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1 / 3)

01

三歲前,我隻有一個記憶,是媽媽說的一句話。我小時候的記性不大好,兩歲零八個月時,我家對門的小海媽媽發瘋癲,把自家的豬圈燒了,奶奶說我當時趴在窗洞裏看了個從頭到腳,高興得又唱又跳的,看大人們在打水救火,我還站在窗洞上撒尿,說也要救火。奶奶說這麼大的事我應該記得的,可我就是記不得,奶奶怎麼提醒我都沒用。奶奶說我這人是豆腐記性。豆腐記性就是記性不好的意思,像豆腐一樣軟、一樣嫩、一樣經不起事的意思。奶奶還說,豆腐記性的人都貪玩,將來讀書就麻煩了。奶奶說這些話時總是要搖頭,有些很擔心的樣子。可媽媽不擔心,媽媽對奶奶說,我們小明有個好爸爸,讀書不好照樣可以做城裏人,不要擔心的。說著,媽媽把我攬在懷裏,一邊親我的臉蛋一邊對我說,乖乖,你爸爸當幹部了,要帶我們去城裏生活呢。啊,乖乖,你爸爸了不得呢,我好高興啊……

三歲前,我記住的就是媽媽說的這句話。

這句話沒什麼特別的,我記性那麼差,按理是記不住的。但媽媽後來經常說這句話,所以就記住了。媽媽說,她第一次跟我說這話時,我才兩歲半,比小海家豬圈著火還早呢。我想,如果小海家豬圈要是經常著火,我也會記住的。就是說,我記不住小海家豬圈著火這麼大的事,反而記住媽媽說的這句話,完全是靠媽媽說得多,她經常說,反複地說,從我三歲前一直說到我七歲。七歲以後,媽媽不說了,因為我和媽媽已經到爸爸單位上生活了,做城裏人了。我記得很清楚,是爸爸親自來接我們走的,先是坐了汽車,然後坐了火車,然後又坐汽車,這樣過了三天才到爸爸單位。一路上,媽媽好像知道以後不可能再說這句話,所以老是在說,說了很多很多次,每次說,她總要把我抱在懷裏,又是親我又是逗我的。

我喜歡媽媽這個樣子,很幸福,很溫柔的,溫柔得好像從來不會罵人。其實,我媽媽經常要罵人的,罵得最多的是我,然後是奶奶,然後是爺爺。不但罵人,還罵畜牲呢,家裏的小黃狗、老母雞、小豬崽、老山羊、小白兔,都被她罵過。好笑的是,有時候,媽媽還罵天空,罵太陽,罵煙霧,罵道路,反正她心裏一煩,見什麼都要罵。奶奶說,媽媽前世一定是被人罵死的,所以來世要不停地罵人,報仇呢。奶奶還說,罵人罵狗都是無所謂的,就怕她(媽媽)哪天不小心罵著了老天爺,就麻煩了。我問是什麼麻煩,奶奶說那隻有老天爺知道,她也不知道。我不知道天上到底有沒有老天爺,奶奶說是有的,媽媽說是沒有的。媽媽說奶奶說的都是屁話。這也是罵人的話,在罵奶奶呢。

媽媽隻有爸爸是不罵的,因為爸爸是爸爸,是城裏人,要帶我們去城裏生活的。這是一個原因吧。還有一個原因,是爸爸很少回來,一兩年才回來一次,呆一個月又走了。媽媽曾對我說,爸爸比皇帝還難見。有天夜裏,我聽到媽媽對爸爸也在這樣說,說做皇上的女人真沒勁,一年365天都見不了一麵。然後我聽到爸爸說,快了,快了。媽媽問還要多久。爸爸說,爭取明年吧。明年,還是不一定的,還要爭取,這怎麼叫“快了”?我想媽媽這下一定要生氣罵爸爸了,但媽媽卻抱住爸爸,一口一口地親嘴。親嘴怎麼還能罵人?罵不了的。

真正的,媽媽以前是不罵爸爸的。我說是以前,後來,就是我們到爸爸單位上後,慢慢地,媽媽也開始罵爸爸了。連爸爸都要罵,等於什麼人都要罵。所以,我認為我媽媽是個愛罵人的媽媽。因為老是罵人,所以我基本上不大喜歡她。我喜歡爸爸。爸爸從來不罵人,也不大愛說話,尤其是單位上的事,更是不愛說,還不準人問。媽媽問了,他當耳邊風,當聽不到,不聞不說,罵他也不說。媽媽說,爸爸是烏龜投胎的。爸爸說,媽媽總是愛問一些她不該問的事。媽媽說,你跟我吃一鍋飯睡一張床,還有什麼不該問的,都該問。爸爸說,他工作上的事就是不該問的。

