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電譯出後,唐一娜按正常程序呈報給汪處長,汪處長又呈給張司令。也就是說,這份密電在落入張司令之手前,隻有三個人經手過,就是汪、李、唐。這一點,三人在會上都供認不諱。那麼下一個問題,張司令問的是,在密電破譯後至昨晚事發前,他們三人中有誰跟其他人說過密電的內容。這個問題其實在昨晚事發後第一時間,張司令就曾婉轉地問過他們仨,現在在會上又提出來——當然再不會婉轉,而是聲色俱嚴,為的就是要他們如實招來,不容搪塞、欺騙。汪處長發了誓說沒有,唐一娜也言之鑿鑿地表示沒有,惟有李寧育說他曾跟吳副參謀長透露過。這也就是說,三人的陳辭與昨晚說的並無出入,隻是語氣變得堅定而已。
不料,李育寧的話音剛落,吳誌國氣憤地罵了句娘,責問他:“你他媽的什麼時候跟我說過這事!”
於是,張司令要求李寧育當麵說清楚,他是怎麼跟吳副參謀長透露的,什麼時候,什麼地點,什麼理由,有沒有證人等。李寧育平靜地陳述了“透露”過程,說昨天下午,他們剛破譯完密電,唐一娜正在辦公室謄抄電文準備上呈時,忽遇吳誌國來機要處查看某個文件。
李寧育說:“因為這是一份特級密電,不便外傳,唐參謀見吳副參謀長進來後,怕他看見,用報紙蓋了電文。這可能引起了吳副參謀長的好奇,他問唐參謀在幹什麼,唐參謀半認真又半開玩笑說是重要密電,隻有司令才有權知道。這可能更加引起了他的好奇,後來他看過了文件,說要跟我說個事,我便帶他去了我的辦公室……”
吳誌國跳起來罵:“你放屁!我什麼時候進你辦公室了?”
張司令命令他坐下,“你讓他說,讓你說的時候你再說。”
李寧育繼續說,口氣平靜,口齒清楚,“進了辦公室,他問我,我們是不是剛收到上麵的一份重要電報。我說是的。他又問我是什麼內容。我說不能說的。他問是不是人事任免方麵的。我說不是。他又問我是什麼,再三地問。雖然我知道按規定是不能說的,但我想吳副參謀長在抓清匪工作,密電的內容他遲早都是要知道的,最後就跟他說了。”
吳誌國又想發作,被張司令一個眼色壓下去。爾後,張司令問唐一娜。唐一娜證實,李寧育前麵說的都是事實,吳副參謀長確實在那時去過她辦公室,也確實向她問過密電內容,她也確實那麼半真半假地拒絕了,後來李寧育也確實是跟吳誌國一道走的。至於他們走後,吳有沒有去李的辦公室,她說她不清楚。
張司令又問李寧育:“你說他進你的辦公室,當時有沒有人看到?”
“這我不知道。”李寧育說,“當時我辦公室裏是沒人,外麵走廊上有沒有我也沒在意。”
“現在你來說,”張司令對吳誌國說,“你說你沒進他辦公室,有沒有誰可以證明?”
“這……”吳誌國給問住了,他沒有證人,隻有一連串的誓言,賭天賭地,強調他當時絕對沒進李寧育的辦公室。司令聽得不耐煩,敲了一下桌子,叫他住口。司令說:“他說你進了,你說沒進,我們信誰?口說無憑的話現在都不要說。”頓了頓,又補了一句,“也沒什麼好說的。事實上,進去了又怎麼了,知道了密電內容又怎麼了,問題不在這裏,是吧,肥原長,你對情況大致了解了吧?”
