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記(2 / 3)

“你都在她身邊?”

“也許我不在身邊時她也昏過,但我見到的隻有兩次,一次是在課堂上;還有一次在她宿舍裏,看電視的時候。第二次的時間很短,還沒等我抱她上床她就醒過來了。”

“那一次呢?”

“可能有兩個多小時。”

“這麼長時間?”

“這次更長……那天是星期六,我和她約好一起吃午飯的,11點多鍾,我去她那,打開門,見林達躺在地板上,顯然是老毛病發作了。我把她弄上床,等待她醒過來,但是等啊等,等到下午都過去了,她還沒有醒來,我急了,給她爸打電話。她爸說這是從來沒有的情況,建議我帶她去醫院看看。當時我男朋友不在成都,去昆明了,我急得沒辦法,就以林達的名義給你打傳呼。你沒回話,我想你一定是還沒回來,最後我隻好下樓叫了輛出租車,請司機幫忙把她背下樓,送到醫院。到了醫院,醫生們用了各種辦法也沒用,我又給她爸打電話。她爸也急了,第二天就飛來成都,然後的兩天裏,我們換了幾家醫院看,都沒有一點效果,也沒有醫生說這個病他可以治。她爸覺得這樣折騰沒意思,就把她帶回西寧去了。”

“什麼時候走的?”

“前天下午。”

“現在怎麼樣?你們聯係了嗎?”

“來之前我還給她爸打電話的,還沒有醒來。”

“已經幾天了?”

“六個整天了。”

“這次昏……和以前有沒有不一樣?”

“沒有,和以前完全一樣,除了有心跳和呼吸,跟個死人一模一樣。”

“以前她都是自己醒過來的?”

“我見過的幾次她都是自己醒的。”

不知怎麼的,我們已經站在林達門前,而且兩個人手上都捏著鑰匙。我示意請她開,她說還是你來吧。我打開門,走進屋,看到的一切都是熟悉的。當我的目光落在臥室的寫字桌上,我看見自己上次遺落在此的一個紅色打火機(一次性的,很不值錢),像一件寶貝一樣珍重地安放在台燈的底座上。我突然鼻子酸酸的,想哭。

“那天我來,林達就躺在這。”

“……”

“她手裏還捏著這張報紙,你們的報紙,上麵有你的文章。”

“……”

“在我沒有談男朋友之前,我和林達就像姊妹一樣形影不離,就是談了朋友後,我們也沒有疏離,隻是我搬出去住了,但我還是經常回去看她,包括我男朋友。你們剛認識不久,那天你來找她,我和男朋友其實就在這,我們在樓梯上擦肩而過,你也許沒在意,但我是注意到你的。”

“回頭你給她打來一個電話?”

“我說你看上去挺不錯的,但我不知你是個有家室的人。”

“否則你會喊她讓我滾?”

“不,你不了解林達。”

“可她了解我,我沒有欺騙她。”

“我知道,她說過。”

“她不應該愛上我。”

“你愛她嗎?”

“……”

“我希望你是愛她的。”

“我其實沒有權力愛她。”

“不,你不了解她,其實除了愛林達什麼也不想要,因為她知道要不到的,要到的也要失去……”

現在我知道,幾年前,在大學的時候,林達和一個呂姓的同學相愛過。大學裏的戀愛真真假假,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沒有幾個人是當真的,因為誰都不敢對自己的未來下賭注。而林達他們卻愛得特別認真又瘋狂,愛得死去活來,不留一點餘地,甚至明目張膽地在校外租了一間民房公開同居。他們的愛一度成了校園裏愛情的經典,不時發布出一條條動人又令人興歎的有色新聞。校園裏幾乎每天,起碼每個禮拜都有相愛的人在分手,在拋棄昨日的愛,林達他倆的愛使同學們有理由相信他們是永遠不會分手的。但林達在課堂上昏迷事件發生後的不久,兩人就分手了,經典的愛成了經典的恨,成了校園裏愛情的笑柄。令林達更傷心的是,沒有人同情她,同學們都覺得他們應該分手。誰願意跟一個患有這種神秘又可怕疾病的人結婚呢?為此林達吞下一瓶安眠藥,試圖自殺,好在搶救及時,沒有釀成惡果。

“這場愛情對林達的傷害之大簡直難以言喻,失去愛並不是最大的傷害,最大的傷害是她沒有了秘密,沒有了做一個正常人的權利。”

“同學們都知道她的病了?”