爸爸的工作好像有點神秘的。

02

爸爸說,不是神秘,是保密……

爸爸的嘴唇厚厚的,舌頭也厚厚的。厚就是不靈活。嘴唇和舌頭不靈活的人,說話總是說不玲瓏。爸爸就是這樣,他說“神秘”和“保密”,總是說不玲瓏,我聽著,感覺像沒什麼異樣的。但感覺歸感覺,事實是事實,事實是爸爸的單位是個保密單位,在離我老家很遠很遠的地方。以前,媽媽總說爸爸是城裏人,可實際上爸爸這裏哪是城裏,是在山上,離真正的城市遠著呢,中間隔著兩座山,坐汽車都還要半個多鍾頭。爸爸說,這就是因為他們是保密單位,所以才需要建在山上。山上沒人的,好保密。

不過,我希望還是在城裏,在山上怎麼叫城裏人呢?我覺得,爸爸這地方跟我們鄉下沒什麼兩樣的,房子都造在朝陽的山坡地上,門前有樹,屋後有菜地,有雞窩,路上有東張西望的狗。早上,雞一遍一遍地叫,夜裏,狗有時候不叫,有時候亂叫。那些狗啊雞的,叫的聲音,跟我們村裏完全一模一樣的。有一次,我跟媽媽這麼說了,媽媽似乎有點不高興,用大眼瞪著我說,你在家裏能在早上晚上一遍遍地聽到軍號聲嗎?這倒也是。這裏雖然沒有一個解放軍,也看不見一杆槍,卻老是吹軍號,跟部隊上似的。有一天,爸爸好像給我透露了一點秘密,說這就說明這裏不是一般的單位。至於怎麼個不一般,爸爸又說這是不該問的。爸爸還交代我,也交代媽媽,我們平時可以在院子裏玩,但不要走出院子。我問為什麼,爸爸說這山上毒蛇特別多,樹林裏還有野獸,野豬、大灰狼、狗熊,都有。

剛來的時候,我和媽媽像老家村裏的治保幹部一樣,整天都在院子裏走來走去。我們不敢走出院子,怕外麵有蛇。我是最怕蛇的,媽媽也怕。媽媽說,蛇是吃墳墓裏死人爛掉的肉長大的,渾身都有毒,唾沫星子都有毒,嚇得我們隻敢在院子裏走。院子裏都是水泥路,媽媽說蛇不長腳的,走不來水泥路,上了水泥路,就像人上了冰凍地,走不快的。但是,院子還沒有我們村子大,我們走著走著就走到院子外頭去了。走出去才發現,院子外頭還是水泥路。這下媽媽膽大了,帶著我亂走,反正沒事情。有一天,媽媽帶著我從一扇小小的鐵門出去,走著走著,走到一扇很大的鐵門前。鐵門關得死死的,我們剛在門口站一小會兒,裏麵就有人出來,是個半老頭子,戴著紅袖章,說話很凶的,問我們是什麼人。媽媽報了爸爸的名字,他才變得客氣一點,說這裏不能進的,要我們走開。就在他跟我們說話時,門開著一條縫,我從門縫裏看進去,看見一堵牆,上麵寫著好大的字。我沒讀書,不識字的。可媽媽說我應該認識上麵的一個字:人,她教過我的。我說,我沒看見上麵有“人”字。媽媽說,怎麼沒有,有好幾個呢,接著把那些字一個個都背給我聽: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還真有好幾個“人”字呢。媽媽說,這是北京毛主席說的一句話,意思是我們國家很強大,誰都不怕,美國也不怕,蘇聯也不怕。後來,在回來的路上,媽媽告訴我,爸爸就在這大鐵門裏工作。過了好些天,媽媽又告訴我,爸爸在裏麵好像是在造打美國佬的武器。秘密武器。我聽著,緊張得連骨頭都收緊了,夜裏還做了夢,看見爸爸在造一輛大坦克……