肥原微笑著點點頭。
“問題在這裏。”張司令說著,一邊從公文包裏摸出一包前進牌香煙,遞給肥原說,“你看,這就是王處長從一個共黨手上繳獲的,裏麵大有內容哦。”
煙盒裏尚有十多根香煙。肥原把香煙都倒出來,最後滾出一根皺巴巴的香煙。肥原拾起那根皺巴巴的香煙,隻瞅了一眼,便如已深悉內中的機密一般,用指尖輕輕一掏,掏出一支卷成小筷子模樣的紙條。原來,這根香煙是被人掏空了煙絲,再把紙條裝進去的。肥原故作驚訝地啊了一聲,道:“果然是大有內容呢。”說著,拿起紙條朗朗有聲地念讀起來:“速告老虎,梁山群英會敗露,務必取消!毒蛇。即日。”
念畢,肥原抬頭望著張司令笑道:“這又是一份密碼嘛。”
這個密碼張司令能破。“所謂老虎,”他說,“就是共黨在杭州城裏的宋江,賊老大的意思,這兩個月我們一直在搜捕他,但他很狡猾,幾次都逃脫了。”
“能不逃脫嗎?”肥原插嘴道,“毒蛇就在你身邊,笨蛋也逃得脫啊。”
“是。”張司令知錯地點點頭,繼續說道,“所謂梁山,指的應該就是孤山,現在看那邊可能就是共黨的老窩子;群英會嘛,無疑就是指老K將在文軒閣客棧密謀的會議了。”
肥原感歎道:“好一條毒蛇啊。”抬起頭,假模假式地露出一臉慈善,對吳汪李唐四人好言相問,“你們誰是毒蛇呢?吳汪李唐四人,你們誰是匪?”聲音軟軟的,綿綿的,像一口濃痰。
戲半真半假地演到這裏,大家方如夢初醒。這個夢是個噩夢,與魔鬼在一起,又不知誰是魔鬼,弄不好自己將成了魔鬼的替死鬼。因為謹慎,開始誰都沒有開腔,大家沉默著,你看我,我看你,恨不得從對方臉上看出“我是毒蛇”幾個字。
張司令可不喜歡沉默,他要他們開口說話,要麼自首,要麼揭發。他時而誘導,時而威脅,好話壞話說了一大堆,也沒見誰自首,也沒見誰揭發。其實,有人是想揭發的,像吳誌國,事後他幾乎是一口咬定李寧育就是毒蛇。但在當時那種情況下,噩夢方醒,謎底是那麼令人驚愕,人都驚傻了,一時回不過神來呢。
張司令耐不住了,猛拍一記桌子,喝道:“不想說是吧!好,什麼時候想說了找童副官說,我才沒時間陪你們。”起了身,欲走,“有一點我可告訴你們,我相信毒蛇就在你們幾個人中間,在不供出毒蛇之前,你們別想走出這院子半步!”說罷,掉頭就走。
肥原也站了起來,但沒有拔腿走,而是修養很好地、笑容可掬地說:“我也相信張司令說的。另外,我還相信一點,就是你們不可能都是毒蛇。就是說,我們也知道,你們當中有無辜者,可能大多數都是無辜的。但是誰無辜,誰有辜,誰知道?我們不知道,隻有你們自己知道。所以,解鈴還需係鈴人,現在我們隻有這樣,你們覺得冤枉也好,無辜也罷,暫時隻有認了。我可以說,寧願錯怪你們,也不能讓共匪為非作歹。當然,你們要出去也很容易,隻要把毒蛇交出來,檢舉也好,自首也罷,交出來就了事。”
張司令剛才一直立在門口,這會兒又回來,走到桌前,敲著桌子,警告大家:“都記住了!29日之前!這之前都是機會!之後等著你們的都是後悔!”
肥原也說:“對,一定要記住,是29日之前,三天之內,三天之後你們說什麼都無法改變自己命運了。你們的命運在哪裏?”他拿出一隻封口的信封,拍拍它,“在這。這是我來之前鬆井將軍交給我的,裏麵說了什麼,實話說我現在也不知道。”笑了笑,又說,“各位,這也是一份密電哦,三天後這密電有可能被我燒掉,裏麵的內容將成為永遠的秘密,也可能被我閱讀,裏麵的內容就是你們的命運。我是燒掉還是閱讀,權力其實就在你們幾位手上,但一旦你們給了我閱讀的權力後,你們也就沒有權力改變自己的命運了,就是張司令和我肥原都無法改變的。所以,你們可千萬不要跟它開玩笑,跟它開玩笑就是拿自己命運開玩笑。”
這個下午,這西樓,就像一年前那個血光之災的夜晚一樣,有點邪,時間停住了,樓裏的人的命運都被一個神秘的未名人掌握了。
四
據王田香在會上介紹,紙條是他從一個代號叫“老鱉”的共黨聯絡員身上搜出來的。老鱉是個髒老頭子,從去年入冬以來,做了偽警備司令部大院的清潔工,每天來打掃衛生,收垃圾,暗中為毒蛇傳遞情報。昨天下午,王田香的手下捕獲了老鱉的下線,他在嚴刑酷打中叛了變,供出了老鱉。於是,老鱉的一舉一動都受到了嚴密監視。整整一天,他們沒有發現老鱉在院子裏跟誰接頭,也沒有什麼異常。但是在晚上九點鍾,老鱉在琴台路口與另一共黨接頭時,他們發現兩人交接了一隻煙盒。他們懷疑這裏麵有情報,便當即逮捕了兩人。經查發現,煙盒裏就有這張小紙條。
但是,誰是毒蛇呢?
