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肥原說:“如果他說的不一樣,就說明他在撒謊。”
李寧育問他:“那如果一樣呢,是不是說明你就是毒蛇?”
吳誌國說:“一樣就說明你太狡猾,連把謊言都記住了。”
李寧育說:“既然這樣,說得圓和說不圓都是我的錯,我就不說。”
吳誌國說:“你是不敢說,你連酒都不敢喝,怕酒後露出毒蛇的尾巴……”
話音未落,隻見李寧育突然操起酒杯朝吳誌國臉上潑了個“酒流滿麵”。太突然了!也太過分了!在肥原看李寧育這是露了破綻,他想,李對吳之前的那麼多挑釁都忍得住,為什麼這時候突然忍不住了呢?肥原覺得李寧育這是在有意製造騷亂,以回避吳的要求。進一步推測,說明他可能真的怕自己說不圓老話;再進一步推測,說明他可能真的是在撒謊;再進一步推測……
事情越來越複雜了。
奇怪的是,肥原一點也不覺得惱怒,似乎還有點高興。也許他從內心裏說,並不希望唐一娜是毒蛇,畢竟人家是國防大臣的女兒,於(偽)國(偽)軍都是有幹係的。這個政權本已經遭人唾棄,高層要再鬧出什麼醜事,豈不是醜上添醜,越發遭人罵嘛。當然,希望歸希望,事情歸事情,現在說誰是誰非還早,等著看吧。
看什麼呢?肥原想,就看看他們的字吧。就是說,肥原準備驗他們的筆跡。
本來,驗筆跡是件很容易的事情,總共隻有十九個字,你在上麵念,喊他們在下麵聽寫即是。但肥原卻把它整得複雜死了,他首先請童副官用這十九個字造一封信,收信人是各位的家屬或親人,信的中心內容是“在外公幹,給家人報平安”,字數在一百字左右。肥原解釋道,這樣做的目的之一是為了麻痹他們,不讓他們發現這是在驗筆跡,之二也是給各位家人有個交代,免得家裏見不到人,疑神疑鬼,惹出是非。
“尤其是毒蛇,”肥原說,“萬一他一家子都是共黨呢,他莫名失蹤會引起家人警惕,搞不好節外生枝,壞了我們大事。”
說的也是。所以,童副官充分理解,並充分調動自己的筆力,像模有樣地寫了四封大同小異的信,分別喊吳汪等人下來抄。這工作由童副官主持,地點在會議室,性質是欺騙。但這僅是開場,當人從會議室出來,還要被門口的王田香請去隔壁的小屋裏連抄三遍“原話”:速告老虎,梁山群英會敗露,務必取消。毒蛇。即日。這是明的,也是重頭戲。從時間上說,抄三遍原話和抄一封信的時間大致差不多,所以可流水作業。一時間,吳汪李唐四人,上樓下樓,出門進門,寫信抄話,樓裏呈現出一派繁忙景象。
其間,張司令也趕來湊熱鬧,他是怕冷落了肥原,專程趕來,想請他去城裏玩玩。這地方以前的夜生活是豐富多彩的,笙歌燕舞,吃喝玩樂,應有盡有,如今已物是人非,變了模樣,天一黑,安靜得跟個寺院似的,隻聽見老鼠在黑暗裏打家劫舍,四處流竄。張司令想請肥原去看看城裏的活色生香,反倒給肥原留下來驗看筆跡了。兩人嚴陣以待,調動了全部心智和精神氣,隻怕稍有疏忽,被毒蛇蒙騙過去。作為一個特務長,肥原對筆跡略有研究,他相信“墨跡指紋”,每個人的、筆跡都是不同的。可另一方麵,墨跡畢竟不是指紋,指紋是一成不變的,哪怕割了皮,長出來還是老樣子,想破壞都破壞不了,而墨跡是可以變的,即使萬變不離其宗,但有時候要發現“其宗”也不是那麼容易,尤其是那些練過書法的人,翻手是雲,覆手是雨,搞得你暈頭轉向。但今天兩人的運氣好極了,張司令才看到第二張紙條,就興奮地叫道:“你來看,有了。”
肥原隻看了一眼,即認同了張司令的感覺。隨後,兩人將此人的四道筆錄一一驗看,每看一次,張司令都叫一次:“就是他!”肥原嘴上不叫,但心裏也在叫。他簡直難以相信,毒蛇就這樣顯了形,而且——又是難以相信,居然還不是李寧育,也不是唐一娜。
是吳誌國!
