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碼(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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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記

日偽時期,杭州城區還沒有現今的五分之一大,但這座城市的魂:西湖,一點也不比現在小,湖裏與周邊的風景名勝也不比現在少多少,像著名的蘇堤、白堤、斷橋、西泠橋、望仙橋、錦帶橋、玉帶橋、鎖瀾橋、三潭印月、平湖秋月、阮公墩、湖心亭,和西泠橋頭的蘇小小墓,清波門邊的柳浪聞鶯、錢王祠,孤山上的西泠印社、秋瑾墓、放鶴亭、樓外樓、天外天等,以及南邊的白雲庵、牡丹亭、淨蔥禪寺、報恩寺、觀音洞,北邊的保俶塔、雙靈亭、嶽廟、雙靈洞、棲霞洞等。統而言之,即我們通常所謂的一山二月,二堤三塔,三竺六橋,九溪十八澗,在那時光都有,日本佬來了也沒被嚇跑。日本鬼子在杭州城裏扔了不少炸彈,據說現在西湖裏還經常挖出當年鬼子扔下的炸彈,沒有開爆的,連製造商的商標都還在。炸彈像屍首一樣從天上倒栽下來,沒有開爆都嚇人,更何況大部分都是開了爆的,爆破聲震天撼地的響,爆炸力劈天劈地的大,炸死的人畜無以數計,把杭州城裏的人都嚇跑了。西湖和西湖裏外的景點,如果能跑大概也會跑掉。但它們不會跑,隻好聽天由命。有些景點就這樣被炸了,像嶽廟和孤山上的不少景點,都是挨了炸的。

從嶽廟往保俶塔方向走,即現在的北山路一帶,當時建有不少豪宅深院,當然都是有錢有勢人家的。有錢有勢人的消息總比平民百姓靈通,鬼子炸城前,這些人都準時跑了。日偽政權成立後,城裏相對平靜了,這些人又恰如其時地回來了。即使主人不回來,起碼有傭人回了來,幫主人看守家業,以免人去樓空,被新的日偽軍政權給霸占了。其中有個傍山麵湖的大院落,院主姓裘,曾經是一個整高檔色情服務業的大老板,自己沒有回來,派回來的下人又回來遲了幾周,就被當時新組建的日偽浙江警備司令部占據了,院裏的幾幢主要建築都派了新用,像前院的三層主樓,做了司令部軍官培訓中心兼軍官招待所;後邊竹林裏的一排凹字形平房,做了中心的辦公地;再後麵的兩棟相對而立的小洋樓,西邊的一棟成了首任偽司令官錢虎翼的私宅,東邊的那棟做了他幾個親信和保鏢的公寓。1941年冬天,錢虎翼一家老少十一口被神秘人悉數暗殺(當時傳言是除奸隊幹的,但至今都查無實證),新任的偽司令官張一挺又把錢虎翼的親信、保鏢統統趕走了。於是,兩棟樓又是人去樓空。總以為,這麼好的樓一定會馬上迎來新主,卻是一直無人入住,或派新用。究其原因,有權入住的,嫌它鬧過血光之災,不敢來住,敢來住的人又輪不上。就這樣,兩棟樓一直空晾著,直到快一年後,在金秋十月裏的一個月朗星疏的深更半夜,突然接踵而至地來了兩幹人,分別住進了東西兩樓。

入住西樓的是五個人,四男一女,都是偽軍官,偽司令張一挺的屬下。其中官職最高的是副參謀長吳誌國,此人是偽司令部首任剿匪隊頭目,負責肅查、打擊抗日軍事力量,年初在湖州一舉端掉了一直在那邊活躍的抗日小虎隊,深得新任長官張一挺的器重,不久便官升一職,當了堂堂副參謀長,主管警務、特務、軍機三處,現在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燒得正旺之際,趾高氣揚,前程無量。然後第二號人物,是掌管著全軍核心機密的軍機處處長汪大洋,此人也是當中年齡最長者;其次是副處長兼總譯電師李寧育。童小年既可以說是第四號人物,也可以說是第一號,他是張一挺司令的副官,屬於那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角色,官級不高,正營,但權限可以升及無限。唐一娜是惟一的女性,軍機處的譯電員,年輕,貌美,高挑的身材,豔麗的姿色,即使在夜色中,依然奪人雙目。五個人,乘一輛日產雙排越野車,在夜色的掩護下,像一個陰謀一樣悄然潛入幽靜的裘莊,最後消失在久無人跡的西樓裏,令這棟鬧過血光之災的空樓,變得更加陰險可怖,像一把殺過人的刀落入一隻殺過人的手裏。