有一天,是星期天,媽媽還在睡覺,爸爸帶我去食堂買饅頭,我一下子見了很多爸爸單位上的人。有一個人,好像跟爸爸很熟悉的,見了我很高興的樣子,把我高高舉起來,舉過頭頂,說要把我當炸彈扔出去,嚇得我哇哇大叫。事後我知道,他是跟我開玩笑的。但是他說的“炸彈”提醒了我,使我想起應該問一問爸爸,他是不是在鐵門裏麵製造打美國佬的秘密武器。大坦克。爸爸聽了,一下捂住我嘴巴,不準我往下說。其實,我不是大聲說的,我是小聲說的。但還是把爸爸嚇壞了,連臉都白了一層。從食堂裏出來,爸爸很嚴肅地問我是從哪聽說這事的。我說是媽媽說的。爸爸氣得一聲不吭,拉著我氣呼呼地回到家,把媽媽從床上叫起來,同樣十分嚴肅地問她:關於造武器的事,他是從哪聽來的。

開始,媽媽沒注意到爸爸的嚴肅,還嬉皮笑臉的,開玩笑說是爸爸自己告訴她的。爸爸說不可能。媽媽說,怎麼不可能,這裏人我都不認識,你不說,誰來跟我說這些?說得爸爸臉色又白了一層。爸爸懷疑是自己在夢裏跟媽媽說了這些,便認真地交代我和媽媽,千萬不能說出去。媽媽問,如果說出去呢?爸爸說,如果說出去,叫領導知道了,他一定要挨處分的。媽媽這才說真話,罵他:你這個烏龜,白天都不說話,還在夢裏說呢,想得美。媽媽說,她這是聽對門樓裏的一個家屬說的。我知道,媽媽說的人就是兵兵媽媽,這兩天媽媽經常去她家串門。媽媽對爸爸說,兵兵爸爸比你官還大,是個科長,要管幾十號人呢。爸爸生氣地說,就憑他說這個,就不配當科長。媽媽說,那你去告他啊。爸爸說,告什麼告,咱們把自己管好就行了,人家的事人家自己去管吧。

這一天,我注意到,爸爸總是有些心神不定,老是一個人抽煙,好像在想一件很複雜的事情。到晚上,散步回來,爸爸想了一天,好像終於想出一個方案,十分認真地把我和媽媽叫到一起,又十分認真地告訴我們:他在單位上幹的是機要員的工作。爸爸說,這工作在任何單位都很重要,在這裏就顯得更重要。因為,爸爸說,這裏本來就是個保密單位。媽媽反而怪他,說,既然可以對我們說的,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們。爸爸說,其實是不能說的,對誰都不能說。媽媽說,那為什麼這會又突然要跟我們說。爸爸說,他是擔心我們不明白他工作的特殊性,在外麵聽到一點什麼跟著到處亂傳亂說。爸爸說,同樣一件事,別的人跟著說也許沒什麼的,反正大家都在說,也不好去追究到底是誰先說的。但我們要跟著說,別人會想當然地懷疑是他先說的。所以,爸爸要求我們,以後有關單位上的事,我們一定要學會當個聾子,做個啞巴,任何情況下,對任何說法都不要去聽,更不要去傳。爸爸說,傳了就要引火燒身,就要吃冤枉虧。爸爸還說,他的工作最要求嘴巴嚴,嘴巴鬆,飯碗都要丟掉,說不定還要去坐牢。最後,爸爸告訴我們,雖然他沒有當科長,隻是一個科員,但他不是一般的科員,而是機要員,是掌握單位大小秘密的重要人物。爸爸說,按理隻有科長以上的幹部才能解決家屬問題,現在之所以給我們提前解決,就因為他的工作重要,組織上信任他,才給我們這個優待。

說真的,長那麼大,我還沒見過爸爸一下子說那麼多話的,他一邊抽著煙一邊說著,有時候摸摸我的頭,有時候看看媽媽,好幾回,我都以為他已經準備不說了。但過一會,他又開始說了,說得媽媽不停地點頭,不停地作保證。媽媽還要我作保證,今後一定要記牢爸爸的話,不要去外麵說爸爸單位上的事,任何人問都不要說。那天晚上,我還發現爸爸一個特點:他說話時抽煙要比不說話時多,多得多,幾乎一根接著一根的,好像他的話都是靠煙熏出來的。還有,和媽媽不一樣的是,媽媽說話總是越說聲音越大,所以說著說著經常要說氣話,訓人,罵人,而爸爸是越說聲音越小,也不知是為什麼。但是我知道,就那天晚上知道的,爸爸平時為什麼不愛說話,是跟他重要的工作有關的。後來,我還知道,爸爸為什麼光抽煙,不喝酒,一點酒都不喝,這也是跟他的工作有關的。因為,爸爸說,人喝了酒容易說胡話。其實,爺爺就是這樣的,平時並不愛說話,可喝過酒後什麼話都要說,說個沒完沒了的,奶奶不想聽,他就找我說,我睡覺了,他還要說,像個癲子似的。