也許是慎重起見,也許是為了與人分享這份橫空而來的驚喜,肥原把王田香和童副官也喊來驗看。在毫無提示和暗示的情況下,他們得出的結論“驚人的相同”。
王田香說:“肯定是他。”
童副官說:“絕對是他。”
肥原望著張司令,“這麼說,就是他了。”
張司令臉一沉,“把他押下來!”
不一會,吳誌國被王田香帶下樓來。
押下來當然是要審問,可肥原並不想有個婆婆在身邊,他跟張司令耳語兩句,勸其先走:審問這種小事怎麼是司令幹的呢?司令隻需要下達命令,然後在家靜候佳音即是。說得張司令骨頭都鬆了,留下了指示,走了人。
肥原送了張司令回來,吩咐王田香把吳誌國帶到了對麵東樓,進行突擊審問。有了鐵的物證,審問的用詞都是程式化的,肥原和王田香幾乎都背得出來,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左右開弓,輪翻出擊——
說,你是什麼時候加入共黨的!
說,你的上線是誰!
說,你的下線是誰!
說,把你知道的都給我說出來……
吳誌國開始還顯得很強硬,頭腦清醒,用詞講究,神情坦然,從容不迫。但當肥原把“原件”和他晚上寫的四份筆錄一起丟在他麵前時,他傻了,像看見了鬼,雙目發直,臉色驟然而變,心頭惶恐萬分。肥原和王田香都是吃特務飯的,觀察言色是基本功,看他表情的驟變,知道這事已近尾聲。
“招了吧,吳副參謀長。”肥原拍了拍他的肩膀。
“聽到了沒有,招了!”王田香的手指像匕首一樣戳在他額頭上。
肥原挪開王田香的手,好言相勸:“我記得你們中國有句老話,識時務者為俊傑,現在你再抗拒就不是俊傑了。”
王田香說:“孫悟空會七十二變也變不了他的字。”
“是啊,”肥原指著桌上的一堆紙頭說,“你不招,但你的字已經招了。白紙黑字,鐵證如山啊。”
王田香說:“就是說不見棺材不落淚嘛,你現在已經站在棺材麵前還有什麼好撐的。看看吧,”拿起一個紙片,給吳誌國看,“就是瞎子用手摸也知道,這是你的字!”
“你這是太誇張了,”肥原嗬嗬地笑道,“瞎子是摸不出來的,但我們看得出來。每個人都可以看得出來。我給你統計過,總共十九個字,你起碼有十一個字跟毒蛇寫得十分相似,可謂神似啊,而其中四個字那就像是用圖章蓋上去一樣,或許瞎子也是摸得出來的。招了,免得受罪。”
但吳誌國就是不招,堅決不招,時而以大言相誓,時而以哭訴相求,力辯自己的清白和冤屈,把肥原在一群軟骨頭中養成的脆弱的神經和耐心折磨得死去活來。他終於失去了和藹的笑容,對王田香丟一句:“看你的!”揚長走了。天不早了,今天他一路奔波,人累了,要去睡覺了。他在吳誌國忍刑的叫喊中上了床,又在他痛苦的呻吟中睡去。
第二天早上,天方朦朧亮,樓裏人都還在睡覺,肥原卻被夢中的吳誌國的哭聲吵醒了。他夢見吳誌國像一條垂死的蛇一樣蜷曲在他腳前,苦苦求饒,聲淚俱下。起了床,肥原下樓去審訊室看,發現吳誌國果然像條大蟲一樣,衣衫襤褸,傷痕累累地蜷曲在地上。但卻沒有對他聲淚俱下地苦苦求饒,而是怒目相視。肥原休息了一夜,精神十足,笑了笑,用亮麗的聲音對他說:“何必呢?”
吳誌國閉了眼,既哀又怒地說:“肥原長,想不到你也是個草包,把一個對皇軍忠心耿耿的人當作了毒蛇……”
肥原搶白道:“你要真是忠心耿耿,為什麼見了棺材還不落淚呢?你現在馬上招供就是最好的忠心耿耿。”
吳誌國睜開眼,振振有詞,“我是不是忠心耿耿,你可以去問張司令,其實這裏人誰不知道,這兩年來我在剿匪工作中表現卓著,抓殺了很多蔣匪、共匪,我要是毒蛇,那些匪徒又是誰抓殺的。”
肥原不以為然,“據我所知,你抓殺的多半是蔣匪,少有共匪。”
吳誌國辯解:“那是因為共匪人數少,又狡猾,大部分在山區活動,不好抓。”
“不,”肥原笑道,“那是因為你是毒蛇,你怎麼會抓殺自己的同誌呢?”