陰謀似乎是陰謀中的陰謀,包括陰謀者本人,也不知道陰謀的形狀和內容。他們在睡夢中被人緊急邀集,然後像夢遊似的來到這裏,至於來幹什麼,誰也不知道。帶他們來的是特務處處長王田香,他告訴他們:這是張司令的指示。

王田香說:“司令要我轉告大家,你們將有一項非常特殊的任務,以後的幾天可能都睡不了一個安穩覺。所以,今天晚上一定要抓緊時間,好好睡一覺,司令將在明天的第一時間來看望大家。”

這個夜晚對王田香來說,是興奮的,也是忙碌的,將他們安頓在此隻是相關的一係列工作的一個小小部分,還有諸多成龍配套的事宜需要他去張羅完成。所以,言畢,他即匆匆告辭,其形,其狀,令人激奮,又令人迷惑。

第二天,太陽剛剛升起,籠罩在西湖水麵上的霧煙尚未消散,張司令的黑色小車已經孤獨又招搖地奔馳在西湖邊上。還沒有到八點鍾,小車已經駛入牆高院深的裘莊,徑直奔往西樓。繞過假山和一架紫色的藤蘿,車裏的張司令已看得見西樓。王田香已接到門口哨兵的通報,恭候在樓前;在他背後,是兩個荷槍的哨兵;哨兵的身邊,豎著一塊明顯是臨時立的木牌子,上書軍事重地閑人莫入八個大字。這些都是王田香在夜裏落實的。奇怪的是,張司令的司機也被列為閑人,在他隨行前往時,哨兵客氣地擋住了他。

哨兵說:“對不起,請在白線外等候。”

司機愣了一下,看地上確有一道新畫的白線,彎曲有度,把房子圍了個箍,像迷信中用來驅邪避災的畫符。

因為夜裏睡得遲,更因為沒想到司令會這麼早光臨,一幹人都起得晚,唐一娜甚至在司令上樓時都還在床上。司令如此之早(絕對是在第一時間)來看望大家,讓各位都感到受寵若驚,有一種天降大任於斯的莊嚴性和緊迫感。後來當他們下樓來,看到樓前的兩位荷槍哨兵時,這種感覺又被加強了一倍。他們是去吃早飯的,餐廳在前院招待所大樓裏。王田香像個主人似的,帶他們去。雖然夜裏沒睡好,但王田香的精神還是十足,臉上一直閃著足夠的神采,好像奉陪的是一群遠道而來的貴賓。這也給他們增加了那種莊嚴和貴重感。

待大家一走,西樓裏便來了兩個人,著便衣,攜工具箱,在樓裏樓外、樓上樓下察看了一番,好像是在檢查什麼線路。張司令是吃過早飯的,這會兒沒事,便隨著兩人把樓裏樓外看了個遍。這是一棟典型的西式洋樓,二層半高,半層是閣樓,已經封了;二樓有四個房間,鎖了一間,剩下三間,看得出來,唐一娜獨自住著一間,對門的一間住的是汪大洋和李寧育,另一間在樓梯那頭,是個有陽台和衛生間的大房間,由吳誌國和童小年住著。一樓除了廚房飯廳外,另有一大一小兩個房間,小的以前可能是仆人住的,現由樓前的兩名警衛人員住著;大的是會客室,現已經布置為會議室,會議桌由長條形的餐桌代替,看上去也挺像回事。最後,張司令在會議桌前坐了下來,翻看起帶來的文書,醞釀開會的事情。想到他將給大家開個什麼樣的會,他臉上露出了譏訕的笑容。譏訕中又似乎帶點兒厭惡。

張司令的家鄉在安徽歙縣,他自幼聰慧過人,十八歲參加鄉試,名列第一,是全縣有史以來最年少的秀才。這使他的誌向變得宏大而高遠,但橫空而來的辛亥革命打亂了他接通夢想的步伐,多年來一直不得誌,不如意:心懷鴻鵠之誌,卻一直混跡在燕雀之列,令他過多地感到人世的蒼涼,命運的多舛。直到南京城裏掛滿了膏藥旗,他都已經年過半百、兩鬢花白時,前途才開始明朗起來。但這又是一種什麼樣的前途?一年前,他回鄉為母親送葬,被鄉人當眾潑了一瓢糞,氣惱之餘,他從勤務兵手上奪過槍,朝鄉人開了一槍。鄉人沒打死,隻是腿上擦破了點肉皮,而自己的心卻死了。他知道,以後自己再不會回鄉,從而也更加堅定了一條路走到底的決心。所以,在前任慘遭滅門暗災、四起的風言把諸多同僚嚇得都不敢繼任的情形下,他凜然赴任,表現出了令人吃驚的勇氣。快一年了,他對自己的選擇沒有後悔,因為他已經別無選擇。現在,他想著昨天夜裏發生的一切,和這樓裏即將發生的一切,他同樣有一種別無選擇的感覺。

