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琴哭似的唱(1 / 3)

凡是你給的

我都將永久保留在心靈的存折上

並支付你雙倍的利息

給你我全部的愛和

每一分鍾每一滴血

決不要你分毫利潤

或回扣

——陳小村?《給》

01

富春江蕩蕩地貼近富陽縣城銅鎮,忽被一座平地拔起的石頭山阻擋,筆直的水頭便戀戀地彎轉,緩緩地折向東南,朝百裏外的錢塘江散去。這小山因先前時有稀奇鸛鳥棲息(現早已絕跡),故得名鸛山。鸛山著實是小,高不過百米,大不足百畝,卻精致玲瓏,景觀接二連三,氣度不凡,那些林立的峭壁,五花八門,好看得像是人工鑿出來的。如今的鸛山,鬆柏成林,芳草如茵,亭台樓閣,高低錯落,加上曆代名人留下的詩詞書畫,常常引來一批又一批遊客,總算替無名無譽的銅鎮人長了一口神氣。

從鸛山腳向北去一裏路,有個簇簇新的院落,是縣越劇團方才啟用的新場子,一幫戲子文人天天擁進擁出,提著脆生生的嗓子,說著嬌滴滴的普通話,常常弄得些許外鄉人的眼目跟通了電似的發亮、閃爍。個別毛頭小夥子還專心變了法子地想混入院內,看個滿足,卻總是受挫。因為守門的小夥子也是從鄉下來的,這就有兩個不好,首先他能識得破你是鄉下人,其次他現在是城裏人了。這後一條是最緊要、最管作用的。其實,對鄉下人最刻薄的往往是這些“城裏人”,這些人說是城裏人,可到真正的城裏人麵前,又似乎是個鄉巴佬,從來擺不成威風,隻有在真正鄉下人麵前,才能搖擺城裏人的威風。對這個守門的小夥子來說,平日裏可以這樣擺擺城裏人威風的機會實在很少,所以有了他是決不會放過的。但你要聰明,看透了他心思,給他一份城裏人的威風(也就是給自己一臉鄉下人的卑微),他肯定也就讓進了。畢竟,劇團不是什麼機要軍團,小夥子裹的像警服的製服也不是真正的警服。

從大門進去一直向東,盡頭幽著一片不是很盛的水杉樹,零零散散地立著,當中還置了一些石頭的桌椅條凳,倒是個不錯的落腳處,早早晚晚吸引了一些休閑或練身或習功的人。一把胡琴,天天在樹林間嗚嗚啦啦的,唱得跟哭一樣,初始聽來,心裏不免欠欠的。但聽久了也就不以為然了;劇團人對這琴聲早木得跟沒一樣了。

02

華玲是一個文文靜靜的姑娘,在劇團演出隊當演員。華玲的身材是沒人能比的,頎長而不瘦,豐滿而不胖,窈窕得就跟是專心修捏過的。華玲的膚色也是沒人能比的,潔白細嫩,水靈靈的,好似一刀剛出槽的熱豆腐,經不起稍為碰動。有著這等生相的人天生是讓人看的,所以,雖說華玲是個鄉下人,但憑著這生相,最終到劇團來是不奇怪的。那年,劇團到鄉下選演員,華玲啥不憑,就憑這身樣,把幾個已經被別人物色甚至工作做好的候選人都頂落了,一路平坦地走進了在鄉下人看來像天堂一樣的劇團。

剛到團裏一陣子,華玲紮一根《紅燈記》中鐵梅的獨辮(又粗又黑),天天幽幽靜靜地插在一群預備生中,大氣不出,獨來獨往,靜得跟團氣似的,老師提問她,人沒站出來,潔嫩的臉孔先紅了又紅;費老大勁站出來後,隻見她嘴巴翕翕動動,卻不見發出聲音。老師說,你這樣怎麼上台演戲——話沒說完,她臉上的淚已滾成行。不知是鄉下人水分足,還是什麼緣故,華玲的眼淚總是又大又圓,跟蠶豆一般,滴在地上有著暗暗響聲。老師說,現在哭是沒用的,要你演哭戲時再哭吧。她就不哭了。但等下了課,她又會鑽到廁所或是哪個角落裏哭上一陣子,好像是為了把剛才掐掉的哭續完似的。她的這些個樣子:膽小,木訥,自卑,經常掛起眼淚,把老師話當聖旨一樣聽從,以及在學習上過分刻苦的認真勁(但學業卻沒有應該的上乘),最終都成了同學甚至有個別老師輕看她的證據和把柄。不但別人小瞧她,就連她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因為和同學們比,她短缺的東西確實太多太明顯了。到三個月學習的後期,華玲幾乎都有點兒自暴自棄了。她知道,等學習結束後,有人將被錄用留下在劇團,也有人將被不幸淘汰,哪裏來回哪裏去。她想,等待自己的肯定是淘汰的命,那時候,她就得重新回去鄉下,重新去編織她的草鞋。不過,她似乎想好了,這次回去她不想再編草鞋,而是想買台縫紉機學做衣服。這當然比編草鞋要強得多,但買縫紉機的錢去哪裏找,她心裏一點底都沒有。也許這又是一場空歡喜,就像這次學習。一想到學習就要結束,她就要離開這塊地方,眼淚便忍不住地掉下來。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裏,除了眼淚,她似乎什麼也沒有。因為什麼也沒有,才有了眼淚。她的眼淚總是那麼圓,那麼大。