“不!”吳誌國嘶叫,“李寧育才是毒蛇!”
“你的意思,李寧育還會寫你的字?”
“是!”吳誌國肯定地說,“他在偷偷練我的字。”
“證據呢?”肥原哈哈大笑。
“證據就是那兩個太像。”吳誌國坐起身,激動地說,“那個你們認為‘瞎子都摸得出來相像’的兩個,其實就是我被暗算的證據!你看,這也是我寫的字,有那麼像嗎?瞎子都摸得出來的像?”
肥原從吳誌國手上接過一頁紙,看到上麵寫滿了毒蛇“那句話”,那是吳誌國昨晚受刑後寫的。也許專事筆跡研究的專家們,最終會從蛛絲馬跡中識別出同樣出自吳誌國之手,但決不是像昨天晚上那樣一目了然,“誰都看得出來”。
吳誌國說:“如果我就是毒蛇,那紙條確實是我寫的,昨晚遇到驗筆跡,我無論如何都要刻意變變……”
肥原打斷他,“開始抄信時你並不知道這是驗筆跡。”
吳誌國說:“我要是毒蛇就會知道,哪有這樣的事,莫明其妙地喊我們抄一封信。不瞞你說,就是我,不是毒蛇,我也猜到了,這肯定是在要我們的筆跡。”
吳誌國再三強調說,如果他就是毒蛇,像昨晚這種情況下他一定會刻意改變,哪怕變不好,最後還是要“露出馬腳”被識破,但決不可能像現在這樣,“誰都看得出來”,更不可能有幾個字“像圖章一樣像”。“像圖章一樣像”恰恰證明不是他幹的。這是一。二、反過來說,如果他是毒蛇,在這麼“鐵證如山”的證據麵前,即便不肯投降,但也會承認自己就是毒蛇,沒必要為這個挨打。
“承認自己是毒蛇和投降是兩回事。”他說,“我不可能傻到這地步,一方麵像個笨蛋一樣,驗筆跡時在自投羅網,另一方麵又像個瘋子一樣為個毒蛇的名分在以死抗爭,被打成這樣也不承認。”
他懇求肥原相信,有人在暗算他,此人就是毒蛇,就是李寧育:誰是毒蛇,非李寧育莫屬!說到李寧育為什麼要偷練他的字,他解釋道,正因為他抓殺了諸多蔣匪、共匪,就成了那些匪賊的眼中釘。毒蛇李寧育一定做夢都想除掉他,暗算他,然後利用工作之便偷偷苦練他的字,並用他的發送每一份情報。他說:“雖然現在隻是一種假設,但這種可能完全存在,甚至是每一個做特務工作的人經常幹的把戲。”為此,他還舉了一個令肥原感到親切的事例,說他以前曾聽人說過,在日本,每一個特務受訓時,都被要求掌握兩種以上的,其中有一種是發送情報專用的。
這些都是他在傷痛的失眠中苦思冥想出來的,聽上去似乎還蠻有道理。當然,也可能是暗算中的暗算,狡猾中的狡猾。肥原聽罷,一言不發地走了,看不出是因為被他的“蠻有道理”的辯解說服了,還是被他暗算中的暗算激怒了。但有一點很明顯,就是:不管是“被說服”,還是“被激怒”,事情並不像他想的這麼簡單。
事情深奧著呢。
六
老鱉是個年過六旬的老頭,高個,奇瘦,頭大,走起路來,腰板筆直,吊手吊腳的,是那種有點異形異態的人;加上連日受刑,蓬頭垢麵,目力渙散,走路飄飄忽忽的,乍看上去簡直像個鬼:餓死鬼。
老鱉是被王田香從城裏押來的,目的是認人,認毒蛇。由此可見,肥原是被吳誌國的“道理”說服了。確實,肥原本來對李寧育昨晚在餐桌上的表現就心存疑慮,隻是後來在驗筆跡過程中,突然被吳誌國的“如山鐵證”衝昏了頭腦,一時把李寧育丟在了一邊。但早晨吳誌國通過頑強又智性的辨證,把他對李的疑慮又複活了。孰是孰非?他在吳、李兩人間搖擺起來,於是想到打老鱉這張牌。他不相信他們不相識,即使老鱉不認識毒蛇,但毒蛇不可能不認識老鱉。隻要相識,當麵相見,輔以一定招術,難免會起“反應”。是狗總是要叫的,是鬼總是怕見光的。他把老鱉押來當狗用,當鬼試,先試了吳誌國,套話,威逼,毒打老鱉。沒有結果,便又去試西樓裏的人,主要是李寧育。還是老一套,引誘,威逼,毒打,察看觀者反應。最後,老鱉都快被打死了,但還是無人有一點“活”的反應,簡直把肥原氣死了。吳、李兩人在這件事上幾乎打了個平手,惟獨的輸家是他肥原。他本來以為可以借老鱉這張牌在吳、李之間做出最後抉擇的,但打了之後才知道,這張牌白打了,什麼收獲都沒有,既沒有想像中的抉擇,也沒有意外的收獲。