03

爸爸在單位上的重要性,通過一件事情,終於被我和媽媽認識到,這就是媽媽的工作問題。是什麼事情?是媽媽的工作事情。

我知道,媽媽做夢都想有份工作。但爸爸說媽媽沒文化,以前又沒有正式工作過,所以比較難解決,隻有看機會。這媽媽是相信的,因為她知道兵兵媽媽,就是那個對媽媽亂說單位上事情的科長家阿姨,從老家來了已經一年多,至今還在食堂做臨時工,沒有正式安排工作。媽媽曾想照兵兵媽媽一樣,先找個臨時工做,一邊等正式安排工作。可爸爸不同意。爸爸說,做臨時工一個月掙不了幾塊錢,還不夠送我上幼兒園花的錢。爸爸的意思是,反正我上幼兒園也要花錢,還不如媽媽自己帶著,一邊還可以學點文化。爸爸是讓媽媽學文化,不是叫我。為了叫媽媽學文化,爸爸每天都帶報紙回來,還專門找了一本字典,叫媽媽不認識的字就查字典。

我覺得,媽媽的文化確實不大行,爸爸看報紙從來不用字典的,而媽媽看一張報紙要查好幾次字典。爸爸還看得快,抽一根煙,一張報紙就看完了,而媽媽至少要看小半天。就這樣,還經常念錯別字,把“林彪”讀成“林虎”,把珍寶島戰鬥英雄“楊靖宇”讀成“楊青宇”。爸爸說,媽媽這樣子連當個收發員都當不下來。我覺得也是,連人名字都認不準,怎麼當收發員?信送給誰嘛。包括媽媽自己也經常自暴自棄。有一次,媽媽查一個字怎麼也查不到,生氣地把字典扔在地上,說她不是這個命,她不想學文化了。爸爸說,沒文化找不到好工作的。媽媽說,幹脆找個差工作算了,去食堂燒飯也行。爸爸說,食堂也不是你想去就能去的。媽媽說,那怎麼辦?爸爸說,先等等再說。媽媽說,你總是說等,等,等到什麼時候。爸爸說,看機會吧。看機會?媽媽的鼻子一聳,哼一聲說,看到什麼時候?一年?還是兩年?還是三年?媽媽這人就是這樣,很容易生氣的,生了氣就不好好說話,亂七八糟的話都說,經常叫爸爸很為難的。好在爸爸的脾氣很好,勸媽媽不要急。爸爸說,機會是說來就來的,也許很快就會有好消息。

我們以為,爸爸這是一句安慰人的話,即使有機會,恐怕沒有一年半載也來不了。沒想到,機會真是很快就來了。那天,爸爸下班回來,喜滋滋地丟給媽媽一頁蓋了紅印章的文件紙,說,行了,下個星期一,去醫院上班吧。因為來得太快了,媽媽以為是假的,以為爸爸在跟她開玩笑。爸爸說,你不是學了這麼久文化,這點字還不認識?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的,能假得了?媽媽看著,問著,當確信是真的後,又緊緊張張地說,醫院的工作她幹不了的。爸爸說,你不是當過赤腳醫生嘛。媽媽說,那是在鄉下,沒水平的,我連輸液紮針都不會。爸爸說,不會就學嘛,又不是叫你去當主治醫生,你是去當護士的,搞搞護理工作總會吧。

就這樣,媽媽有了一份她做夢也想不到的好工作。

這是八月間的事,我們是過了五一國際勞動節才來的。就是說,媽媽真正等工作的時間隻有兩個多月,不到三個月。這麼短的時間,又是這麼好的工作,可叫人羨慕煞了。尤其是兵兵媽媽,她以前不來我們家的,要會麵,都是媽媽去找她。可自從媽媽上班工作後,就反過來了,媽媽找她少了,她找媽媽多了,幾乎隔一天就要來一次我家,有時還帶包子來。是我最愛吃的肉包子。她還常誇我爸爸媽媽,說我爸爸比他們家科長有本事,脾氣又好,又有文化,是世上最好的爸爸,而我媽媽則是世上最有福氣的媽媽了。有一次,我聽到她在對媽媽說,你眉毛裏有顆痣,是貴人啊,有福之人啊。

