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不理解的是,媽媽欺負爸爸時,爸爸總是什麼話不說,走開去,到陽台上,或是來我房間,抽煙,一聲不吭地抽煙,像個受氣包,看著怪可憐的。這時候,我就在想,什麼時候,等我長大了,媽媽要再這樣欺負爸爸,我一定會幫爸爸的。在家裏,我跟爸爸的關係最好,因為我們都經常要被媽媽欺負。我們是一條戰壕裏的人,是戰友,是兄弟。所以,人家問我最喜歡誰,我總是說爸爸。媽媽說我是狼心狗肺,養我這麼大,連句好話都討不到。其實媽媽不知道,帶我不算什麼的,關鍵要疼我,要陪我玩。爸爸因為工作忙是不大有時間帶我,可是他疼我,愛我,比如晚上睡覺親親我,有事沒事輕輕摸摸我頭,星期天跟我一塊疊疊飛機,畫畫圖畫,雖然都是小事情,可叫我心裏覺得挺溫暖的。媽媽曾罵過爸爸,說爸爸不是男子漢,沒脾氣,連說話都跟女人一樣小聲小氣的,簡直不像個大男人。可我就喜歡爸爸這個樣子,對人和和氣氣的,有什麼樣不好?惟一不好的就是要被媽媽欺負,要受媽媽的氣,看上去怪可憐的。不過,爸爸有時真叫我納悶,他這麼大了,還這麼了不得的,怎麼也怕媽媽?媽媽也叫我納悶,爸爸對她那麼好,既讓她做城裏人,又給她安排工作,怎麼還老是罵他?
我說了,媽媽發氣時,爸爸一般沒什麼的,隻是躲起來抽煙。沉默地抽煙。但那天,媽媽摔了碗,爸爸卻氣憤地走了,晚上一夜都沒回來。這下,可把媽媽急壞了,流著淚地帶我去大鐵門前給爸爸送紙條,打電話,希望他回來。晚上,爸爸回來後,媽媽變得好得很,給爸爸又是點煙又是泡茶的,吃飯時又不停地給爸爸拈菜,後來還給爸爸洗腳,剪趾甲。媽媽這人就是這樣,對爸爸好起來好得很,有時爸爸想做點家務事她都不準,說爸爸在單位上太辛苦,回家需要休息,還不準我去吵爸爸。家裏有什麼好吃的,她自己不吃,全給爸爸和我吃。媽媽說我是家裏的小祖宗,爸爸是大祖宗,她是老天派來專門服侍我們的。看媽媽對爸爸這麼好的時候,我簡直都難以想像她還會罵爸爸。但說不定剛剛還是那麼好好的,轉眼就開始對爸爸惡聲惡氣,摔碗打板凳的。所以,我認為媽媽是個怪人,也許跟小海媽媽差不多,是個不知什麼時候要發作的癲子。但爸爸說媽媽不是癲子。爸爸說,媽媽是好人,就是性子有點急,脾氣有點躁,有點兒喜怒無常。這就是我爸爸,媽媽有那麼多問題,他都能原諒,還要說她好話。我不是這樣的,我跟很多人說過,我喜歡爸爸,不喜歡媽媽。我還在想,如果哪天爸爸不要媽媽了,我也不要。但現在看,爸爸是不可能不要媽媽的。爸爸好像比我還需要媽媽,真不知是為什麼。
我覺得,大人的事情有時候真複雜,我懂不了,也不要我懂。有時候,我問爸爸有關他跟媽媽的事時,爸爸總是一句話:你小孩子,大人的事情不要管。就是不要我懂的意思。不過,有一點我是懂的,就是雖然爸爸媽媽要鬧別扭,但我們家總體講還是幸福的,比兵兵哥哥和好些小朋友家都要幸福。兵兵媽媽這麼說過,別的人也這麼說過。我想,這大概是因為我們家“好事紮堆地來”,太幸福了,所以有些小問題照樣還是幸福的,不影響的。這就像我們老家屋背後的那潭山泉水,我以前經常朝裏麵撒尿,但喝了照樣不會鬧肚子,還是很潔淨的,壞不了的。奶奶每次看見我往水潭裏撒尿,都要罵我,說水裏麵有龍王的,我老往水裏撒尿,龍王會懲罰我的。我問龍王會怎麼懲罰我,奶奶說,讓你讀不好書!