不過,這張牌還沒打完,老鱉還活著。他要用老鱉的性命來好好再出一次牌。於是,他把老鱉從西樓帶回來,帶到東樓,推到吳誌國跟前,掏出手槍,問吳誌國:“是我來斃還是你來?”
吳誌國說:“我來。”接過手槍,對準老鱉的腦門連開三槍,把腦花都打出來了。
肥原誇獎道:“你表現很好,讓我想到貴國的一個成語——大義滅親。”嘴上這麼說,但在心裏,他自有明斷。如果說之前肥原對李、吳的懷疑是相等的,那麼吳“這三槍”打破了這個平衡:對李的懷疑超過了對吳。於是,肥原策劃了下一個行動,是專門用來圈套李寧育的。他叫王田香給吳誌國找來紙筆,要求吳寫一份臨死血書,內容是他親自口授的,吳誌國隻要照抄即可。血也是現成的,還在老鱉頭上無聲地流淌,透散著腥熱的熱氣。吳誌國從容地蘸著熱乎乎的血,照著擬定的內容,力透紙背地寫下一份鮮紅的“遺書”:
張司令:我要以死向您證明,我不是共匪,共匪是李寧育。請相信我!請善待我的家人……吳誌國絕筆。
肥原看了看未幹的血書,對吳誌國說:“記住,從現在開始你已經死了。”
吳誌國哼一聲,“我死不了的,李寧育會讓我活過來的。”
肥原冷冷一笑,“別高興得太早。你想過沒有,如果李寧育不是毒蛇,你會死得更慘,我不會善待你家人的。”
吳誌國大聲說:“他肯定是毒蛇!”
肥原瞪他一眼,“那要我說了才算數!”
但肥原至終也無法這樣說,因為李寧育把他的牌又打回來了。要說這張牌肥原是打得夠精心的,非但親自出麵,還動用了眾人、汽車做道具,造足了聲勢。這是一出戲,經過了苦心編排,有來龍去脈,分起承轉合。起的部分主要是肥原的戲,他把李寧育單獨約至戶外,漫無目的地在後院山坡上繞圈子,拉家常,像是一對多年失散的老友重逢。最後,兩人在涼亭裏坐了下來,似乎要暢談一番。涼亭依山而立,地勢高,地基也高,所以視野遼闊,由此向外看,院內一切景致盡收眼底。他們剛坐下不久,一輛白色的救護車停在東樓前,把老鱉的屍體拉走了。與此同時,王田香帶一輛綠色吉普車,把西樓裏的人:汪大洋,唐一娜,童副官,都接上車,走了。至於為什麼走,去哪裏,王田香一概不說。這一切,涼亭裏的肥原和李寧育看得清清楚楚,肥原也道得明明白白,隻是道的盡是假話,把老鱉的屍體說成了是吳誌國的,把汪、唐、童的莫名出走說成了回家。
“為什麼回家?”肥原自問自答,“因為事情已經結束,毒蛇的真相已經大白了。”
“誰是毒蛇?”肥原又是自問自答,“嗯,先不談這個吧,我想替吳參謀長了掉個遺願,死人的事總比活人要緊,你說是不?李先生。”說著,笑眯眯地看著李寧育,要求李寧育再說一遍當初跟吳副參謀長透露密電的過程。肥原認真地說:“你應該知道,如果你說的跟昨天不一樣,有出入,我會怎麼想。”
李寧育想了想,一邊無聲地撚著佛珠,一邊平聲靜氣地回憶起來,時間,地點,起因,過程,對話,想法,情形,一是一,二是二,一五一十,雖不能說和“原話”隻字不差,但可以講無可挑剔。
“表現很好,要表揚。”李寧育說罷,肥原拍著手叫好,“不簡單,不簡單呐。不過,用吳參謀長話說,你連把謊話都記得這麼清,說明你真狡猾狡猾的。”
“這是事實。”李寧育說。
“是事實嗎?”
