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玲忸怩一陣子,終於坦白說是陳小村。
“陳小村?”白小米迷糊地敲著自己腦殼,“陳小村是誰?我認識嗎?”
“就是小金的表哥。”華玲提示著。
“哦——就是經常來看小金的那個……高個子,戴眼鏡的?”
華玲點點頭,說:“那你給我參謀參謀啊,怎麼樣?”
白小米低下頭,想了想,說:“不錯,不錯,人長得很帥,看樣子還是個大學生吧?”
華玲又點點頭,說:“他還是個詩人呢。”
在沒有真正詩人的銅鎮,陳小村確實算得是個詩人,寫的詩在《富春江》雜誌(他們縣文學刊物)、《錢江晚報》甚至《浙江日報》上都登過。隻是近兩年也許是當了官,或者別的什麼原因,好像沒寫了,也許是寫了沒發表,反正在報刊上是看不到。有時他拿給別人看的,都是前些年發表的。他跟華玲接觸不久,也揣了幾頁詩來給華玲看。華玲文化不高,隻念過初中,對詩不是很看得懂,但對陳小村拿來的幾首,卻看得非常激動又刻骨銘心。她甚至把這些詩都喜歡得重抄了一遍,其中她最喜歡的這首是:
給我眼睛
給我嘴唇
給我一縷羞澀的笑
給我一顆狂跳的心
凡是你給的
我都將在心靈的存折上
永久保存
並支付你雙倍的利息
給你我全部的愛
和每一分鍾
每一滴血
決不要求分毫利潤
或回扣
現在,華玲把這些詩全都從鎖著的抽屜裏翻出來,給白小米看。白小米一邊看著,一邊說了很多誇獎和祝賀的話,華玲聽著,臉上露出了少見的笑容。她還是第一次與人分享陳小村給她帶來的甜蜜。這時她發現,這樣的甜蜜與人分享其實比一個人獨享還要甜蜜,還要熱烈。
06
樹林裏的胡琴是隻不知疲倦的鳥,日裏夜裏嗚嗚啦啦的,哭似的唱……
07
一向見長窺探男女事情的劇團在關於華玲和陳小村的事情上,似乎總是發生錯誤。當團裏人以為他們隻不過才開始接觸並沒有當真戀愛時,其實他們已戀愛得熱火朝天,頻頻在鸛山和富春江公園裏幽會了;當有人風傳他們日日夜裏在鸛山上手牽手散步甚至接吻時,其實他們已經開始隱秘同居了。當華玲回頭看去,看到那個晚上——
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一個他們從千島湖回來不久的晚上,他們在剛剛收割的田野上漫無目的地走著。天很黑,江麵上吹來的風裹挾著深秋的寒意,可因為有陳小村在身邊,她一點也沒覺得冷。田野上彌漫著她熟悉的泥土和稻穀成熟的氣息,遠處,江麵上,漁火點點;身邊,陳小村,情話綿綿,這一切都使她感到溫暖、幸福、甜蜜。後來,他們似乎是走累了,走進了一座抽水機房,那屋子裏堆滿了散發著稻香和暖氣的幹稻草。他們就在稻草堆上坐下來,陳小村把她拉過來,她幸福地偎在他懷裏,幸福地迎接著他的親吻。
不知什麼時候,陳小村的一隻手伸進了她單薄的裙衣,像隻胸罩一樣扣在了她胸上,另一隻手則捏住了她的一條小腿。她非常緊張,好像陳小村的手沒按在她胸上,而是按在了心上,這心就像條被捉住的魚一樣,緊張得似乎馬上要竄出胸膛。她想伸出手把他的手從胸上拿掉,但手像是從自己身上脫開似的,使喚不動。而她的身體就更奇怪了,雖然非常緊張,恨不得一下子逃走,但事實上卻變得像攤水似的,更加散軟地趴在他身上,而且這攤水似乎還在不斷縮小,縮小得隻剩下一滴,歡樂地躲在他掌心裏。