說真的,我不大喜歡這個阿姨,我喜歡她的兒子,就是兵兵。兵兵比我大兩歲,沒上學前我喊他兵兵哥哥,上了學後,我們經常在一起玩,太熟悉了,也不喊哥哥了,就直接叫兵兵。兵兵哥哥是最會疊飛機玩的,他教我疊的飛機可以飛得比我家屋頂還高。兵兵哥哥還有很多連環畫書,開始我識不了字,都是兵兵哥哥一頁頁讀給我聽的。不過上學後,我慢慢也會自己看了。這裏的孩子上學有兩所學校,一所是山下農村的民辦學校,另一所在城裏,是很好的學校,操場都有幾個籃球場大。兵兵媽媽說,我爸爸那麼有本事,她估計我一定會去城裏上學。後來果然就是這樣,我上了城裏的小學,每天都有大客車接送,叫兵兵和他媽媽又羨慕得要死。兵兵已經讀二年級了,但上的是山下的民辦小學,沒有車送的,要自己走路去,走20多分鍾,下雨天也一樣要走,哪有我在城裏上學的好。這件事讓我更加相信,爸爸在單位上確實是了不起的。

04

我記得奶奶說過,那年小海媽媽瘋了,燒了豬圈,不久小海姐姐又尋死,跳了河。然後奶奶說,這叫禍不單行,人倒黴時壞事總是紮堆地來的。不過,奶奶又說,人順當時,好事也是紮堆地來的。奶奶還說,人在遇到紮堆的壞事時,活著比死還難受。當然,如果有成堆的好事來,那個活的快樂就賽過天上神仙了。奶奶還說,人為什麼那麼苦還願意活著,就是想著有快樂的時光會來。也許吧。

我覺得,媽媽也覺得,爸爸也覺得,那一年,我們家的情況就跟奶奶說的差不多,順當著,好事紮堆地來,快樂賽過天上的神仙。先是媽媽有了好工作,然後我又上了好學校,好上加好,還能有什麼好事?我們想都不去想了,夠了,滿足了。可好事還是接連地來,不想它照樣還要來。這一回,好的是爸爸,他被提拔當上了副科長,工資加了六塊錢。這是元旦節的事情。不久後,也就是春節前,單位又給我們家調了房子。以前,我們住的是集體宿舍樓,隻有兩層高,我們家在二樓上,隻有一間屋子,自來水和廁所在走廊上,是公用的,燒飯也在走廊上。所以,那個走廊哪能叫走廊,亂糟糟的,簡直走不了路。這回,我們住的是一棟五層高的大樓房,因為是建在山坡上的,所以更顯得高。爸爸說,這樓光地基都有一層樓高,所以說是五層樓,其實比六層樓還高。我們的房子就在最高的五樓上。住在這麼高的地方,我覺得看東西都不一樣了,都變了。從窗洞往樓下看,那些孩子好像都沒有我個子大,往天上看,星星月亮好像都換成新的,變大了,變亮了。更開心的是,房子裏麵就有廁所,還有燒飯的地方,還有吃飯的地方,另外還有兩個房間。這下,連我都有了自己的一間房。

啊,我真的覺得太幸福了!

我想,奶奶說的像神仙的快樂,大概就是這個樣吧,好多事情都比你想的還要好。用兵兵媽媽的話說,看我們家過的日子,就像是芝麻開花節節高。兵兵媽媽還說,他們家是在地上走的,我們家是在天上飛的,我爸爸是一架飛機,把我們都送上了天,飛呀飛的,看著都叫人覺得開心。我覺得兵兵媽媽說得對,爸爸真的像一架飛機,載著我們飛呀飛,先是帶我們從鄉下飛到了城裏;然後又飛呀飛,把媽媽送進了最好的單位裏;然後又飛呀飛,把我送進上好的學校裏;然後又飛呀飛,把自己飛到了領導的位置上;然後又飛呀飛,把我們家從二樓飛到了五樓上……

飛呀飛——

飛呀飛——

啊,爸爸是一架飛機!

啊,坐飛機的感覺真幸福啊!

我不理解的是,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都這麼好了,媽媽反而經常跟爸爸鬧別扭,有時是生氣罵爸爸,有時是慪氣不跟爸爸說話。有一次,還不準爸爸上床睡覺,爸爸跑到我房間來睡了。還有一次,很可怕的,是吃飯時,不知怎麼的,好像是爸爸給爺爺奶奶寄了些錢,媽媽氣得不行,指著爸爸的鼻子罵,罵著罵著,又把桌上的菜碗飯碗一把掃落在地,隻有一隻小碗沒摔破,其他的都摔成了稀巴爛,有一塊碎片還飛起來,從我肩膀上飛過去,差一點擊中我的臉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