“是。”李寧育看著肥原,問他,“肥原長,難道你懷疑我是共匪?”
“不是懷疑,而是肯定。”肥原說,“要不我怎麼會把人都放了呢?”
李寧育猶豫一會,輕聲說,“肥原長,我不是毒蛇。”
“你就是毒蛇!”
“證據呢?”
“在這裏!”肥原掏出吳誌國的血書,遞給李寧育,“看看吧,這證據夠了吧?”
至此,戲已完成了“承”部,進入了“轉”部,精彩和高xdx潮即將紛呈。
白紙紅字,觸目驚心,即使有佛珠暗中幫助,李寧育也無法心安,他霍地站起來。這一站,像是將靈魂摔掉了,他眼睛發直,渾身紋絲不動,呆若木雞,讓肥原也驚呆了。這樣傻站一會,他又像猛然想起什麼似的,驚叫道:“我的天呐……肥原長……不好了,我們上當了……吳誌國……我現在知道了,吳誌國就是毒蛇……”
“荒唐!”肥原訓斥道,“你坐下!搞什麼鬼名堂,別演戲了,你才是毒蛇。現在你說什麼我都不信。”
“你……肥原長……”李寧育痛苦地搖著頭,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招了吧。”肥原倒是很知道怎麼說,因為要說的話早晨才跟吳誌國說過,“你們中國有句老話,叫識時務者為俊傑,現在招還可以將功贖罪,重新做人做事。你還年輕,用一句貴國的另一句老話說,亡羊補牢,為時不晚。”他沒有威逼,而是誘供。肥原生相女態,性溫語軟,不適合威逼,而多年翻譯官的經曆讓他在玩轉辭令和心計方麵學有所長,誘供正是他的強項。
肥原的勸說時間讓李寧育相對平靜下來,他再次申明說:“肥原長,我不是共匪,請相信我,吳誌國說我是毒蛇恰恰說明他就是毒蛇……”
肥原打斷他:“我相信死人,不相信活人。”
李寧育沉默一會,突然大聲說道:“你把吳誌國的畏罪自盡看作舍生取義,難道不怕玷汙了你的智力?共匪在被捕後畏罪自盡的例子可以說舉不勝舉!”
肥原睨他一眼,“現在是你在玷汙了你的智力。但我不會被你迷惑的。”
李寧育冷冷一笑,走到肥原麵前,針鋒相對地說:“請問肥原長,你想過沒有,吳誌國為什麼非要以死來指控我,難道他不能說,不能寫?”頓了頓,是因為有長篇大論,“肥原長,我希望你換一種思路來想想問題。你想一想,如果你有足夠的證據證明我是毒蛇,你會選擇這種方式嗎?你選擇這種方式——死,其實是對我有利,因為死無對證,你死了等於是證人死了,證據也死了,我可以耍賴,可以咬緊牙關不承認。所以,如果我真是毒蛇,我相信吳誌國肯定不會死,因為他以死指控我隻能對我有利,讓我有了逃脫的可能。可我不是毒蛇,他為什麼要說是?隻有一種可能,就是他是毒蛇。他料定自己活不出去了,必死無疑,索性一死了之,然後利用他的死來蒙騙你,如果蒙騙成了,你把我當毒蛇抓了,殺了,他的鬼魂豈不可以仰天大笑?”