不知什麼時候,她覺得這滴“水”跑到陳小村的另一隻手上去了,這手剛才還在她小腿上,但現在已勇敢地深入到她裙子裏,在她大腿上摸索著,並且還在不斷地往上摸索。別……阿村,別……她聽到自己發出這樣的聲音,這聲音好像不是從她嘴裏發出的,而是從她嗦嗦的大腿上發出的。可不論是阿村還是阿村的手都沒理她,那隻手在繼續往上延伸。後來,那隻手像閃電一樣抽打了她下,她一下子覺得什麼都沒了,那隻手沒了,她自己也沒了,隻有一連串含含糊糊的聲音,阿村,不行……這不行……但無論是阿村還是阿村的手仍然沒理她,甚至阿村把按在她胸上的手也抽出來,掀起了她裙子。這時,她預感到阿村可能要對她做什麼,她害怕得不行,直想逃走,躲開。可結果卻是更加緊密地縮在了阿村身體裏,好像這才是最安全、她最願意躲的地方。後來,她聽見自己發出的聲音變得更加模糊,模糊得隻剩下聲音,沒有任何言詞,就像他們身下稻草發出的聲音……
這個晚上對華玲來說是不簡單的,它像一道玻璃做的屏障(別人看不見),把她的過去和現在隔開了,隔成了“這一邊”和“那一邊”。說真的,她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會這麼快,又似乎這麼容易就被陳小村拽到了“這一邊”——這是條多麼難以逾越的鴻溝——這是道多麼重要的防線——惟一的防線——決了絕不可彌補的防線!她總以為自己會十分地珍惜它、保護它,不到時間決不會讓任何人攻克。然而這個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晚上(既不特別美,也不特別晚),陳小村甚至沒說什麼,隻是借助了一地搔人的稻草的迷惑,和兩隻勇敢又勤奮的手的溫柔撫摸(絕沒有強暴),就輕易將它攻克了。她思想中老早就決心的堅強抵抗,在這關鍵時刻似乎全被沉沉的黑夜和撩人的稻草迷亂,變成了一連串潰敗的呻吟聲。
事後,她對自己,包括陳小村的這種表現都感到十分恐懼和悔恨,那個晚上的後來,她幾乎都在哭,不停地哭,滑落的淚水把稻草打得撲撲直響。
玲玲你別、別這樣,別哭,別、別哭,不要哭……
玲玲你為什麼哭,你害怕了?不要怕,玲玲,你聽我說,這不是什麼,這是愛,是巨大的愛,是我無法沒有的愛,是我要你一切的愛,也是我給你一切的愛,難道你不希望我愛你……
玲玲啊,你不知道,沒有愛就不會有這一切,我和你不會有這一切,別人也不會有這一切,這一切都因為是愛,別人是這樣,我們也是這樣。也許你覺得它來得太快了,是不?它來得越快越說明我們的愛是了不起的,與眾不同的,令人羨慕的。世上沒有太快或太好的事,隻有太慢或太差的。我們隻用了別人一半甚至更少時間就登上了愛的珠穆朗瑪峰,這是我們的了不起,是我們的幸福……
玲玲啊,我不知你是否有這種感覺,當你對一個人恨到極限時,你往往會氣得說不出話來,而隻想打他(她),愛到極限時也是這樣的,不知說什麼好,隻想親吻,擁抱,做愛。人類交談有兩種方式,一種是語言交談,就像我們現在一樣,還有一種就是肉體交談,是通過行為動作來表達意思的,就像輕輕的撫摸表示愛或動手打人表示恨一樣。所以玲玲你不要想太多,這其實也是一種交談,就像我們親吻一樣,是一種愛到極限無法用語言來完成的交談。換句話說,我們這樣,正說明我們的愛已達到極限,其他方式無法表達,隻能這樣。不,不,不是我們要這樣,是我們的愛要這樣。是的,是愛。愛是沒有錯的。隻要你相信你是愛我的,這就沒有錯。我相信,我敢發誓,我是愛你的,而且將永遠愛你,愛你的笑,愛你的哭,愛你今天的每一根黑頭發或將來的每一根白頭發……
玲玲啊,我還可以這樣說,如果我們現在已經結婚或者明天馬上要結婚,那麼你對今晚的事是不是還會感到難過?告訴我。好,你搖頭了,你不難過,你感到幸福是不?那麼我現在告訴你,從現在開始,我們事實上已經結婚了,我們這樣等於扯了一張結婚證:比真正的結婚證還要正!這是一張用我們心靈的愛寫成的結婚證,你難道不相信我們的愛而寧願相信一張紙?那些人為什麼離婚,就因為他們沒有愛,過分相信一張紙的作用。事實上,一張沒有愛的結婚證隨時都可能被拋棄、撕碎,但如果有了愛,即使沒有證書也是隨時可以去辦理的,那不過是個形式而已,不是真諦……