05
看來,奶奶說對了。
確實,我的學習成績很差,全班倒數第二,期末考試兩門功課加起來,還沒有別的人一門高。這是沒有辦法的,我不喜歡讀書。我喜歡疊飛機玩。我說過,疊飛機是兵兵哥哥教我的,但後來不論是疊飛機的技術,還是熱心的程度,我都遠遠超過了兵兵哥哥。我想,這大概是因為我爸爸是一架“飛機”的原因吧。真的,想到爸爸是一架“飛機”,我就更喜歡疊飛機玩了。我在上課時,經常把老師寫在黑板的字看成了一個個爸爸,一架架飛機,看著看著就偷偷地疊起了飛機,或者就睡著了。下了課,我把書的封麵撕下來,疊成飛機,在操場上飛,經常飛得連上課鈴聲都聽不到。有時候,同學們都去教室上課了,可我還一個人在操場上飛呀飛的,像個小癲子。
真的,我完全迷上了這玩意兒,連讀書都被耽誤了。我把我能找到的所有能夠疊飛機用的紙頭,都巧妙地疊成了一架架飛機。有一次,刮大風,那時我們還住在老房子,風從屋頂上一下子刮下來幾十架飛機殘骸,爸爸看了,跟我開玩笑說,可惜這些飛機是假的,要不我一個人就可以打垮半個美國。當時媽媽正在為我期末考試的成績生氣,聽爸爸這麼一說,變得更加生氣,罵我打垮的不是美國,而是我自己,還揚言以後不準我玩飛機。說是這麼說,但我還是玩,隻是少玩而已。其實,對我玩飛機的事,爸爸一向是不反對的,也許是因為他本來就是一架飛機吧。我經常在我疊的飛機上寫上爸爸的名字,或者畫上爸爸的頭像,飛的時候,經常喊道:爸爸,飛——!爸爸就飛了,飛得高高的,看著真叫人歡喜。有時候,爸爸也跟我一起疊飛機玩。爸爸有意把他的飛機疊得小小的,寫上我的名字,我呢,專門把飛機疊得大大的,寫上爸爸的名字。這樣,兩架飛機,一大一小,飛在天上,感覺像是我和爸爸飛在天上。
不過,爸爸承認,他疊的飛機沒我疊的好。爸爸說,我的飛機疊得比誰都好。是的,我疊的飛機有機頭,有機翼,有的還有雙機翼、尾翼、天窗和駕駛艙等等,比兵兵哥哥他們疊的都要好看,還中用。我們有幾個孩子,是經常在一起比飛機玩的,我們站在坡地上,一邊往下衝,一邊飛飛機,我的飛機總是飛得最高最遠的。而兵兵哥哥他們的飛機老是飛不高,飛著飛著,像一隻死鳥一樣,翻著跟鬥地墜落了。爸爸說,從我疊的飛機看,我應該是聰明人,不會讀不好書的。爸爸總是誇獎我,鼓勵我,不像媽媽,總是罵我,訓我。我從很多事情上都發覺,我爸爸真的是世上最好的爸爸。
因為我的飛機飛得太高太遠,所以常常要飛跑掉,有的飛進了人家窗戶裏,有的飛上了屋頂,有的鑽進了樹林。這樣,我就需要不停地找紙頭來重新疊。但疊飛機的紙頭不是那麼好找的,太薄太軟的不行,太厚太硬的也不行,最好是要像書封麵的那種紙,不軟不硬,光滑平展,大小也剛好。老實說,我上學不久,幾本書的封麵都沒了,都被我疊了飛機。那疊出來的飛機真是好得沒法說,看起來五彩繽紛的,飛起來比鳥還能飛,遇到好的風向,還會拐彎、盤旋,而且滑翔的時間特別長,姿態特別優美。另外,因為封麵紙的表麵像上了油漆的光,即使在雨中照樣也可以飛行,不像其他紙,雨一淋就濕了,軟趴趴的,飛不起了。說真的,兵兵哥哥就是因為我有了這幾架飛機之後,才開始承認我的飛機比他的好,其他小朋友就更不用說了。當然,媽媽發現後,挨打是免不了的。媽媽用掃帚追著我地打,打得我屁股上落下兩條掃帚柄的印,過了三天都還沒消。其實,我還撕過同學書本的封麵疊飛機,好在媽媽不知道,否則不打我個皮開肉綻才怪呢。反正,媽媽教育我的辦法就是打和罵,小錯誤小打小罵,大錯誤大打大罵。
呸!小壞媽媽……
呸!大壞媽媽……