李寧育鎮靜了一下情緒,又接著說道:“肥原長,你再想想,他對我的指控隻是一個說法,沒有一個證據性的東西。而我們現在證明他是毒蛇的證據並不是沒有,我想昨天晚上你突然抓他一定是掌握了什麼證據。這個暫且不說吧,就我個人言,他不死,不自殺,我還想不到他是毒蛇,所以前天我才會貿然跟他說密電內容,因為我沒想到嘛。包括他到這後,矢口否認自己知道密電內容,雖然我很明白他是在撒謊,但我也沒有因此認為他就是毒蛇,因為我覺得他向我打聽密電內容本身是不對的,他要推卸責任,不承認,是可以理解的。昨天童副官找我談話,暗示我來指控他,但我是佛陀的人,慈悲為懷,凡事都求光明正大,更何況是如此大是大非的事情,怎敢輕率?沒有確鑿的證據,任何人我都不會指控。但是,現在他的死,他的血書,正是他是毒蛇的證據!因為我知道我不是毒蛇,隻有他是毒蛇才會把我說成毒蛇。”
肥原笑笑,想開口,李寧育又搶著說:“我可以這樣說,如果他死隻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我覺得這種證明還有可信的一麵。但現在他不但要清白,還要拉一個替死鬼,把我整死。這對我來說,就沒有任何可信了,因為我剛才說過,我知道我不是毒蛇,他的底牌是一張詐牌。但這一點隻有我知道,你不知道,所以他要詐你。我說我不是毒蛇,口說無憑,你信嗎?這正是他詐你的條件,因為你現在對我們都懷疑。他在利用你對我們的懷疑,跟你賭博,如果輸了他也無所謂,反正遲早是死,他沒有賭資。可如果贏了,他是多大的贏家,多漂亮。至於他為什麼不指控別人,隻指控我,這是明擺的,因為是我說了實話才把他關進這裏。總之,我現在正是從他的死和對我的誣蔑中,敢肯定他就是毒蛇,希望肥原長能明察秋毫,不要被一條不值錢的狗命所迷惑。我堅信如果他知道我是毒蛇,他不需要死,活著更好。”
“完了?”肥原聽罷,居然拍手誇獎道,“說得好。都說你不愛說話,其實還是很能說的。”看李寧育想插話,他阻止了,“現在該我說了。如果我告訴你吳誌國沒死,用你的話說我是在詐你,你又有何高見?”
李寧育心裏格登地響了聲,感覺心丟入了褲襠裏,渾身都沒了知覺,眼前一片黑。但這個過程很短,像拉了一下電閘,很快電又通上了,他聽到自己這樣說道:“這樣的話,我收回我說的話。”
肥原驚訝了一聲,緊緊逼問:“就是說你認為他不是毒蛇?他不是,你也不是,那又是誰呢?是汪大洋,還是唐一娜?”
“是誰都要憑證據說。”李寧育思量著說,“我剛才說了,我是根據他的自殺和對我的指控來推斷他是毒蛇,如果情況不是這樣,我的推斷也就不成立。我也不認為他不是,也不能說誰是,我說過沒有確鑿的證據,我不會隨便指控誰的。”
肥原思慮一會,站起來,望著山下說:“我認為,到現在為止你的表現非常好。我可以說,我喜歡你,你的智力不俗,你的心理素質很好。但是,我更喜歡抓住你,抓住你這種共匪會讓我有一種成功感,你知道吧?”
肥原說的是真話,這出戲看來隻能演到這裏了,他不想再演下去;如果可能,他甚至想把已經演過的都抹掉。因為,興師動眾折騰的這場戲,其實並無收獲。這一點不論是關在東樓裏的吳誌國,還是守在大樓的王田香,都已經有所預感。王田香把汪、唐、童接走後,其實車子連大門都沒出,隻是停在大樓前,以為事情很快就會結束的。後來久久沒有消息,見吃午飯的時間也到了,便把人放下車,去餐廳裏等。等了又等,還是不見消息,王田香擔心出事,把人交給衛兵看著,自己則上山來了。走過那架紫藤,王田香遠遠看見,肥原和李寧育一前一後,已經在往山下走,閑閑散散的,一看就是沒情況的樣子。由於視野的局限,躺在窗洞後的吳誌國要稍後一會才能看到,等他看到兩人那個樣子——李寧育居然還旁若無人地在念佛珠!他頓時覺得天旋地轉,好像恐懼把他縮小成了一粒珠子,正在李寧育手指下滾動著。
正是正午時分,飽滿的陽光在細圓的紅木珠子上滾動著,熠熠生輝,給人感覺好像李寧育的手真有一種法力和神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