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這,我要和你結婚,嗚嗚嗚……”眼淚刷刷滾下來,落在胸前,發出撲撲的聲音。
陳小村抽動了下嘴唇,什麼話沒說,隻是木木地望著牆壁,很久。
華玲又哭著說:“我要和你結婚,嗚嗚嗚……我什麼都不要,嗚嗚嗚……我要和你結婚,嗚嗚嗚……”站得累了,她又蹲下身去,蜷縮在床前,繼續重複地流淚,嗚咽著剛才一樣的話,“嗚嗚嗚,我什麼都不要……我要和你結婚,嗚嗚嗚……”
“結婚!結婚!”陳小村突然一下撲到華玲麵前,“你要跟我結婚是不?”
華玲恐懼地點點頭。
“可是我不想啊!”陳小村大聲叫道,“我不是早跟你說了嘛,我們性格不合,不能結婚,結婚隻會是個悲劇,你幹嗎非要呢?”
“我已經是你的人了,我就要跟你結婚。”華玲說。
“嘿嘿,我的人?”陳小村說,“你怎麼會是我的人?你是你自己的,誰也不能要走你。”
“你就要走了我。”華玲擦了把眼淚說。
“我怎麼要走了你?”陳小村問。
“你跟我做愛了。”華玲盯著陳小村說。
“難道做了愛就必須結婚嗎?”陳小村攤攤手,做出一副很不以為然的樣子。
華玲很堅決地:“對,做了愛就應該結婚。你自己也說的,做了愛等於要了結婚證。”
“玲玲啊玲玲,”陳小村搖搖頭說,“照你這麼說,那些外國人怎麼辦?上次那篇文章你不是也看了,人家新婚之夜如果發現妻子還是處女會很不高興的。照你說……”
“我不是外國人。”華玲堅決打斷了陳小村的話。
“好,那就說我們中國人,就說你身邊的人。”陳小村像抓到了什麼把柄,胸有成竹地說,“白小米,她總跟你一樣的吧,一樣是中國人,一樣是演員,一樣是劉老師的學生,她不是跟那個——那個——誰啊,反正是她以前男朋友做愛了嗎?這是你自己說的,可他們現在不是分手了?”
“我不是白小米。”
“你比白小米還了不起,是不?”
“我就是我,你既然要了我,我就要跟你結婚。”
“如果不呢?”
“我就去死。”華玲站起來說,“如果你不跟我結婚,我就去死。”
“那好吧,你等著。”
“我會等的,”華玲說,“我等著。”
“你等吧。”陳小村說,“不過,你總不必在這裏等吧,你是不是回去等呢?”
華玲的眼淚又一下湧滿了眼。但她似乎知道眼淚已不能感動現在的陳小村,所以馬上掉轉頭去,不想讓陳小村看見她流淚。她想,最好是不要流淚,不要。但眼淚卻不聽她的,當她轉過身時,眼淚汩汩地湧出來,迷糊了她的眼,迫使她控製不住地想哭。她也不想讓他聽見她哭,所以趕緊用手悶住了嘴巴。但還是漏出了嗚嗚的聲音,像一隻狗的哭聲。她就這樣告別了她的未婚夫,出門時仍像從前一樣,輕輕地閉上了門,然後幽幽地走出了這幢曾令她夢牽魂繞的樓。
夜已經很深,街上看不見一個人,路燈卻比什麼時候都亮。在以前,看見亮亮的路燈,她總是感到很親切,很鼓舞,害怕路燈一下子熄滅。但今天她卻希望路燈全都熄滅。也許正是為了躲避這明亮的路燈,她折進了一條幽暗的胡同;這胡同不通向劇團,隻通向富春江。
她很慢才走出胡同,來到江邊。江邊沒有一盞路燈,很黑,很冷,往常她也許會感到很可怕,今天卻一點也不。她沿著江一直向前、向著更黑暗的深處走去,不時感到小腹下部有種不舒服感——一種神經質的不舒服感——一種虛空發冷的感覺——一種不真實的、好像被抽空改變了的感覺。這感覺已有不少時日了,具體說自陳小村第一次跟她說分手後,這感覺就像淚水一樣盤踞在她身上了,時不時發作一下。從那後,陳小村再也沒跟她做過愛——肉體的交談——愛的珠穆朗瑪峰——比真正結婚證還要真的結婚證!她不知道這感覺的出現是因為陳小村不跟她做愛的緣故,還是因為跟她做了愛引起的。也許主要是不做愛的緣故,她想,如果阿村現在要再像從前一樣跟我做愛,這感覺很可能就沒了。