吳誌國一口咬定是李寧育,理由是:他誣陷他!
吳誌國是第一個被童副官單獨請到會議室來談話的,他不知道“對麵”有耳(童副官也不知),先罵了一通娘,自下到上地罵,點麵結合,點是李寧育,麵——正麵是共黨,背麵是張司令。張司令的輕信,和對他的不信任,讓他無比憤慨,憤慨之餘,惡語傷人也在所難免。好在張司令從西樓出來就直接回了司令部,這會兒他說什麼都聽不到了。能聽到的是肥原和王田香:一日一偽,一主一仆,但都是詭計多端的貨色。他們把童副官推到前台,自己則躲在後台,明察秋毫——這可以說是肥原打的第一張牌:冷眼旁觀。
在童副官的一再勸說和引導下,吳誌國終於冷靜下來,開始一五一十地陳述了昨天下午他在走廊上如何和李寧育分手。最後,他語重心長地對童副官說:“你可以想一想,我連他辦公室都沒進,哪來他跟我說密電的事。這完全是捏造,是誣陷。我不要其他證據,光就這一點,他誣陷我,就足以肯定他就是共黨。他為什麼要誣陷我,分明就是想攪渾水,好給自己脫身嘛。”
肥原在竊聽室裏聽了吳誌國這麼說後,對一旁的王田香笑道:“他說得有道理,如果他能找到人證明他確實沒進李寧育辦公室,那麼我們可以肯定李就是毒蛇。”
“可他現在找不到人證明。”王田香認真地說,好像是怕他忘記了這個事實似的。
“是啊,”肥原道,“所以他說的都是廢話。”
王田香頓時嬉笑起來,“包括他對張司令的罵。”
和對麵樓裏談笑風生的氣氛比,這邊的氣氛確實是太死氣沉沉。吳誌國走了,汪大洋來了。汪大洋長得一臉豬相,低額頭,大嘴巴,小眼睛,蒜頭鼻,爛酒肚。以貌取人,他是隻豬。但是又有俗語說,臉上豬相,心裏亮堂,誰知道誰呢。這些人中他年齡是最大的,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紀,資曆也是最老的,在單位裏以和事佬著稱,少有是非,有些勢利庸俗,也是情有可原。他似乎做慣了豬,老是傻乎乎地申明自己的清白,問到誰是毒蛇,他不是臉上堆笑,就是嗯啊哈的,不表態。不表態似乎也不是知情不報,而是無知難報。他甚至露出了哭相,來表明他內心的無知無助,希望童副官同情他、幫助他,讓他順利渡過這個難關。說實話,不論是眼前的童副官,還是導線那頭的王田香,從情感上說都希望他不是毒蛇,現在看著聽著他帶哭相的樣子,也希望他能順利過去這關。但是要過這關,你如果不承認自己是毒蛇,就必須在其餘三人中指認一個毒蛇,哪怕是信口雌黃。這是肥原定下的原則。所以,童副官最後這樣對他說:“這樣吧,老汪,三選一,你選一個算數。”足見是對他同情了。
在這種情況下,老汪選的是唐一娜,理由是她平時有些親共的言論,外出的幾率也相對比較高。
“她說的那些話,有時都讓我懷疑她是唐部長的女兒……”
“她經常在辦公室罵皇軍,把皇軍叫作日本佬,有時什麼髒話、壞話都敢罵……”
“如果她是共黨簡直太可怕了,她經常去南京看他父親,國防部像她的家……”
肥原聽了,一笑了之。
步老汪之後來的是李寧育。麵對童副官的道道逼問,揚聲器裏始終不見人聲,倒是不斷傳出有節奏的嚓嚓聲,好像童副官是和一隻掛鍾在說話。
“那是什麼聲音?”肥原問。
“那是他在念佛珠。”王田香答,“他信佛,總是隨身帶著一串佛珠,沒事就撥弄。”
童副官被他輕慢的沉默和討厭的念珠聲激怒了,提高了聲音,“李寧育,我告訴你,有人已經揭發你就是毒蛇,你沉默是不是說你承認自己就是毒蛇?”