待那幾個人用畢餐回來,會議即開始了。會上,張司令先是老生常談地講了一番當前全省“肅匪剿匪”工作的艱巨性和緊迫性。他強調指出,當前地下抗日、策反活動出現了新動向,就是共匪活動比蔣匪還要頻繁,還要猖獗。眾人明顯感覺得到,司令今天的心情似乎比往常要好,臉上一直掛著輕淺的笑容,言說的聲腔也是爽朗有餘,顯得底氣十足。這會兒,他不乏親善地對大家說道:

“你們都知道,昨天下午,南京給我們發來一份密電,密電上說什麼呢?一個代號叫老K的共黨頭子已經從延安出發,這幾天就要到我們杭州。他來幹什麼?你們也知道,他是來陰謀策反的。策反的事情我們見得多了,所以也不足為怪。但是,這次策反行動來勢之大,布置之周密,後患之嚴重,必須引起我們高度加高度的重視。南京的密電確鑿地告知我們,老K實係周恩來的特使,他將代表周在本月29日深夜,也就是三天後晚上11點鍾,在孤山文軒閣客棧秘密召集在浙抗日、排日組織頭目開會,並簽署有關聯合抗日、反汪協議。大家可以想一想,這個會一旦開成了,聯合活動搞成了,結果會怎樣?結果就是弱不一擊的雞蛋變成鐵蛋,耳聾眼瞎的散兵遊勇變成統一指揮,小打小鬧的活動變成軍事力量。這無疑將給我們的剿匪工作帶來前所未有的困難。所以,我們該慶幸,發現得早啊。”

頓了頓,環顧了下大家,他又接著說:“俗話說,好事成雙,昨天是我的吉日,當然也是在座各位的吉日,下午是南京來電,一字值千金的電文呐。到了晚上,”指了指王田香,“我們王處長又給我送來了禮物。什麼禮物?在這兒。”說著,把麵前的一本厚厚的、髒不拉幾的,似乎是從泥濘中撿回來的書給大家看,“這是什麼?是一本新版的《中華大字典》,各位也許家裏就有。你們可能會想,這算什麼禮物?是啊,我當時也這樣想。但是王處長告訴我說,這不是一本普通的字典;這是一個倒黴的共黨在逮捕之前扔出窗外,企圖拋屍滅跡的字典。”掉頭問王田香,“王處長,是這樣的吧?”

王田香點頭稱是,繼而解釋道:“共黨住在青春中學的教師公寓裏,在二樓,房間有個後窗,我怕他跳窗逃跑,上樓抓他前專門在窗外守了人。結果他人沒跑,來不及了,但把這玩意從窗戶裏扔了出來,剛好被我的人揀到。共黨命都要沒了,還想著把它丟掉,不讓我們得到,我想這裏麵可能有名堂。”

張司令接過話頭,“是啊,我也這樣想,這裏麵一定有鬼名堂。他扔的不是字典,而是字典裏藏的鬼名堂。所以,我細心地翻看起來。但是從頭翻到腳,看得頭昏腦漲,也沒看出什麼名堂,裏麵沒有多一個字,也沒有任何異情別樣。後來,我去外麵散步,出門前我把端在手上的茶杯順手一放,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放在了字典上。等我回來再翻看字典時,奇跡出現了,扉頁上有一些模糊的字跡,都是阿拉伯數字,圓圓的一攤,像是圖章蓋上去的。用手摸,那攤地方還熱乎乎的。我曉得,這是因為我剛才把茶杯放在上麵的緣故。這等於是破了天機,我馬上想到,鬼名堂就在這扉頁上,或許給它加一點溫度,鬼名堂就會顯露出來。就這樣,我找來熱水袋將這扉頁焐了個透,然後你們看,就成了這樣子。”

張司令舉起字典,翻開封皮,大家看到,麻白色的扉頁上寫滿了淺黃色的阿拉伯數字,像電報一樣,一組一組的。雖然字跡駁雜,但足以辨識:

