的夫婦滿心歡喜,當即從寧波高價請來玉匠,剖開家傳的一塊上好的羊脂白玉,耗費整整一年功夫,細心雕出十二朵玉簪花兒,串成一掛白玉項鏈。在女娃周歲那一天,父母鄭重其事地把它掛到了女兒脖頸上。從此之後,一個名叫玉簪的姑娘就在四明縣城裏像花兒一樣一天天成長起來。那一掛玉簪項鏈是姑娘的護身符,也是她形影不離的好夥伴。直到父母做主招贅了留洋歸來的女婿之後,情況才開始出現一些變化。

作為閑居小城的有錢人家,平日裏父親讀書,母親念佛,女兒受父母影響,喜歡讀書,喜歡繡花,也喜歡陪著母親坐在香案前誦經念佛。如果不是東洋鬼子的到來,這樣悠閑平靜的日子就會一直延續下去。其實,東洋鬼子占據四明縣城之後,就一直忙於和四明山區那塊紅地上的人打仗,對縣城的破壞倒不是太大,讓一家人從此厄運不斷的是玉簪留過洋的男人。男人長身白臉,文質彬彬,在縣政府當文教科長,東洋鬼子進城後,他並沒有隨著縣政府撤離,而是鬼使神差地留下來當了翻譯官,成了一個漢奸。男人開始還經常回家,麵對家人的斥罵,他從不為自己辯解,隻是臉色越來越蒼白,變得像燒透的稻草灰一樣,可就是死活不肯答應家人的苦求離開東洋鬼子。後來,男人開始迷上了賭博,賭癮越來越大,就不太回家了,要是回來就是向家裏人要錢還賭債。要不到錢,就拿家裏值錢的東西出去典當。男人總是顯得滿腹心思的樣子,人是越來越消瘦了,就像一根細細高高的蘆稈,風都吹得走的樣子。女婿的行為讓讀書人出身的父親覺得斯文掃地,顏麵喪盡,終日裏唉聲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