玲玲啊,你要相信我,也要相信自己,我們不是一時衝動,我們是因為愛,是因為我們想永遠相愛。打個比方說,這就像是一道帶我們走入永遠相愛、永不分離的門,以前我們隻是在門外徘徊,現在我們走進來了。為了保證我們永遠相愛,我們打開了這道門,這難道有什麼錯?除非你不愛我,不願意一輩子愛我。你是不是不願意一輩子跟我相愛?你願意是不?那你就別哭,不要哭,對我笑一笑好嗎?哦,玲玲我求求你,真的別哭了,看著你哭,我心裏可難受呢,好像我欺負了你似的。我是不是真的欺負了你?玲玲,你要再哭我就認為是的,如果不是,你就不要哭,對我笑一笑……
說真的,華玲記不得自己當時有沒有對他“笑一笑”,但她記住——全部記住了他說的這些話。她也相信這些話。她相信了這些話,似乎就沒有理由不對他“笑一笑”,所以雖然記不得當時有沒有對他笑,但想必是笑了的。
在後來的日子裏,他們不斷重溫“這件事”,有時在陳小村那裏,有時在華玲這裏,有時在白天,有時在晚上,還有兩次他們甚至又去了那個抽水機房。但不論在哪裏,不論是白天或晚上,春天或秋天,華玲再沒有像第一次一樣哭了又哭。說來她自己都不相信,後來她完全喜歡上了“這件事”,渴望重溫“這件事”。她想,既然“這件事”是愛的象征和婚姻的保證,那麼做它越多象征和保證就越多,越牢靠。而這正是她要的。她現在什麼都可以不要,隻要陳小村,因此除了給他愛似乎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而“這件事”作為最徹底、最無私的愛,當然更應該給他了。就這樣,他們把兩個春夏秋冬天都壓縮在“這件事”中,悄悄地翻過去了。
到了第三年冬天,劇團人都以為華玲他們可能很快就要結婚了,卻想不到這時他們其實已經在開始鬧“分手”了。
08
樹林裏的胡琴是隻不知疲倦的鳥,日裏夜裏嗚嗚啦啦的,哭似的唱……
09
最早發現華玲他們問題的是陳小村表弟小金。
這年春節,小金去表哥家拜年,見表哥沒在家,心想一定是去華玲家,就又去了華玲家。華玲見了小金,非常意外,忙手忙腳的,又是泡茶,又找了些花生瓜子什麼的招待小金。小金嗑了會兒瓜子,沒見表哥的影,就問華玲,表哥呢。華玲先還是高高興興的,這一問卻問壞了,像打了她一記耳光,一下子白了臉色,滾出了眼淚。小金問怎麼了。華玲什麼也不說,光流淚。小金怕其他人看見不好,把華玲叫出屋去問緣故。華玲還是什麼不說,把頭勾在胸前,肩膀一顫一顫地哭。小金說,玲姐你不要哭。華玲還是哭。小金說,玲姐你們是不是吵架了,談戀愛吵吵架是正常的,表哥現在在哪兒,我去把他喊來,跟你道歉。
華玲一下驚愣地抬起頭:“他沒在家?”
小金說:“我剛從他家來,說是在你這兒嘛。”
“怎麼在我這兒?”華玲瞪大了眼,“他根本沒跟我回來,我還以為他在家呢。”說著嗚嗚地哭出了聲,一邊哭一邊又說,“他在騙我,他一定跑到她家去過年了,嗚嗚嗚。”
“誰家?”小金問。
“我怎麼知道?嗚嗚嗚,他怎麼會讓我知道?”搖晃兩下,小金趕緊上前扶住她。
“不,不會的。”小金安慰說,“他一定臨時有事,回不來了。玲姐,你不要哭,我馬上去鎮上看看。我想他一定有什麼事,這邊沒電話,也通知不上。”嘴上這麼說,但小金心裏也有點吃緊,不知表哥是怎麼想的,大過年的會躲到哪裏去,而且好好的幹嗎要東躲西藏呢?