李寧育終於抬起頭,看著童副官說:“我也告訴你,童副官,十五年前,我父親是被共匪用紅纓槍捅死的;六年前,我二哥是被蔣光頭整死的。”
“你想告訴我什麼?”
“我不是共匪。也不是蔣匪。”
童副官嘿嘿冷笑道:“既不是共匪,也不是蔣匪,又為什麼要誣陷吳副參謀長?”
李寧育也笑了笑說:“如果是我誣陷他,那我就是先知了。”說得童副官莫名其妙。但是具體一解釋,童副官包括肥原和王田香,都覺得他言之有理。他先是反問童副官,昨天晚上他知不知道他們來這裏是幹什麼的——當然是不知道。他說:“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那你去想吧,我在來這裏幹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又怎麼去張司令那兒誣告他?”
確實,昨天晚上誰知道司令的心思?誰都不知道。這時候,你說李寧育誣告誰似乎都是不可思議的,除非司令與他串通一氣。而這——怎麼可能呢?退一步說,若真是如此,那就更要與李寧育站在一起……這麼想著,童副官基本相信“誣告”是不大可能的。
既然不是誣告,就說明吳誌國在狡辯。他為什麼要狡辯?童副官想了想,問李寧育:“那你是不是認為吳副參謀長就是毒蛇?”以為一定會得到李寧育的首肯,起碼是默認。但李寧育卻不肯苟同。
李寧育說:“他是不是毒蛇我不知道,但我認為,光憑這個是不能指認他就是毒蛇的。因為他向我打聽密電內容這事,本身就是不光彩的,然後在上司麵前拒不承認也不是不可能。”
問他誰是毒蛇,李寧育又沉默了。長時間的沉默,任憑童副官怎麼誘引,他始終置若罔聞,置之不理,令童副官又氣又急,又響亮了喉嚨,“你啞巴啦?李寧育,你說話啊。”
李寧育突然發作地吼道:“我啞巴說明我不知道!你以為這是可以隨便說的,荒唐!”言畢,居然抽身而起,掂著佛珠,疾步而走,像所有的佛徒離開一個難纏的俗人一樣,把童副官愕得啞口無言。
王田香對肥原說:“他的脾氣怪得很,平時在單位幾乎無聲無息,但有時又會勃然大怒。”
王田香還說,他以前當過張司令的勤務員,在江西剿共時,有一次司令上山遭了毒蛇咬,身邊無醫無藥,危在旦夕,是他用嘴吸出了毒汁,才轉危為安。就是說,他救過司令的命,想必兩人的關係一定好。王田香認為,他膽敢如此小視童副官,也正是靠著與司令有素交私情。
正這麼說著,揚聲器又開始出聲了:“你別以為我是來接受你審問的,我下來是要告訴你,我什麼都不知道,反正我不是毒蛇,他們是不是我不知道,你去問他們就是了。”
是個女聲,當然是唐一娜。雖然看不見她人,但從她輕慢的態度和言語可以想見她刁蠻淩人的盛氣,沒等童副官發問就來了個喧賓奪主。聽他們對話,肥原覺得最有意思——
“我每個人都要問,他們說他們的,你說你的,我現在是在問你。”
“我剛才不是說了,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共黨,我隻知道我不是。”
“你拿什麼證明你不是呢?”
“那你又憑什麼證明我是毒蛇呢?”
“你起碼有四分之一的可能!”