也許是眼淚感動了上蒼,也許是發生了什麼錯誤,學習結束時,華玲不但出奇地被留了下來,而且在留下來的人員中,又僥幸地做了劉京香老師的門下。劉老師是著名越劇演員王文娟的門生,在這個小團裏,劉老師的地位幾乎是至高無上的,你要想在團裏立住腳,變成星,投靠在劉老師門下無疑是一條捷徑的捷徑;被劉老師認為門生,就意味著你一隻腳已幸福地邁進了成功的大門。所以,多少年來,團裏的年輕人總是競相做劉老師的學生,但如願者總是寥寥無幾。這次,如願者仍然一貫地很少,僅兩人。然而這少少的雙份中,竟有華玲一份,這簡直令華玲十幾個學友都眼紅得要死!要不是劉老師也是個女的,少不了別人會編出些長翅膀的桃色閑話(因為華玲好看的生相太挨近這些閑話了)。現在,劉老師天生地堵死了這閑話,人們隻有作另外的猜想,猜想來猜想去,似乎隻有一條道行得通,就是:華玲靠眼淚博得了劉老師的同情和可憐。

同情也好,可憐也罷,對華玲來說留下來了就什麼也無所謂,更不說是留在了劉老師的門下。這份像是夢中的禮物,使華玲激動又驚恐(害怕不是真的)的心變得比原先還要迷惘而無所適從。那天,劉老師轉到她宿舍來,當著好多人麵,拿手輕輕地拍拍她肩膀,告訴她這個喜訊時,她居然毫無反應,隻是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一副喪魂落魄的樣子,仿佛被這個突然的喜訊釘住了似的;直到劉老師走時,她還是木木地豎在那裏。這個巨大的喜訊無疑已使她變成了廢物,她不知道怎樣來感謝劉老師,包括所有人,包括所有眼前的一切,那棵樹,那隻鳥,還有看不見的那些,比如佑助她的神,或是列祖列宗。最後,她還是用她擅長又出色的淚水來表達了一切——那個淚啊,正如人們通常說的,像斷了線的珍珠,刷刷滾落在臉上,粉碎在地上,碎沫子濺得四飛五揚。

這個眼淚沒有叫人瞧不起,但叫人妒嫉了。

被人妒嫉原來是這麼幸福!

那天,華玲感覺自己仿佛是把她一生的幸福都享用盡了。

03

和華玲一起做劉老師門生的另一人是白小米。

白小米身上有種公雞的味道,走起路來昂首挺胸,目不斜視,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每當走廊上響起鏗鏘有力的鞋跟聲時,華玲就常常聽到同學們對白小米的各式各樣不好的議論,甚至無中生有的誹謗。同學們總的說有點看不慣(不是看不起)白小米,說她愛出風頭,愛打小報告,“是條虛榮的勢利狗”。華玲覺得,同學們說的雖然有點道理,但又有點過分歪曲了。在華玲看來,白小米首先是個聰明的、好強的人,學什麼都比別人快,而且還好。她的學業一向在同學中冒尖,這使華玲對她充滿了佩服和向往。雖說華玲對白小米從沒有非議或不對過,但白小米對華玲卻從沒有應該地另眼看待過她,在她眼裏,華玲依然是個可以輕慢的鄉下人。隻是一起做了劉老師門生這個事實,使白小米對華玲的態度一下子改變了許多。那天,她們第一次去上劉老師的課,一路上白小米對華玲說了很多動聽和鼓勁的話,好像個大姐姐似的。事實上,華玲比白小米還大兩歲。

華玲比你大,以後華玲就是你師姐……

劉京香沒有其他本事,隻會演戲,看戲,教人學戲。我收門生時,你們都還沒出生,這麼多年了,我送走的門生沒有上百嘛,起碼也有好幾十了,雖不是個個都有出息,但有出息還是多,像××、×××,她們都是我學生,現在都成演藝界的星了,都超過了我。這叫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我希望你們今後也像她們一樣,都超過我……