“其實開始知道的人並不多,後來他們分手的事情反而把她的病情附帶著宣揚了又宣揚,最後幾乎鬧得無人不知。”

“其實這有什麼,難道殘疾人不活了?”

“不,你說得不對,如果她的病是長在外麵的,想隱瞞都瞞不住的,那她也不可能把它當作秘密隱瞞起來。問題是她的病太容易隱瞞,所以她就想把它當作自己的秘密藏起來,不叫人知道,正因為這樣,秘密一旦泄露她便會生出羞恥感。不知你有沒有感覺到,林達的內心很自卑。”

“我有這種感覺。”

“她的自卑有時候是通過過分的自尊反映出來的,更多的時候是通過沉默和孤獨表現的。我曾經想,她患這種病的感覺也許更像一個同性戀者,甚至還要更糟糕。”

“戀愛不成一定使她對這個病增加了羞恥感,內心更自卑了。”

“從那以後,林達就沒有了嫁人的念頭。她曾經跟我這樣說,結婚就意味著要暴露她的惡病,要叫人瞧不起,這樣她還要結什麼婚呢?所以你不要有內疚感,就我知道,林達從來沒有想過要嫁給你,任何人都沒想過。在她想來,曾經那麼用心相愛的人都沒有娶她,再有誰還會娶她呢?”

“你也這麼覺得?”

“不,我不這麼看。可是你要知道林達內心很自卑,由於這種自卑她又變得很偏執,很容易把一個事情想極端,而且隻要她認定的事情任何人都是無法改變的,這就是林達,我太了解她了。”

“你真的很了解她。”

“相信我,林達不會傷害你的,她早已斷了做誰妻子的願望。你愛她嗎?不要你娶她。”

“……”

“她很愛你。”

“……”

“她真的很愛你。有一次她跟我說,每次你走時,她都要守在窗前,等著你走出樓道,走進她視線,然後望著你離去。”

我覺得我精神要崩潰了。我求她別說這些。我說我們再打個電話問問看,會不會有什麼好消息。她掏出傳呼機看了看,說林達醒來她爸會打傳呼告訴她的,說是這麼說,但她也同意打電話看看。我們走到電話機邊,她似乎有點害怕撥電話,跟我報了一個電話號。我撥通電話,聽到對方接話後把話機扣在她耳朵上。她隻喂了一聲,然後就一直在聽。我看她拿話機的手在虛弱地抖。掛掉電話,她什麼也不說,我也不問,兩個人默默地站著。突然,我聽到一個要哭的聲音。

“她爸說林達的心跳在減弱,這樣下去……她爸說,如果老是這樣……林達,你醒醒吧,你快醒過來吧……”

說著她蹲在地上,捂住臉哭了,指縫間流出淚水。

你會去看她嗎?

這是張莉跟我分手時丟給我的問題。

然後的整個晚上,我腦袋裏塞滿了張莉的這個聲音,我也不斷問自己,我該不該去看她,要去的話又該如何找托辭,什麼樣的托辭是最無可挑剔的?我是個膽小又虛弱的人,現在我可以這樣說了,因為當我麵對這些問題時,我心裏頭擠滿了莫名的懼怕和憂慮,家裏的,單位的,西寧的,我總覺得這裏麵隱藏著我隨時可能對付不了的疑問和危險。如果沒有九寨溝之行,我的處境可能要好得多,但現在已沒有這個如果,我又要出門,理由在哪裏?資費又在哪裏?還有,去了以後我又以什麼樣的身份麵對林達家人?這些問題像繩索一樣捆在我身上,我感到渾身不舒服,雙腿發軟,一種盲目的內疚,一種過度的期望糾纏著我,折磨著我,使我度過了一個漫長的不眠之夜。

天剛發亮,我來到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不知怎麼的就走到了火車站,立在進站口,望著一個個持票入站的背影久久發呆。這時候,我強烈地感到我是多麼想出發,多麼想看見林達。一刻鍾後,我手裏捏著赴西寧的火車票,離開了火車站。