“那你就殺我四分之一嘛,是要頭還是要腳,隨你便。”
“唐一娜,你這是在跟張司令和肥原長作對,不會有好下場的。”
“童副官,你這麼說就幹脆把我弄死在這,否則等我出去了我弄死你!”
“我知道你父親……(討好的笑聲)小唐,可是這是我的工作啊,我希望你配合我。”
“我確實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我總不能瞎說吧。”
“這麼說吧,小唐,老汪和老李都是你的領導,你應該了解他們,如果在他倆之間你必須認一個,你會認誰?”
“我沒法認。”
“前提是必須認一個。”
“那我就認我自己,行吧……”
肥原沒想到,談話的結果會是這樣,人人過關。他原以為,這些人都已經嚇破了膽,一定會競相撕咬,狗咬狗,咬出血,咬出屎,讓他看夠中國人的洋相。他甚至想,隻要這樣隨便審一審,毒蛇就會顯形大白。在他多年積聚的經驗中,共匪也好,蔣匪也罷,都是十足的軟骨頭,刀子一亮,槍聲一響,就趴下了,好可笑。他經常對人說,他為什麼總是那麼笑容滿麵,就是因為他在中國人身上看到的可笑事情太多太多了,經常笑,讓笑神經變得無比發達,想不笑都不笑不來了。但是,剛才這一圈走下來,他沒看到料想中的可笑的東西,所以不免有點失望。不過,對揪出毒蛇,他的信心一點也沒受到打擊。他手上有的是製勝的殺手鐧。他相信,隻要需要,他隨便打一張牌都可以叫毒蛇露出原形。就是說,對揪出毒蛇,他充滿信心。隻是,他覺得現在時間還早,他想跟毒蛇玩玩,看他(她)有多少能耐,玩得出什麼花樣,熬得到什麼時候。
五
到底誰是毒蛇?
一個哨兵給肥原提供了一個重要信息,說好像是唐一娜!
事情是這樣的,童副官跟各人談完話後,按肥原事先的要求,應去東樓向肥原彙報談話情況。情況才彙報了一半,西樓那邊的哨兵急匆匆推開門,說有情況。原來童副官剛出門,樓上的唐一娜便下樓來,把哨兵喊進屋,先是繞來繞去地說了些閑話,主要是把她父親的身份抖落出來,後來才道出真情,要哨兵幫她給一個人打個電話,請那人速來這裏看她,她有要事相告。為此,她許諾事後一定“好好感謝他”。至於那人情況,哨兵說他姓金,是個男的,還有個電話號碼,其他情況不詳。
金先生到底是個什麼人?唐一娜為什麼這麼急著要見他?而且使用這麼鬼祟的方式。這太令人懷疑了。肥原望著窗外,陷入了沉思。不一會,他轉過身來,吩咐哨兵:“你回去告訴她,電話打了,但沒人接。隻要她問你,你都這麼說,沒人接電話。”
哨兵一走,肥原重聽了剛才唐一娜和童副官談話的錄音,末了問王田香:“你聽出什麼了?”不及王田香作答,他又說道,“我聽出了兩個唐一娜,一個是仗勢欺人、行為放肆的潑女子,心裏想著老爹的權威,天不怕,地不怕;一個是經驗老道、膽識過人的毒蛇,通過裝瘋賣傻來迷惑你,玩的是一個反常和大膽。”
說得太高深,王田香無言以對,他又解釋道:“她不是放肆地說自己就是毒蛇嘛,我們剛才的直覺是她在耍賴,無理取鬧。但是現在看,也不一定。你想過沒有,如果她就是毒蛇呢?這就是智慧啦,膽識啦。你們老祖宗不是留下來一個故事,說是一個小偷去財主家偷東西,小偷在屋內翻箱倒櫃地找也沒發現財寶,原來財主把財寶當幹貨一樣,跟一大排醃肉、幹辣椒一起,掛在屋外簷下。這是一種逆向思維,是一種魔鬼的智慧,出奇不意,出奇製勝。”
王田香看主子已經在深刻懷疑唐一娜,獻殷勤地說道:“剛才汪大洋也說她有共匪的嫌疑。”