正是挨了媽媽這次打之後,我開始用香煙盒子疊飛機。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因為家裏已經找不出一片像樣的紙頭來供我疊飛機,已有的早用光了,偷撕同學書本封麵,又怕媽媽知道,挨打。就這樣,我有點彈盡糧絕的感覺,哪怕隨便看見一片紙頭都叫我眼睛發綠,浮想聯翩。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有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家裏垃圾桶裏有一片紙頭,可以疊飛機。第二天起床後,我帶著一種僥幸,去翻垃圾桶看,翻遍了也沒發現一片我夢中看見的紙頭,隻有爸爸丟棄的一隻煙盒子。在這之前,我從來沒用煙盒子疊過飛機,連想都沒想過。因為香煙紙太小太薄,又不平展,又有勒痕,明顯不適合疊飛機的。但是這天,因為我太想疊飛機,所以湊合著拿它疊了一隻。當然,肯定不是隻好飛機,沒有機頭,機翼也是窄窄的,還到處都是勒痕,很醜陋,簡直不像樣。在房間裏試著飛了飛,盡是栽跟鬥,栽幾個跟鬥下來,機身已經攔腰折斷。這種爛飛機是拿不出去的,拿出去隻會叫人笑話,也許讓個小孩子玩還差不多,我們都是大孩子了,誰稀罕這種破玩藝。
其實,用一隻煙盒子疊飛機,小是一個問題,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它兩邊和腰中間各有一道勒痕,勒痕像一個拚音字母“H”。這等於是飛機的機翼和腰身上天生有傷痕,所以才飛不好,飛起來要栽跟鬥,栽了跟鬥要攔腰斷。但是後來我發現,如果用兩隻煙盒子進行巧妙的粘接,兩個問題都可以得到上好的解決。怎麼個巧妙呢?就是在粘接過程中,先要將兩隻煙盒子的豎勒條對著豎勒條地粘,然後再把兩邊的豎勒條裁下,貼在橫杠的勒痕上。這樣,原來兩個“H”形的勒痕,剛好變成一個加固的“十”形梁,疊出的飛機,不但大小合適,而且機身和機翼好像是經過專門加工過的,顯得既美觀又穩固,簡直好得叫我感動。所有小朋友,包括我爸爸,第一次見到這種“香煙飛機”時都猛誇我。爸爸還說我這是變廢為寶,有想像力,將來可以當發明家。
從那以後,爸爸再沒有丟過煙盒子,即使去成都總部出差都不丟,都要留著,給我帶回來。我把它們全疊成各種各樣的飛機,飛上天,飛得不知去向。那些飛機,有的寫著我的名字,有的寫著爸爸的名字,有的寫著爸爸和我兩個人的名字……
06
爸爸單位的總部機關在成都。
爸爸當副科長後,每到一個月的月底,都要坐車去成都總部辦事。坐的是專車,一輛綠顏色的吉普車,不是公共汽車。爸爸說,這是一個重要的工作,坐公共汽車不安全的,必須坐小汽車。爸爸還說,為了安全,領導上還給他配有一個警衛員,陪他一起走,警衛員身上都是帶著槍的。我見過那個警衛員叔叔,有一次,他還給我看了他的槍,是一把黑森森的手槍,拿在手上,我感覺沉得很,像是一隻有力的大手拉著我,讓我的小手動都動不了。我問叔叔,他有沒有打過槍,他光笑,沒有回答我。不過,我想一定是打過的,因為後來他送過我一枚子彈殼。沒有打過槍怎麼會有子彈殼呢?大人的秘密有時候也不是說不能識破的。我覺得,警衛員叔叔一定打過槍,雖然他沒告訴過我。
不用說的,我肯定不喜歡爸爸去出差,因為爸爸一走,家裏麵隻有我和媽媽,我心裏老緊緊張張的,怕有什麼惹了媽媽,挨打。但我也沒辦法,因為這是工作的嘛。好在爸爸出差的時間很短,隻有兩天,當天走,第二天就回來了。而且,每次回來,爸爸總會給我帶些東西送我,有時是糖果,有時是餅幹,有時是圖畫書,算是安慰我吧。當然,還有他在外麵抽空的香煙盒子。這就是我爸爸,細心得很,想著我得很。說真的,對爸爸出差的事情,我心頭是矛盾的,想到家裏要沒他,我怕他走,可想到那些禮物,我又盼他走。爸爸走一般是在早晨,那時我還在睡覺,經常看不見他走,但聽得見。因為,來接爸爸走的汽車到了我們家樓下,總會按兩聲一短一長的喇叭,好像在喊:“走囉——”爸爸聽了,就走了。回來也是這樣,到時間,一般是晚上七點鍾左右,如果樓下響起兩聲熟悉的一短一長的喇叭聲,我就知道爸爸回來了。但暫時還不能回家,因為爸爸還要去單位上去放從總部帶回來的東西。爸爸說,那些東西很重要的,必須放在辦公室,不允許帶回家的。一般,我聽到爸爸回來的喇叭聲,會搬一張凳子,站在窗洞前,大聲地喊爸爸。爸爸聽見了,朝我揮個手,就又走了。這時候,媽媽就開始燒菜,等媽媽把菜燒好了,爸爸差不多也從單位上回來了。