火車是晚上6點鍾的。上午我到單位請了假,下午我傻乎乎地去轉悠了兩家醫院,想看看有沒有類似林達這種病例,有的話也許可以了解點什麼,結果一無所獲。我甚至連去哪個科室打問都不知道,樓上樓下竄了幾個病區,腦袋裏塞滿了各種垂危病人要死的模樣,心裏更是惶惶不安,最後我幾乎是逃走的。

從醫院出來,在亂糟糟的光華路上,我不經意看見一家網吧,突然想也許網上會有這種病例,便回到家裏,上了網。先分頭打開了幾個聊天室,把有關林達的情況敲在電腦上,撂在那,回頭我又進行了幾個關鍵詞的搜索。不知是我的問題還是網站的問題,搜索到的東西不是牛頭不對馬嘴的,就是洋洋幾十萬字,根本無法看。這樣,我又回去聊天室,看有沒有誰給我留下什麼。在“新浪”網聊天室裏,我看到一個署名浙江二醫大附院的叫海潮的人給我留著了這樣的言:

你所說的病例七年前我在北京協和醫院“讀研”時碰到過一例,是鐵路文工團的一位舞蹈演員,也是個女的。據我所知,她是13歲那年首次發病的,後來斷斷續續地發作,到我見到她時已19歲,六年中先後發病11次(發現的)。她發病的症狀和你朋友幾乎一樣,那一次我親眼看見的,看上去跟昏睡沒有兩樣,呼吸、心跳都是正常的。聽她家人說,以前她發病時用不了多久,快則幾分鍾,慢則十幾分鍾也就蘇醒了。但我見到的那次時間比較長,送來醫院時昏迷已有半個小時,不過到醫院後不久,還沒等我們給她做什麼檢查,她自己就醒了。我們給她做各種檢查,發現她身體沒有任何異樣,她自己也談不出什麼不舒服的感覺和異常。奇怪的是,從她已有的11次發病的記錄看,有7次是在表演或者排練中,有2次是在戶外劇烈運動時,有1次是在負重上樓時,另有1次是在桑拿室裏。除在桑拿室那次是在冬天外,其他幾次發病時間都在夏天或者天氣比較熱的時候,而且每一次發病時她身體都是大汗淋漓的。這不禁使人懷疑她的發病可能跟身體的熱度有關係。在她家人允許下,我們對她進行了一次試驗,讓她在大熱天去洗了個桑拿,結果就昏倒在蒸氣房裏(第七分鍾時)。更有意思的是,當我們將她置於冷水池後,不出一分鍾她又醒了,很靈驗的。這足以證明她的昏、醒跟身體熱度有著密切關係。毫無疑問,這是一種神秘的病,不論是我還是我的導師都是聞所未聞的。過去了這麼多年,我再沒有遇到過類似的病人,哪怕是聽說的。

我試著跟他搭話,發現他還在網上,於是我向他討教——

“請問她後來的情況如何,病情是惡化了還是好轉了?”

“我後來與這位病人沒什麼接觸,聽我導師說,她後來好像沒有再發病過,隻是從此離開了舞台,不敢跳了,包括其他消耗體力的活動也都被嚴格禁止。也就是說,當嚴格禁止體力活動後,她的病情也就被控製了。”

“期間有沒有藥物配合?”

“據我所知沒有。你甚至都不知她得的叫什麼病,又怎麼給她下藥呢?”

“我能不能和你導師取得聯係?”

“暫時不能。他在英國,要一段時間才能回來。”

“你覺得我朋友會醒過來嗎?”

“不知道。但你不妨試試‘冷卻法’。”

“如果不行呢,你是否還有其他建議?”