012320100921174771461……

“這是什麼?”張司令說,“你們應該比我知道,這是一份加密文書。換言之,是一份密電碼。為什麼要加密?因為裏麵有重要情報。共黨害怕它落入我們手頭,那麼害怕,以致死也不怕就怕它被我們得到,這又說明什麼?說明裏麵的情報對我們來說是至關重要的,是我們打著燈籠在尋覓的,你們說是不是?”看看大家,自己回答道,“是的。那麼現在想必你們也該明白了,我為什麼深更半夜把你們拉出來,集中到這裏來,就是要你們來破譯這份密電。”

各位有些驚異,唐一娜似乎還嘀咕了句什麼。但張司令視而不見,聞而不聽,繼續沉浸在自己的思緒和情緒裏,他啊啊地感歎道:“真是天助我矣。”一邊起了身,踱著步,邊走邊說,“接下來我需要你們來助我矣。老天幫我顯了形,但這還不夠,我還要它顯神,要把它深藏的謎底挖出來。我擔心,我估計,這一定跟老K將在文軒閣客棧的密謀行動有關。若真如此,”說到這裏,他停下來,走到座位前,以一種咄咄逼人的口氣說,“那就是事關重大,我們必須破譯它!”

也許是經曆的坎坷太多,老秀才的脾性欠佳,有點喜怒無常,加上長期弄權,德性也是積重難返,不乏辣毒。如是這般,他在下屬麵前的威嚴是足夠的,這會兒聲腔一變,下麵人的目光都靜了。不過,今天他心情好,不想耍威風,點到為止。他看下麵肅靜的乖樣,笑了笑,坐下來,盡可能和藹地說道:

“俗話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我感到我現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需要你們。雖然你們並非專職的敵報破譯師,對共黨電報缺乏了解,但是你們一定不會讓我失望的。為什麼?一、我相信這份密電不會太難,難了共黨也就無需扔它了,反正是破不掉的嘛,扔什麼扔。二、在座的各位各有所長,吳副參謀長,對匪情了如指掌,可謂是匪情的活地圖;汪處長和李副處長,都是老機要,破譯的電報成千上萬;唐參謀嘛,年輕有為,腦筋活,點子多,敢說敢想。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你們四個人加起來,我敢說絕對頂得上一個專職破譯師。總之,我對你們是充滿信心的。老實說,鬆井將軍對此密電的破譯工作非常重視,我向他一報告,他就說要派專人來協助我們破譯,現在人已出發,下午即可到。當然嘍,我希望我的人自己能破譯,就是你們。這是你們,也是我,向鬆井將軍效忠的最好機會,希望你們在這裏拋開一切,集中精力,盡快破譯這份密電。無論如何,在本月29日之前,也就是老K在文軒閣客棧行動之前,必須破譯出來。我有種預感,密電的內容必定跟老K的密謀行動有關。換言之,我們這次最終能不能徹底粉碎他們的陰謀,勝機或許就捏在諸位手中,你們要珍惜這一機會。成敗論英雄,我衷心希望你們都成為英雄,揚我軍威,也為自己美好的前程鋪平道路。”

張司令的一席話,說得大家有點雲裏霧裏,首先這封密電的來曆之奇令人驚訝,然後把他們四個人聚在一起來破譯這份密電,也是令人稱奇的。如果說難,他們都沒有專業從事破譯敵報工作,平時破譯的都是自己的電報,譯電員而已,憑什麼信任他們?如果說容易,又憑什麼要讓他們來立功領賞,而且還這麼興師動眾。另外,司令今天的談吐也是有些異常,亦莊亦諧,舉重若輕,故弄玄虛,好像司令換了一個人,又好像司令說的這些,並不是真正要說的。他們以為司令還會繼續說下去,並且在下文中來解答他們心中的疑團。但是司令再說的話已是告別之言,他交代童副官和王處長關照好諸位的生活和安全,隨後便乘車而去,令吳汪李唐四人倍感失落,失落得心裏莫名地發慌。半個小時後,當他們輕易破譯了密電後,方才還是莫名無實的慌張,頓時像剝掉了掩人耳目的皮,露出猙獰的本質,把他們都嚇癱了。

正如司令說的,密電不難破,甚至可以說是最容易的,容易得不能成其為“密”,隻要初識文字即可以破解。其實,這不過是司令為等“專人”的到來,心血來潮跟大家玩的一個遊戲而已,所謂破譯,不過是根據頁碼數和行數、列數,去撿字而已:第幾頁,第幾行,第幾個字。如此這般,有了第一個字:此。