但陳小村現在不願意跟她做愛,已經拒絕了她好多次,包括剛才,她是多麼希望阿村像以前一樣,一見她哭就憐愛地把她偎在懷裏,輕言細語地跟她說好話,溫溫柔柔地親吻她,撫摸她,弄得她舒舒服服,甜甜蜜蜜的,結果兩個剛剛還在慪氣的人一下子又親愛地做起了愛,等做完愛,兩人什麼委屈都沒了,變得比以前更加相愛。
哦,阿村以前總是這樣的,我們以前總是這樣的,總是這樣,這樣。她反複地這樣默念著,也許以為在這種加強的旋律中會忘掉痛苦,把阿村喚回到過去中去。
能不能把阿村的現在喚回到過去中,照陳小村的話說,華玲隻有等著看。但等多久,華玲心裏一點也沒數。想到這麼重要的事情,自己心裏一點數都沒有,她就覺得難過,眼淚就忍不住地跌撞出來。華玲的眼淚晶瑩,飽滿,沉默,閃亮,跌落在沙地上,無聲無息,無影無蹤,像一滴滴雨水,又像陳小村從她身上要走的東西。
12
樹林裏的胡琴是隻不知疲倦的鳥,日裏夜裏嗚嗚啦啦的,哭似的唱……
13
春天的時候,華玲跟陳小村說,如果你不跟我結婚我就去死。
陳小村對華玲說,好吧,那你等著。
這個所謂的“等著”,意思肯定是讓華玲等著跟他結婚,而不是讓她等著去死——世上不會有這麼惡毒的人。所以,華玲耐心地等待著陳小村有一天帶她去領真正的結婚證,哪怕這張結婚證隻有很短的有效期——很快就得改變成離婚證——甚至在短暫的有效期間也隻是形式上——等等這些,華玲都無所謂,可以說都願意。這不是聰不聰明、傻不傻的問題,這是華玲天性的問題。在華玲看來,像白小米一樣做女人是奇怪的,甚至是愚蠢的。她承認自己在表演和許多事情上沒有白小米聰明,但在做女人這個問題上,她不承認白小米比她聰明;她似乎有足夠的理由和證據指證白小米作為女人的無知和輕慢,比如隨便跟人同居,隨便拋棄跟她同居過的男人。這麼多年來,華玲對白小米的不滿和指責總是這麼一句,很簡單,但在華玲眼裏卻很豐富,很深刻:
“白小米,你是個女人。”
這麼說,華玲是從來不忘記自己是個女人的,而且她相信隻有不忘記才是對的,忘記了就是錯誤的。那天晚上,在抽水機房,她不停地哭,就因為她沒有忘記自己是個女人,後來,她忠心耿耿又親親愛愛地跟陳小村不斷重溫抽水機房的事,也正是因為她記住了自己是個女人,再後來,那個深夜,她蜷縮在陳小村門前嗚咽不止,同樣是因為她記住了自己是個女人。這個“女人”,她一度感到做得非常甜蜜,幸福,但現在卻感到非常艱難,非常痛苦。就是這樣,她依然不打算放棄做一個她認定的女人,這個“女人”必須跟陳小村結婚。陳小村則說:
“那好吧,你等著。”
盡管每一天等待都是漫長的,痛苦的,但華玲以她固有的耐心和冷靜堅強又默默地等待著,期盼著,認真地等待著,期盼著。一個日夜連接著一個日夜,她感到了痛苦,但從不感到絕望。看不見陳小村身影,她就看看陳小村留給她的信物,比如一個小禮品,一件衣服,一本書,幾首詩,甚至是陳小村不經意遺落的一條領帶,一隻煙盒,這樣她也能滿足,也能看到希望。無法和陳小村說話,她就自己跟自己說,跟他留下的信物說,寫信說,這樣同樣使她消遣了孤獨和對戀人無盡的思念。
寫信對華玲來說不是件輕鬆事,因為她讀書不多,從前也沒有寫過,一下子學起來還真不那麼容易。但為了他們的婚姻,為了讓陳小村盡快來娶她,再難的事她也願意去做,而且還要做好。當她終於寫成第一封她滿意的信並且將它寄出後,她回頭馬上又寫了第二封,很快又寫了——
第三封
第四封
第五封
第六封
第七封
第八封
第九封
第十封
……
每一頁信箋上都無法避免地落滿了豆大的淚斑。美麗的春天就被這樣一封封不優美的信——沾滿了淚跡的信——催趕過去了,接著夏天也慢慢地過去了。
開始,華玲還記得寫了多少封信,有些信中寫了些什麼,比如一封信中她這樣寫道:
我並不是想要你什麼,我隻是想把自己全部給你,難道這有什麼錯的?你不要我才是錯的。你應該記得那笑話,我跟你講過的,就是那個“先生幫老人抬水過橋”的笑話,你現在不要我,你就成了笑話中的“先生”,我成了“老人”。你不要我應該從一開始就不要,現在不要就有點害我了……