“沒有。以我導師之見,這病目前還難以治愈,因為它太神秘,也因為它太罕見……”

由於要趕火車,我隻跟他聊到這兒,他似乎也隻能告訴我這些。

火車輕快地駛過了一個又一個荒蕪的山巒,正在往更加荒蕪的北方駛去。

有一會兒,我望著車窗外不斷掠過的黃沙,不知怎麼淚流滿麵。

林達父親是個高個子,說話不冷不熱的,有一頭黑亮的頭發。快60歲的人頭發還這麼烏黑發亮的,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就像多數在醫院裏工作的人一樣,他身上有股肥皂一樣的藥味。我對這股味道從來很敏感,嚴重時甚至會惡心,那天開始的樣子似乎很危險,胃子狠狠地翻了幾下,好在胃裏沒什麼東西,沒有發生嘔吐。

醫院是西寧市最好的醫院,坐落在青海“國賓館”邊上,背後是西寧軍分區的營地,每天早中晚都響著軍號聲。林達父親在醫院裏很受人尊重,有“林一刀”的稱號,隻是“林一刀”的本事在女兒身上似乎派不上什麼用場。

“這裏有的儀器都用過了,來會診的醫生也有幾十個,都說不出個所以然。我正在考慮是不是去蘭州或者西安,甚至北京,反正在這裏是沒指望了。”

“聽說北京協和醫院曾碰到過類似的病人。”

“是個舞蹈演員?‘冷卻法’把她治好了。”

“你怎麼知道?”

“在網上,浙江二醫大有個叫‘海潮’的人說的。”

“我也是聽他說的。林達試過‘冷卻法’了嗎?”

“沒用。試了一次,凍了不到三分鍾,心跳看著慢下來。”

說到這裏,林達父親停在一間病房前,示意我進去。門開著,我看見病床上躺著一個人,穿著白條紋的病員服,一動不動的。除了輸液瓶的液體在一滴一滴地動,屋子裏沒有其他任何動靜。我走進去,走到床邊,看見久別的林達,喉嚨像被什麼拉開了似的喊起來。

“林達,林達,林達……”

“沒用的,能喊得應就好了。”

我已快一個月沒見林達了,見之前我作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心想她一定病得不成樣了。但此刻我看到的林達幾乎比我印象中的每一個林達都要婉約動人,她睡得很沉靜,就像睡在心愛的人身邊,臉上露出安詳和甜美。說真的,我還從來沒見過她睡覺的樣子,現在我看著她安靜沉睡的樣子,心想這才是她最美的時候。除了安詳,我還注意到她的膚色好像變白了,也許是醫院白色的牆壁和床單映照的緣故。要不是事先知道,我怎麼也不相信林達這樣子是在告別生命。生命怎麼可能是這麼美麗、安詳地走的呢?我一時產生了一種錯覺:她沒有生病,她躺在此處隻不過是換了一種方式在召喚我。我下意識地伸出手,輕輕地落在她臉上。這時候,我驚呆了。

“她身上怎麼這麼冷?她在發冷呢。”

“自試了‘冷卻法’後,她的體溫就再沒有上來過。”.

“給她蓋床被子嘛。”

“沒用的,就是用火烤她也吸收不了。她現在身上大部分器官都處於一種休眠狀態,難就難在這,用任何藥她都不理。”

“這是什麼?”

“鹽水,現在就靠它維持生命。你看這心跳,今天又比昨天少了兩下。”

“現在是多少?”

“就30多一點。好在她現在體溫低,否則這個心跳很難維持生命。”

“可……她心跳還在少的嘛。”

“是啊。如果再少下去,隻有中止輸液了,否則隻會加速她心跳提前結束。”

這種對話我感覺跟探險一樣,隨時都會殺出驚心的險惡。我想一個人跟林達呆一會,可當我送走林達父親後,我又不知道該幹嘛。我呆呆地望著沉睡不醒的她,腦袋裏變得越來越空白。有一種什麼念頭——也許是情意,也許是想發現一點我期望中的意外,我又去撫摸她的臉,然後是手,然後是身子。雖然隔著衣服,但我的手還是被她身體透出來的涼氣嚇得哆嗦不已。我簡直難以相信,一個看上去這麼安然的人居然已經病入膏肓,惟一能證明她還活著的隻有一動一動的心電圖,和一滴一滴的液體。我真覺得難以相信,世間有這麼多種病,內部的,外部的,輕的,重的,痛的,癢的,為什麼她什麼病不得,獨獨得了這個不明不白、神神秘秘的怪病。窗外傳來雄壯的軍號聲,我奇怪地想,她聽到了嗎?她聽不見人的聲音會不會聽得見其他聲音?既然她得的是這麼一種神秘的病,出現神秘的跡象又有什麼奇怪的。胡思亂想中,我居然去打開了窗戶,甚至還想抱她起來,隻是各種牽連著的線和管子打消了我荒唐的念頭。呆在這裏,我感覺時間是不走的,已經停下來,而且全都趴在了我身上,滲透進了我血液裏,讓我渾身感到窒息和無力。