這麼多學員,我獨獨選了你們倆,是因為我看你們倆條件不錯,有發展前途。今後我會盡心盡力教你們,不會“保什麼留”,隻要你們想學,我都會教給你們。我不怕你們超過我,超過我才好呢,才是我做老師的光榮。但是俗話說,師傅領進門,修行靠自己。今後你們能不能成才,能不能像××、×××一樣當明星,演大戲,鑰匙不在我劉老師手上,而在你們自己手頭……

從這天起,華玲和白小米的宿舍被調到一起,兩人於是就跟身影似的,每天都粘乎在一起,同吃同住,同行同樂,活像對姊妹。華玲還是從前樣,話不多,膽不大,幽幽靜靜的,除了聽課練功外,幾乎沒有自己的一點生活。有時候幫劉老師跑個腿,做點事什麼的,算是她惟一的生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一樣,華玲把自己完全消失在了功課和學習中了。

在華玲影響下,白小米練功比從前刻苦多了。也許白小米真是塊演戲的料,到劉老師手裏,這裏點撥下,那樣教導下,很快有了起色,而且起色越來越大,唱腔,表演,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越來越像回事,越來越像劉老師。用劉老師的話說,她帶那麼多學生,像白小米這樣聰明有悟性的人不多,給她教個什麼,感覺就像不是在教她,而是在還她,是把她原先借給你的東西還給她。到年底,團裏組織春節演出,劉老師毫不猶豫地把她推上台,演了一個配角。雖說是個配角,但似乎比主角還見好,而且一場比一場見好。

華玲的用功是誰都看得到的,可長進卻沒人能看到。同師教,同時學,白小米已經在台上揮灑自如,呼風喚雨,而華玲連在台下走個步也走不像。她演什麼總是少那麼一點當真樣,有股子生氣,而且作為演員,她的膽量實在太小,台下背得溜溜的台詞,上了台子,被別人家目光一盯,就東一句西一句的沒個準。有時記了台詞又忘了動作,反正總是丟三拉四的,而且一而再再而三,一個錯誤老是犯。時間長了,劉老師對她漸漸失去了信心,華玲自己也很灰心。好在她做人厚道實在,言語不多,是非不生,對任何人都客客氣氣,溫溫和和的,團裏上上下下對她印象都蠻好。到了第二年,劉老師看華玲業務上實在撐不起,怕有人弄走她(為了把別人弄進來),於是就動用老關糸,好不容易地把她戶口從鄉下辦了上來,從此就正式算團裏人了。

但終究不是個了不起的台柱子,通常隻是跑跑龍套啊,舞舞獅子啊,幫著裝裝台,卸卸台,幹的盡是些誰都能幹的活,不像她師妹白小米,到第二年,完全是團裏離不開的人了,演什麼都領頭作主,十足成了第二個劉老師。

劉老師對門生的好是誰也不能比的,她看華玲演戲不成,就幫她張羅生計問題,看白小米戲演得好,就幫她爭戲演。有一次,團裏排演著名越劇《白蛇傳》,劉老師想讓白小米演白娘子,但很多人不同意,因為很多人都想演。於是劉老師就要求自己演。她演就沒人敢爭了。然後劉老師白天自己排練白娘子,到晚上又悄悄幫白小米排練。到要公演前一天,劉老師突然住進了醫院,一下把團裏領導都嚇慌了手腳。這時候,劉老師說,小白天天幫我排練,台詞都是熟的,不妨讓她試試。

也隻有試試看了。一試,啊喲,簡直跟劉老師一模一樣!就這樣,劉老師幫白小米爭回了白娘子。就像給華玲弄戶口一樣,劉老師同樣給白小米弄了一份最好的禮物。

這出戲後來到省裏演了,又上北京演,影響很大,後來電視台又把它做成帶子,在電視上播了,影響更大。白小米作為女主角,自然出盡風頭,一時間當地大報小報,廣播,到處都是戲壇新秀白小米的消息倩影。

大約就是師妹上省城、京都到處“采風”的時光裏,華玲開始談了男朋友。

04

樹林裏的胡琴是隻不知疲倦的鳥,日裏夜裏嗚嗚啦啦的,哭似的唱……

05

華玲的男朋友姓陳名小村,是個大學生,年輕有為,才二十幾歲就在縣委宣傳部當了副股長,據說是縣委政府機關中最年輕的股室領導。這是很了不起的。說來陳小村也是從鄉下鑽上來的,但跟華玲比,他似乎更適應城裏這個複雜世界。他有今天全是靠自己削尖腦門幹出來的,這就越發了不起了。