繼而有了二,有了三……有了如下全文:

此份密電是假

窩藏共匪是真

門旮旯裏拉屎

總有一日要天亮

當了可恥共匪

總有一天要被抓

全軍第一處

豈容藏共匪

吳汪李唐四

你們誰是匪

這部密碼我要破

檢舉自首都歡迎

過了這村沒這店

錯過機會莫後悔

可能也隻有一個老秀才,得意之餘才有這種雅興:以詩討伐。可作為一個老秀才,這詩文作得實在不美,或許是戎馬多年耽誤了他對美文的領悟力,喜歡直抒胸臆,主旨明確,力透紙背之類——就此而言,這又無疑是一篇無可指責的力作,別說“吳汪李唐四”,連“之外”的童副官,都覺得它寒光四溢,後背涼颼颼的。

下午的早些時候,張司令的小車又駛入招待所,幾個拐彎後,最後沒有朝西樓開來,而是往東樓那邊駛了去。車停之後,張司令忙煞地搶先下了車,打開後車門,點頭哈腰地將車裏的另一人迎接出來。此人穿的是便服,小個頭,白皮膚,麵容親善,舉手投足,略顯女態。他年不過四十,司令的年紀足可做他的父親,但司令對他恭敬有餘,感覺是他的兒子。即使扒掉了軍服,但貼在人中上的一小撮胡子掩飾不了他的身份:鬼子。他叫肥原,自小在上海日租界長大,又長期從事特務工作,跟中國人交流毫無語言障礙,哪怕是你說浙滬土語,他也能聽個半懂。他曾是鬼子駐滬總部司令官鬆井將軍的翻譯官,一年前出任總部特務處機關長,是鬆井老鬼子的一隻黑手。他剛從滬上來,帶著鬆井的秘密手諭,前來督辦老K要案。

樓裏的王田香見他的主子來了,也屁顛顛地出來迎接。三人進了樓裏,還沒有坐下,肥原即問王田香:“怎麼把人關在這兒?我剛才看這裏的人進進出出很方便嘛。”那頷首低眉的模樣,那溫軟和氣的聲音,與他本是責備的用心不符,與他鬼子的身份也不盡合適。

張司令搶先說:“王處長說,這樣才能引蛇出洞。”

王田香接著說:“對,肥原長,我選在這兒,目的就是想把共匪的同黨引誘進來,這是一張大網。”伸手把大半個莊園劃在了腳下。

肥原視他一眼,不語。

王田香又解釋說:“我覺得把他們看得太死,什麼人都接近不了他們,共匪死了心,我們也就沒機會抓到其他共匪了。我就有意網開一麵,讓他們覺得有機可趁,來鋌而走險。隻要有人來接頭,不論明的暗的,都在我監視之中。我在那邊每一個有人住的房間裏都裝了竊聽器,他們在那屋裏呆著,我們就在這裏聽著;他們出來了,去吃飯或幹什麼,我這裏的人也全部都放出去,跟著他們去吃飯或幹什麼。我在餐廳裏也安插了人。總之,隻要他們走出那樓,我至少有兩個人盯一個,絕對沒問題的。”

張司令也討好地說:“肥原長,你放心,強將手下無弱兵,你的部下個個都是好手。”

肥原打起官腔,“噯,張司令,田香是你的人哦,怎麼成我的部下?”

張司令說:“我都是皇軍的人,更不要說他了。”

適時,隔壁房間突然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我要見張司令!”

是唐一娜的聲音,即使經過了導線和話筒的過濾,聲音依然顯得尖利,蠻橫,震得屋子裏的空氣都發顫。正如王田香所言,那邊房間裏都安上了大功率的竊聽器,那邊人的一言一語,這邊人聽得一清二楚。

然後聽到的是童副官帶著冷嘲熱諷的口吻說:“你要見張司令幹什麼?”

“幹什麼?這話應該我問,你們想幹什麼?”

“這還用我說嘛,事情明擺著的。”

“我不是共黨!”