晚上,林達父親帶我在醫院附近的一家小餐館吃飯。飯吃完了,我們才發現,剛才我們居然誰也沒跟誰說一句話。

天已經黑了,而遠處山岡上還紅蓬蓬的,好像那是另外一個太陽管轄的領地。雖然我心神一直處在一種遊遊離離的狀態中,但我還是很容易發現了腳下這片土地跟我家鄉,包括成都的種種奇妙的差異,這裏似乎更接近安靜又神秘的天堂。

“你打算什麼時候走?”

“我才來呢。”

“你來還是走都一樣,不會發生奇跡的。”

“你不是想送她去其他地方看看嗎?我們一塊走。”

“去任何地方都隻是做個樣子,說明她父親盡了全力了。但我又在想,有這必要嗎?”

“還是試試看嘛,哪怕明知是沒用的。”

“出門隻會加大她體內消耗,我擔心她已經經不起折騰了。”

“可不可請人來呢?”

“你都不知道她得的什麼病又去請誰呢?”

“難道……隻有看她死……”

“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剛才我來喊你時,我看她心律又慢了半拍。”

“沒有,我一直看著的,還是在34到35之間。”

“但35的幾率已經很小了,估計我們這會兒去就要滑到33和34的區域了。”

等我們回去看,果然如此:林達的心律已經永遠告別了“35”這個渺小的數字。我們肩並肩站著,不知道該說什麼。病房的兩盞燈,一盞昏暗地亮著,一盞鬼眼似的閃爍著。窗簾已經拉上,那張縮在牆角的鋼絲床不知誰已經收拾過,並且已經換了新的床單。

“晚上你怎麼打算?”

“我就睡在這。”

“樓上還有張床,是我平時休息的。”

“不,我就睡這。”

“那我就在樓上,311房間,你可以隨時喊我。”

走到門口,他又回過頭來,看著我。

“你和林達什麼關係?”

“我愛她,你的女兒。”

我知道他遲早會問我這個問題,包括其他人,有機會都會這樣或那樣向我發問的,所以我早已想好答案,但卻不是這樣的。這個答案完全是臨時冒出來的。我對這個貿然的答案沒有不滿意,甚至有種犯了規又有幸逃罰的竊喜。

夜風一次一次吹開窗簾。

從家鄉剛到成都時,我臨時在報社辦公室睡過半年鋼絲床。鋼絲床又軟又硬,身子壓上去,細軟的鋼絲會吃力地吱吱亂叫。這個聲音我不會見怪的。這個聲音在哪裏都一樣。這個聲音在躺下和起來時都一樣。

我一次又一次地躺下,又一次接一次地起來,為的不是困和不困,而是這種過程讓我感到了時間的流逝。由於林達父親不容置疑的悲觀,我的陪護事實上已經失去實際意義,說白了隻是在等她停止心跳。盡管我對迎接種種不測早有防備,但事情一旦真的擺在我麵前我還是接受不了。

深夜2點鍾,隨著鋼絲的又一陣吱吱亂叫,我不知是第多少次起床,然後又坐在了林達身邊,這時候我第一次愕然地發現心電圖上出現了“32”的數字。起初我還以為這是幻覺,因為整個夜裏我都在惦念著這個數字,怕它突然躍然在我眼前,當然更祈求它不要出來。當確信這不是幻覺後,我的第一感覺是眼睛“嚓”的亮了一下後便一片黑暗,如同燒掉的鎢絲。然後有一種盲目的屈辱,隻覺得想罵人,想摔東西。再後來,我突然盯著儀器,希望那上麵一波一波的脈衝立即消失。不是說我守望了十幾個小時就厭倦了,而是我對自己的希望厭倦了,絕望了。我知道,盡管“32”這個數字是經過長達六個小時的埋伏才殺出來的,但它的出現意味著林達告別生命的腳步一刻也沒有停止。現在我全然明白林達父親為什麼那麼悲觀,嚴格地說這是我第一次目睹林達向生命對岸走去留落的腳印,而這樣的腳印林達已經留下了長長的一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