但是這一次,我們等到八點鍾,然後又等到九點鍾,樓下還是沒有響起爸爸回來的喇叭聲。媽媽不停地去窗洞前看,又不停地問,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呢……但不知道是在問誰,好像是在問牆上的毛主席。因為不可能是問我的,我還這麼小,怎麼知道呢?可問毛主席也沒用,毛主席隻是笑著,不會開口說話。說真的,以前我還沒注意到,我們家的毛主席是這麼笑嘻嘻的。
又等到九點半時,樓下還是沒有響起爸爸回來的喇叭聲。媽媽決定要去外麵問一問,喊我自己上床睡覺。我上了床,但並不準備睡覺,連電燈都不關。我睜著眼睛,豎著耳朵,聽樓下的動靜。但還沒等媽媽下樓的腳步聲完全消失,我的眼睛已經睜不開地閉上了。等我睜開眼時,已是第二天早上,媽媽在廚房裏燒早飯,知了在我窗戶外麵像風一樣地叫著。我起來,沒有穿衣服,也不需要穿,因為知了都在早上叫了,誰還怕冷?我一點都不冷,光著身子跑到廚房裏問媽媽,爸爸回來了沒有。媽媽讓我猜,我看媽媽的樣子,根本不用猜,喊一聲爸爸,朝爸爸的房間衝去。媽媽一把抓著我,“噓”著嘴,讓我別出聲。媽媽說爸爸很遲很遲才回來,還在睡覺,叫我別去吵爸爸。我說我不吵,就去看看。媽媽躡手躡腳地走到爸爸房門前,輕輕地打開門,卻不讓我進去,隻讓我站在門口看。我看爸爸睡得死死的,也沒什麼好看的,反而是放在盤椅裏的那隻綠色旅行袋,倒叫我看得津津有味的。因為我知道,那裏麵一定有爸爸送我的禮物。是什麼?糖果,還是餅幹?還是……我一邊甜蜜地想著,一邊巴望著爸爸醒來。
我本來以為要等很久才能知道答案,但媽媽給了我提前知道的機會。媽媽要去食堂買饅頭。嘿,媽媽剛下樓,我就溜進了爸爸房間……
這是一個美好的早晨,連知了都在幸福地叫著。
這也是一個星期天的早晨,這裏的家屬都要跟單位的班車去城裏采購東西,一周隻有這麼一回,錯過了,下周的菜、柴米油鹽都可能要成問題。媽媽從食堂回來,就說班車快開了,要我快吃早飯。我問,我也去嗎?媽媽說,你不去留在家裏還不是吵爸爸睡覺,去。我說,那喊兵兵哥哥也去吧。媽媽說,這樣你更要盡快吃,吃完了自己去喊。這樣,我吃得很快,完了我背上書包要走。母親說,你背書包幹什麼?又不是去上學。我說,我要做作業呢。媽媽聽了高興地說,對,到時我去買東西,你就在車上做作業,不會的兵兵哥哥還可以教你呢。我說,就是這樣的嘛。媽媽說我真乖,上來親了我一下。
親得我都臉紅了。
我臉紅不是因為媽媽親我,而是因為我騙了媽媽。媽媽不知道,我找兵兵哥哥哪是為了做作業,我才沒這麼乖呢。我找兵兵哥哥,是因為我剛剛在爸爸的皮箱裏發現了一些可以疊飛機的好紙頭,準備和他一道出去疊飛機玩。說真的,我剛剛在爸爸的旅行袋裏找禮物,隻是找到一小袋紙包糖,我一點都沒感到驚喜。讓我感到驚喜的是,這次爸爸的旅行袋裏還藏著一隻我從沒見過的皮箱,我說的疊飛機的好紙就是在這隻皮箱裏發現的。
皮箱小小的,薄薄的,大小跟我們老師用的講義夾差不多,但要更好看,外麵包了一層黑色的皮,皮上麵又釘了不少金屬扣,看起來很貴重的。我拎了下,不沉,但搖一搖,有聲響,裏麵明顯放著東西。開始,我怕裏麵放著爸爸單位上的重要東西,甚至想到可能是警衛員叔叔的槍彈什麼的,有點不敢打開看。後來,我想知道到底是什麼東西,又想隻是看看應該是沒關係的,就打開看了。結果裏麵沒什麼的,隻有兩本文件書,有一本比較厚,有100多頁,像一本雜誌;另一本薄薄的,隻有十幾頁。對文件,我是不感興趣的,我感興趣的是眼前的這些紙……啊,這些紙啊,白花花的,亮光光的,用手摸,又硬又滑,哪像是紙,簡直是疊飛機的最好的材料啊,比書封麵還要好的材料啊!