“這也不是由你說的,嘴上誰都說自己不是。”

“你放屁!姓童的,你敢懷疑我,你等著瞧……”

肥原饒有興致地聽著唐一娜急促的腳步聲咚咚遠去,直到消失了才抬頭問張司令:“這人是誰,怎麼說話口氣這麼大哦?”聽張司令說她是(偽)國防部唐副部長的女兒,他會意地點了個頭說:“走吧,我們過去看看吧,人家不是急著想見你嘛。”

就過去了。

還沒有進樓,張司令就料到他們已經破譯了“密電”,因為他發現樓裏的空氣中充滿了一種死亡、腐爛的酸臭惡味,好像一年前的血光之災剛剛又重演過。不一會,他從聞聲而衝下樓來的童副官的臉色中更加堅信了自己的預感,於是也沒了繼續演戲的興致,朝童副官揮手喝道:“把人都喊下來,開會!”

會議開得比追悼會還要沉重、落寞,大家的目光都含著,不敢彈出來,像怕泄露了機密或清白。張司令請肥原坐上席,肥原謙讓了,率先在上席的右邊位置上坐了下來,還客氣地招呼大家都坐下。大家剛坐定,童副官輕手輕腳走到司令身後,呈上一頁紙,後者看了看,冷冷一笑,遞給肥原,“肥原長,你看看吧,這是我給他們造的一份密電。”

肥原看著,朗朗有聲地念起來:“此份密電是假/窩藏共匪是真/門旮旯裏拉屎/總有一日要天亮/當了可恥共匪/總有一天要被抓//全軍第一處/豈容藏共匪/吳汪李唐四/你們誰是匪/這部密碼我要破/檢舉自首都歡迎/過了這村沒這店/錯過機會莫後悔。”

肥原念完,張司令拍拍手,對吳汪李唐四人說:“不愧是破譯高手啊,和我擬的原文一模一樣。不過,光破譯這個不行,這不是真正的密碼,真正的密碼……”

肥原接著話頭,“在這兒,‘吳汪李唐四,你們誰是匪’,是不是,張司令?”

張司令笑道:“對,這才是我真正要你們破譯的密碼。如果你們自己願意破最好,不願意也沒關係,我們肥原長是這方麵的破譯高手。我上午說過,鬆井將軍對我們破譯這部‘密碼’非常重視,專門派肥原長來,就是為了破你們這部‘密碼’。”

“高手不敢當,但非常喜歡破。”肥原和張司令唱起了雙簧,“因為喜歡,所以張司令早上叫,我下午就來了,隨叫隨到呢。”

張司令打開公文包,從裏麵翻出一些紙張,繼續說:“要破譯這個密碼,你們可能也需要一些資料,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裏有一份電報,來,汪處長,你念一下。”

汪大洋接過電報,有氣無力地念道:“南京來電。據可靠情報,周恩來已委派一代號為老K的特使前往杭州,並定於本月29日夜11點在孤山文軒閣客棧與在浙抗日、排日組織頭目密謀有關聯合抗日、反汪之計。此事……”

張司令打斷他,“行了。汪處長,你這不是第一次念吧?”

汪處長第一次念是昨天下午三點多鍾。電報是兩點半鍾收到的,當時在破譯室裏值班的是唐一娜,她看電報的等級極高:特級,馬上投入了破譯。但是居然破譯不出來,破出來的都是亂字。她很奇怪,也很著急,找李副處長討教。李寧育是老破譯,也是軍機處的總譯電師,破譯經驗豐富,下麵破譯員遇到破譯不了的電報都會向他求教。他看了電報,又看了看唐一娜破出來的亂碼,判斷這是一份密中有密的電報。

密電都是用密碼編寫的,如果身邊沒有密碼本,形同天書,但隻要有密碼本,任何人都可以破譯,像查字典一樣,逐一查對即可。但有時遇到重要密電,有些老機要會臨時加上一道密,這樣萬一密碼本落入他手,也可能起到迷惑對方的作用。因為是臨時加的密,這個密度一般都很淺,比如把0—9十個數碼逐一後移一位或幾位,假如0代表1,1則為2,以此類推;假如0為3,則1為4,其他依然類推。這個說來很簡單,但起的作用有時是相當大的,像唐一娜就被難住了。可以想像,如果這份電報被第三方截獲,而且他們手頭也掌握有密碼本,恰好又遇到像唐一娜這樣的新手,識不破這個小小的機關,這個淺淺的密就可能成就大事,以致給對方造成錯覺,以為這邊啟用了新密碼。這種錯覺對隱秘的第三方來說是比較容易犯的,因為他們畢竟是第三方,出現這樣的問題容易把事情想複雜了。但對李寧育來說,首先他知道密碼本沒有換,不會去瞎想;其次他也有處理類似問題的經驗,對症應變,很快剝掉了假象,破譯了密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