另一封信中,她這樣寫道:
我老是在想,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事讓你不高興了,不要我了。我想不出來。隻要你能說出來,我一定會去改的。事實上從認識你後,我每天想的都是怎樣才能讓你高興,隻要你高高興興,我什麼都可以不要,什麼都可以改變。但我不能不要你,除了這個,你可以對我提任何要求,而且我一定全部答應你。我就是這樣,很懦弱,也很忠誠……
又一封信中,她這樣指責了陳小村:
你經常說我家裏的這個不好那個不對,其實除了窮和卑微我家裏有什麼不好?他們對你是多麼真心,就像我一樣,對你總是百般遷就、恭敬。你看見的,每次你去我家,家裏有什麼好吃的都翻出來給你吃了。一樣東西,隻要想到可能是你愛吃的,他們會把它從年初一直藏到年底,就是放壞了也不忍心自己或者讓幾個弟弟吃。這次回去,爸聽我說你胃不好,說鬥米蟲可以治胃病,年三十還上山去找鬥米蟲,爬了幾座山才找到了幾條,全讓我帶來了。他們為什麼對你這麼好,還不是圖你對我好。其實我並不要你對我怎麼好,隻要你娶我,這本來就是你說過的,我隻是要求你做一件你答應過的事,這難道過分了嗎?
後來,信寫多了,實在太多了,華玲開始記不清到底寫了多少封信,信中又說了些什麼(因為很多信的內容都是重複的,很容易記混),隻記得後來幾封信裏,她反複說了這麼幾句話:
我是個女人
你到底要我等多久
你不娶我我就去死
寫這些話時,華玲總是想一頭撞在桌子上,撞死算了。
但要死不是那麼容易的,尤其像華玲這樣膽小、懦弱的人。生對有些人來說僅僅是一種習慣,一種惰性罷了,但死卻需要足夠的勇氣和信念,尤其是弄死自己。有人說,世上想活的人和想死的人是對半的。這就是說,如果死和散步一樣輕而易舉,這世上起碼要少掉一半人,華玲將成為這一半人中的一個。但死實在太不容易,太需要非常的心力,被陳小村搞得精疲力竭的華玲似乎已無力去死,何況她原本就那麼膽小、懦弱。膽小懦弱的華玲麵對想死又死不成的痛苦,就像麵對想結婚又結不成的痛苦,總是流出盈盈淚水,並常常這樣問自己:
華玲啊華玲,除了淚水,你還有什麼?
14
樹林裏的胡琴是隻不知疲倦的鳥,日裏夜裏嗚嗚啦啦的,哭似的唱……
15
華玲寄出的每一封信,陳小村都收到了,並且都看了,有幾封(尤其是打頭的幾封)他看著看著就感動了,但也僅僅是感動而已,從沒有下決心去改變什麼。他是決意要跟華玲分手的,而且相信這種事決不能心慈手軟,不能被眼淚迷惑。退一步說,即使他想軟下來,有人也不同意,這個人就是小金見識過的那位縣誌辦的呂小姐。她父親不像華玲父親一樣,可以在茫茫山林裏找到米一般細小的“鬥米蟲”,但卻可以在茫茫人海中讓米一般細小的陳小村茁壯成長起來,長成林海中的一株參天大樹,眾樹都羨慕又妒嫉的參天大樹。這正是陳小村最想要得到的,為這個他可以(已經)拋棄心愛的詩歌,同樣也可以拋棄心愛的女人。盡管他曾經是個詩人,寫過頌揚女人的詩歌,但畢竟現在不是了。現在他也不是過去的縣委政府機關最年輕的副股長,而是股長了——同樣是最年輕的,更年輕的。這個勝利雖不是很了不起,但寶貴的是取得這個勝利的過程中,陳小村明顯聽到了“呂小姐”父親支援的槍聲——這是又一個勝利——這個勝利是了不起的——這個勝利暗示陳小村今後將獲得一係列勝利——這個勝利足夠陳小村一輩子享用!為這,摒棄一個曾經愛戀的女人(而且是個怯弱的女人)算什麼呢?所以,不管華玲信怎麼多,也不管這些信怎麼感人,到陳小村手裏最後都被撕碎扔進了垃圾桶,毫不猶豫的。
信到後來變得越來越稀,內容也越來越少,常常隻有幾句話。在一封信上,陳小村陌生地看到華玲咬緊牙關地隻寫了這樣一句話:
陳小村(不是阿村),你再這樣(不娶她),我隻有死給你看了!