起初,我以為這是爸爸單位上的文件,沒敢拿,因為我知道文件是不能隨便糟蹋的。但後來我翻了翻,看裏麵連一行字都沒有,有的全是亂七八糟的阿拉伯數字,一頁一頁的都這樣。我不知道這些數字是什麼,好像什麼都不是,即使是什麼我想也不會是什麼文件。哪有這種文件的?沒有字的文件。隻要不是文件,我想就是糟蹋了也沒事的,爸爸肯定不會罵我的。我甚至想,這可能是爸爸從哪裏要來的廢書,專門拿回來給我當草稿紙用的。以前,爸爸曾從總部帶回來一本舊掛曆,上麵有董存瑞、黃繼光、楊靖宇等戰鬥英雄的畫像,說是給我包書本封麵的。其實,如果疊飛機也是很好的。但媽媽不給我,媽媽把它拆了,當圖畫一張張貼在牆上,現在都還貼著呢。這樣想著,我就沒什麼猶豫地將其中薄的那本拿出來,轉移到自己的書包裏。後來,我分給兵兵哥哥兩頁,自己也用了兩頁。因為紙張很大,有將近兩本書的大,我們都是對開來用的,這樣一頁紙可以疊兩架飛機。在媽媽她們去街上買東西時,我和兵兵哥哥就以做作業的名義,在停車場裏疊出了一架架嶄新的飛機,它們在空中展翅高飛的樣子,引來了很多城裏孩子的歡喜,他們跟著飛機跑啊追啊,讓我們也高興得要飛起來了。
07
班車11點半鍾返回單位。
11點鍾時,爸爸乘著一輛三輪摩托車,突然出現在我們麵前。我以為,爸爸是來找媽媽的。這時,已經有人陸續回到停車場來,但我和兵兵的媽媽還沒回來。我問爸爸找媽媽什麼事,爸爸不理我,隻是盯著我和兵兵哥哥手上的飛機看,看了以後,要我們全給他,很凶的樣子。然後,看地上丟著一架爛飛機,他也上去揀了。然後,他又翻我的書包,認真地數了我們疊飛機剩下的紙。我書包裏還放著一架好飛機,他也沒收了。然後,爸爸把我和兵兵哥哥拉到一邊,問我們總共疊了多少架飛機。我們算了算,總共是八架。爸爸說,這才四架,還有的呢?我說,那些都飛爛了,就丟了。爸爸幾乎咬著牙說——
快把它們都找回來!
這怎麼可能找得回來?
我覺得爸爸今天的樣子很奇怪的,想問為什麼,看爸爸這麼凶惡的樣子,又不敢問。我隻是告訴他,那些飛機可能找不到了,因為我知道,那四架飛機,有一架飛出去後,還沒有降落到地上,一個比兵兵哥哥還大的孩子,就跳起來把它搶走了;有一架是飛進了一輛正在駛離車站的長途汽車的窗戶裏;有一架是飛到了車站對邊的屋頂上;還有一架,像隻老鼠一樣鑽進了下水道。想想看,這怎麼找得到?尤其是前兩架,人和車都跑得不知去向,怎麼去找?我正同爸爸這麼說的時候,媽媽和兵兵媽媽都回來了。爸爸和媽媽悄悄地說了一會,媽媽上來就踢了我一腳,還想打我耳光,被兵兵媽媽攔住了。兵兵媽媽問我爸爸什麼事,爸爸不回答。這時候,車快要開了,爸爸要媽媽帶我上車走,但媽媽不同意。媽媽要兵兵媽媽把我帶回去,自己則跟爸爸一道留下來。車子走的時候,我從車窗裏看見爸爸媽媽愣在那兒,一臉驚慌的樣子,好像是我被壞人搶走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