肥原沉吟道:“汪大洋的說法本身並不可信,但是放在現在的唐一娜身上,一個要急於與外界聯絡的人身上,也變得值得重視了。現在的問題是,我們要找到一個最簡單有效的方式來證實我們的懷疑,是真是假。”
最後,肥原決定打一張兵家老牌:借力用力,誘敵入甕。他要王田香馬上給金先生打電話:“你就說唐一娜現在公務在身,走不開,托你給他帶了點東西,你要見他。”
帶什麼東西呢?帶什麼東西其實是次要的,關鍵是要設個機關,把唐一娜和金先生的身份試探出來。肥原認為,假定唐一娜就是毒蛇,那麼金先生多半是另一條“毒蛇”,她見他的目的就是要傳遞情報。按照這個思路,肥原設計出一個老辦法,就是在所帶的東西裏夾藏一片紙條,以毒蛇的名義,通知金先生速去“何地取貨”。
東西選來選去,最後選的是肥原從上海帶來的一鐵盒餅幹,紙條被放在鐵盒底部、餅幹底下,無意中是發現不了的,有心找又是找得到的。肥原認為,如果唐一娜是毒蛇,金先生受禮之後一定會去找這紙條,並且找到,繼而“按約行事”,去某地“取貨”;否則,另當別論。
一切準備妥當,王田香出發了,在金先生家,與金先生按約而見。見了麵,王田香總覺得金先生有點麵熟,原來他是當今杭州城裏的名人,年初演過一出反映中日友好的話劇,海報貼得滿大街,後來還專門到他們單位來演過專場。以王田香之見,金先生的表現還算正常,給人感覺好像是和唐一娜在搞對象,寫字台上有唐一娜的相框。但是丟在沙發上的一本書,又讓王田香覺得有些警疑,那是左翼作家巴金的新作《秋》(1940年7月出版)。後來在書架上又發現有巴金的好多作品,什麼《家》、《春》、《滅亡》等都有,還有魯迅、茅盾、丁玲、蔣光慈等左翼甚至“赤化”作家的很多作品。後來,肥原在電話上聽了這情況,立即變得煞有介事地交代王田香:“盯著他,隻要他去了你約定的地方就抓他。”
但金先生沒“去”,起碼是沒有馬上去。王田香親自守了一個多小時,看天色已晚,便安排一個兵守著,自己則回來向肥原彙報情況。肥原一五一十地聽了,左右分析,認為唐一娜的嫌疑不可排除。他說:“現在不去,不等於晚上不去,即使晚上也不去,也不等於他們是清白的。”言下之意,他懷疑王田香行事不慎,被金先生識破真相。當然,總的來說情況不盡如意,似是而非,沒有速戰速決,隻能暫且撂在那,以觀後效。
殊不知,到了晚上,在餐桌上,肥原的視線裏又多了一個人:李寧育!
晚飯是肥原招待他們吃的,在包間裏,夥食很好,有魚,有雞,有酒。肥原就是要他們吃酒,多多的吃,吃出個酩酊,好失控吐真言。所以,酒杯是大杯子的。肥原開始就帶頭舉起酒杯,“這是我們在這裏吃的第一頓晚飯,我希望也是最後一頓。”
意思是說,他希望盡快把毒蛇揪出來,好讓大家散夥。
換句話也是說,他希望毒蛇在酒精的作用下露出尾巴。
但是李寧育不肯舉杯,他說他酒精過敏,喝酒等於是要他的命,他不喝,絕對不喝。由於他帶了個壞頭,以致其他人都喝得保保守守,讓肥原甚是氣惱。這是引起肥原懷疑他的理由之一:他不是怕酒精過敏,而是怕酒後顯真相。之二是,用餐快結束時,他和吳誌國大幹了一場。這是難免的,兩人從房間裏出來,從碰了麵就開始大眼瞪小眼,在來餐廳的路上,吳誌國還暗暗對李寧育揮了拳頭,威脅他。到了餐桌上,吳誌國一直怪話連篇,指桑罵槐的。但李寧育一直沒有接腔,忍著,當沒聽見。後來,吳誌國像突然想起似的,要求李寧育當著大家的麵,把他下午說過的話——他是如何帶他進了辦公室,他又是如何跟他說了密電內容一一重新說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