這封信陳小村沒有馬上撕掉,因為他怕華玲真想不開尋死了,給他造成什麼不良影響。這對他是最要不得的,所以他猶豫起來,心想是不是應該出麵作點工作。他感到,工作是應該做的,關鍵是誰去做?自己實在是不想、也不敢去做,找人一時又想不到合適的人。就這樣猶豫來猶豫去,幾天時間過去了,做工作的人還沒去(還沒想好人選呢),華玲的信卻又來了。在這封信上,華玲又一向可憐地哭泣起來,信箋上滿是髒乎乎的淚斑和軟弱的要求(更像祈求),同時對自己上封信帶有威脅性的做派表示了盡量的歉意。
這封信使猶豫中的陳小村毫不猶豫地將上封信找出來,連同這封一起扔進了垃圾桶,而且當後來華玲再有類似的信(帶有威脅)寄來時,他也不再猶豫來猶豫去,總是看過就扔掉了。他想,與其等下封信一起扔掉,還不如馬上扔掉。從結果看,他這想法是對的,因為華玲不斷地在為她咬緊的牙關中泄漏的不友好的言辭表示歉意,請求諒解。
這期間,不知是被華玲的眼淚感動,還是為她請求諒解的誠懇激勵,陳小村拿起了已閑疏多年的詩人之筆,寫了這樣一首詩:
分手了,但不必
大可不必反目成仇
友誼和愛情這兩條路
本來就挨得很近
是近親就像橙子和柑子
要這或要那其實都一樣
分手了,但不必
大可不必反目成仇
也許經過調整的步伐
更不會偏離方向
請相信清醒的友誼
從來比迷幻的愛情更常青
原本是想把這詩寄給華玲的,但正準備寄時卻又收到那類華玲咬牙切齒的信,而且這次牙似乎咬得比前幾次都要緊又切,使陳小村一下打消了寄詩的興頭。他想,現在寄去效果不一定好,等她下封信來了再說吧。按慣例,下封信華玲又會哭哭啼啼起來,等那時寄去效果可能是會好些。於是陳小村把已經貼上郵票的“詩信”塞進了抽屜(不是郵筒),等待華玲再寄來另一類信,哭哭啼啼的信。
但似乎再等不到了。
這天中午,小金急衝衝跑來,一見表哥就嘩地哭起來。
表哥說:“你哭什麼?”很不高興地。
“玲姐她……”小金哭得說不出話來。
“她怎麼了?”
“她、她……”
小金說不出話,索性掉頭走了,一邊走一邊傷心地哭,淚水灑了一路,跟華玲似的。
表哥覺得事情有些不對頭,就跟著表弟出來,一直跟到了富春江邊。這時,陳小村看到更多的哭的人,認識的有劉老師、白小米和劇團的很多人,還有不認識的。
他們在哭什麼?誰死了?
陳小村撥開人群,看見地上躺著一個人,好像剛從江裏打撈起來,身上衣服都是濕的。再看,這個人顯然已經死了,手腳僵硬,臉色烏青烏青的。再看,這個人像是華玲;再看,這個人就是華玲!
你不娶我我就去死,談戀愛說這樣話的人很多,但真正這樣做的人很少。華玲是這麼說的,也是這麼做的。這一點,陳小村沒想到,他還在等她寄來信,然後再給她寄去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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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林裏的胡琴是隻不知疲倦的鳥,日裏夜裏嗚嗚啦啦的,哭似的唱……
1996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