縣委機關在銅鎮南頭,越劇團坐北,中間差不多隔著整個街市。好在鎮子不大,三兩條街,自行車滿街市轉一圈,也要不了一刻鍾。陳小村經常踏個鳳凰車到劇團來,因為他有個表弟在劇團,吹笛子的。表弟家在老遠老遠的鄉下(比華玲和表哥都遠),年紀又小,才十七歲,所以表哥時不時要來看望他。有一天,是星期六,表哥又來劇團看表弟,卻見表弟困困地攤在床上,臉色蠟蠟黃,人也瘦了一格,一副病蔫蔫的樣子。一問,才知道,表弟夜裏在三元巷遭一個癲鬼嚇了跳,回來就發燒,病成這個樣。表哥摸摸表弟額頭,仍然燒得燙手,便要帶他上醫院。表弟說才去了回來,藥水已配了,也吃過了,睡一覺可能就會好。表哥說咋不給我打電話。表弟說,我動都動不得,咋給你打電話。表哥說,那你咋去的醫院。表弟說,有人騎車帶我去的。表哥問誰。表弟說是玲姐。正說著,門被輕輕推開了,進來一位穿白裙子的姑娘,手上捧著碗熱氣騰騰的麵,見了陳小村莞爾一笑,說你來了,好像早曉得他要來似的。陳小村正發愣,見表弟已欠起身子給他介紹:

“這就是玲姐,下午是她帶我上醫院的。”

陳小村急忙迎上去,一邊接過麵條一邊說:“啊喲,真麻煩你了,謝謝!謝謝。”

表弟給玲姐也介紹了表哥,華玲“哦”一聲,紅了臉,不知道說什麼好。她對生人總是有種莫名的膽怯和緊張。當陳小村拉出一張椅子請她坐時,她沒有坐下來,而是找個理由告辭了。

陳小村送她出門,一直送到樓梯口,一邊送一邊說了很多感謝的話。華玲由於緊張也許一句也沒有聽進去,隻是不停地奪路而辭,甚至連句“留步”的客氣話也忘記說。回宿舍後,陳小村問表弟:

“她是你們團的?”

“嗯。”表弟說,“玲姐這人特好。”

“是演員?”表哥又問。

表弟又“嗯”了一聲。

“怎麼我從來沒見過?”表哥似乎一下放不下這話題。

“見應該見過,你可能沒注意。”表弟躺下身去,“玲姐說她見過你。”

“是嗎?”表哥興奮的像是被人哈了下腋窩。

“這有什麼奇怪的,”表弟冷淡地說,“你經常來,這樓裏誰沒見過你?”

“這倒也是。”表哥說著在剛才拉給華玲的椅子上坐下,很長時間沒開腔。再開腔時,發現表弟已經睡著了。

這年國慶節,華玲跟白小米說她要回家去看看。回來後,白小米怎麼看都覺得華玲不像是從家回來的,因為以前華玲回家來總是大包小包的,帶了很多鄉下特產,比如玉米啊,地瓜啊,醃菜啊,臘肉啊,送劉老師一些,也給她一些,留下一些自己慢慢吃(這樣可以節約夥食費)。但這次華玲就搭個小背囊回來,感覺像是剛去逛了圈街似的。等華玲歇了腳,打開包,取了衣服、牙具,同時又變戲法似的從包裏揪出個小泥人送給白小米時,白小米更加堅信華玲這次肯定沒回家。白小米是張快嘴,再說跟華玲這麼要好,也沒藏嘴的習慣,就連唬帶嚇地問華玲,說,你這次到底去哪啦。華玲開始還一口說是回家了,但她實在不會撒謊,撒了謊,沒等人家戳,自己漲紅的臉就把它戳穿了,加上白小米劈裏啪啦一哄一詐,華玲哪招架得了,隻好說了實話:去千島湖了。

“千島湖?”白小米馬上有了更加的興趣,“跟誰去的?”

華玲說:“跟誰?誰也沒有,就自己去的。”嘴上這麼說,臉上卻又變得緋紅。

白小米看著突然格格格大笑起來。

華玲說:“你笑什麼?”

白小米說:“笑你不會撒謊啊。你去照照鏡子,你撒的謊像不像?比剛才還不像!”

華玲摸了下臉,臉變得更紅。

白小米趁勢追擊:“華玲啊華玲,你這人怎麼能撒謊,就是撒,也不能跟我撒啊,我還看不透你嘛。老實說,是跟誰去的?是不是何亮?”這個何亮,白小米知道他對華玲有意思。

“不、不,不是的。”華玲馬上否認了。

“那是誰?別跟我兜圈子了,好不好?”白小米裝出生氣的樣子,“你還不信任我嗎,說出來我還能給參謀參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