不知是為玲姐著急,還是為表哥著急,反正小金心裏很著急,安慰了一通華玲後,就騎上車急急地趕去銅鎮了。到鎮上,天已墨墨黑,他先在街上往表哥辦公室掛了個電話,沒人接,就直接朝表哥宿舍殺去,老遠見表哥宿舍亮著燈,緊張的心情方才有點放鬆。
表哥,表哥,小金一邊敲著門一邊喊著“表哥”,開門卻是一個不相識的姑娘,手裏捏著一本雜誌,見了小金,微微一笑,說你找陳小村,他在洗澡,你進來吧。小金進屋,姑娘理了理沙發套子,說你坐。小金欠欠地坐下,姑娘又端過來果盤,請他吃瓜子,一邊問小金是誰,找他什麼事。小金說我是他表弟,剛從家裏來,來看看他,沒事。姑娘說,哦,你就是越劇團的表弟,臉上露出更多喜色。小金想,你是誰,怎麼像知道我似的?但沒說出口,隻是象征性地嗑了幾粒瓜子,覺得很不自在,就站起來說:
“你坐,我去看看他。”
洗澡間就在走廊盡頭,還沒進門,小金就聽到表哥一邊穿衣一邊呼哧呼哧的呼氣聲,就沒敲門,等著表哥出來。表哥出來,見小金像個警衛似的立在門口,驚訝一下,說你怎麼來了。小金說,我們都以為你失蹤了,到處找你呢。表哥露出不高興,說,誰找我呢,找我幹嗎,我不是跟他們說的,不回去過年。可他們都以為你在玲姐家,小金說。表哥更露出不高興,問,是她讓你來找的吧。小金說不是的,是我自己來的。表哥悶個頭,朝屋裏走去。進了屋,表哥給他們互相作了介紹,小金於是知道這位姑娘是表哥的“女朋友”,姓呂,在縣誌辦工作。小金想,真是出事了,表哥怎麼還有個女朋友?心裏突然覺得很厭惡。
沒過一會,姑娘告辭走了,表哥送她出門,很久才回來。一回來,小金就說:
“表哥,你怎麼能這樣?!”聲音嚴厲得叫小金自己也嚇了一跳。
表哥說:“我怎麼了?”
小金說:“你自己知道。”
表哥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說你怎麼能這樣,”小金說,“玲姐對你多好,你怎麼能這樣?”
表哥不說話,拿出煙來抽。小金又說:
“玲姐是多好的人啊,你怎麼能這樣?”
表哥抽著煙,過了好久,才冷冷地說:“這不是好不好的問題,這是適不適合的問題,你沒談戀愛,不知道……我想,這事情……我會處理好的,你不要擔心。”抽了口煙,又說,“玲玲確實是個不錯的人,正因為不錯,我想她應該找個比我更好的人。”
“但如果她不這麼想呢?”小金說。
“那再說唄。”表哥說,“她怎麼想,就靠別人怎麼說。我想這事情既然扯到你頭上了,你也可以跟她說說,我這不是見異思遷,也不是心血來潮,主要是想到兩人性格不合,很難一輩子相處。如果生拉硬扯,勉勉強強的,今天結了婚,明天鬧離婚,這對她對我都不好,何必呢,你說是不?”
“表哥,雖然我比你小,沒有你有知識,但這事我勸你還是要慎重。”
“為什麼?”
“玲姐是多好的人,你再要找到這樣的人不是那麼容易的。”
“但如果找到了呢?”
小金突然覺得無話可說,氣憤使他失去了往日對表哥的敬重,他“霍”地站起來,用一種警告的口氣說:“那你就去找吧,但不要指望我去跟玲姐說什麼,我羞於去說!”衝出了門,好像是他(不是玲姐)跟表哥分手似的。
10
樹林裏的胡琴是隻不知疲倦的鳥,日裏夜裏嗚嗚啦啦的,哭似的唱……
11
華玲的眼淚晶瑩,飽滿,沉默,閃亮,像一粒粒珍珠,跌在沙地上,沫子四濺,入在眼裏,淒婉動人。華玲的眼淚感動過許多人,有人說她有今天(進了城,做了劉老師門生)完全是靠眼淚感動了劉老師;在戀愛過程中,她的眼淚也曾多次感動了詩人陳小村。但是時過境遷,到了這年春天,華玲的眼淚不知是流得太多了,還是其他什麼原因,變得難以感動陳小村,甚至常常讓陳小村心煩意亂,動不動就罵她,有一次還憤憤地揚起手,差點打了她。
這天深夜,陳小村幾乎快睡著了,突然隱隱聽到門口傳來嗚咽的聲音,像風發出的,又像是一個垂死老嫗在痛苦呻吟。這聲音非常弱小,但在深夜裏又無法消失,像幾縷毛發一般騷擾著陳小村的睡意,陳小村終於跳出被窩,打開門,想看個究竟,結果看到華玲蜷縮在他門前,他的腳邊,像一件什麼東西,在走廊風的吹拂下,一動一動地在抽泣。陳小村一下子惱怒起來(沒有感動):
“你在這兒幹嗎!”回頭打開了燈,“你要幹嗎?!”馬上又轉身鑽進被窩,套了衣裳,坐在被窩裏。
華玲過好久才站起來,她的腳無疑是發麻了,站起來後又停立好久,才一蹌一蹌地走到陳小村床前,把抱在胸前的一封信,丟在陳小村麵前,嗚咽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