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3 / 3)

我回來後,一直呆在兵兵哥哥家等爸爸媽媽回來。下午四點多鍾時,媽媽回來了。我從媽媽跟兵兵媽媽的說話中知道,四架飛機已經找到三架,隻有那個大孩子搶走的那架還沒有找到,現在爸爸還繼續在城裏找。兵兵媽媽問,到底是什麼東西啊,一片紙頭搞得這麼緊緊張張的。媽媽說,鬼知道,反正是很重要的東西,一定要找到,找不到就麻煩了。兵兵媽媽安慰我媽媽,說一定會找到的。我們回家後,媽媽還專門燒了香,請菩薩保佑爸爸快點找到最後那架飛機,快點回家。

但是,爸爸一夜都沒回來。

第二天早上,兵兵媽媽來我家,一進門就說,情況很嚴重,單位領導已經知道我們丟的東西,很重視,已經派出很多人去找,他們家科長也去了。她還說,我們丟的東西不是一般的東西,她聽兵兵爸爸說,好像是單位通信聯絡用的密碼,如果找不到,落入壞人手中,我爸爸會有大麻煩的,說不定還要坐牢。媽媽一聽就哭了,我也跟著哭。但兵兵媽媽安慰我們說,這麼多人去找了,一定會找到的。

可是爸爸說找不到了……

爸爸是第三天晚上才回來的。爸爸回來時,我正剛剛又被媽媽打過,在飯廳裏哭。這幾天,我不知已挨了媽媽多少次打,開始挨打我還哭得哇哇叫的,後來不行了,因為我已經把嗓子哭啞了,哭起來隻會流眼淚,不會出聲音,隻有一點抽氣的聲音,哼嗯哼嗯的,像一隻豬在斷氣。爸爸一回來,我高興了,騰地撲上去。媽媽也從房間裏衝出來,衝上去。我們倆幾乎同時抱住爸爸……這時候,我覺得爸爸身上簡直沒有一點力氣,我們才挨著他,他的身子就像一塊豆腐一樣垮掉了,癱倒在地上,我們也跟著他跌倒了。我是最先爬起來的,然後是媽媽,然而爸爸卻還是坐在地上,我和媽媽想拉他起來,他擺擺手,意思是他自己會起來的。可是他光是坐著,沒有一點要起來的樣子。爸爸好像很累很累。我還從沒見過爸爸這麼累的樣子,跟被抽掉了全身的骨頭似的,坐在地上,像一座沙堆似的。媽媽問他怎麼了,他還是擺擺手,光坐著,沒有開口。媽媽說,你還是起來吧,說著媽媽又去拉他。這會總算把他拉起來,拉到房間裏,坐在沙發上。

房間裏的燈光亮亮的,照在爸爸的臉上,把爸爸的臉照得比白紙還要白,比紙還要像一張紙。真是不能想,出去才三天,可爸爸簡直瘦了一大圈,瘦得連嘴巴都閉不上了,那胡子拉碴的下巴,隻靠一層皮拉著,有點拉不住一樣的,要往下掉。再看,我發現爸爸的目光也變了,變得直直的,沒有神,隻有照進去的燈光,沒有射出來的亮光,像一個黑洞。我看著爸爸,越看心裏越害怕,覺得他好像換了個人似的,好像變成了不是我爸爸。

爸爸,爸爸,爸爸……

我不停地喊爸爸。我想把我的爸爸喊回來。可是我的嗓子啞掉了,喊的聲音像哭,像鬼叫。媽媽瞪我一眼,叫我滾開。我不滾開,我看著爸爸,拉著他的手,希望他來幫我製止媽媽,保護我。可爸爸連眼睛都沒動一下,他好像自己太難受了,根本顧不上我了,也不想顧了。媽媽一把將我拉開,因為用力太猛,我跌倒在床邊,床沿硌痛了我的胸骨,我頓時哭了。沒有聲音的哭,隻流淚。媽媽一個勁地在問爸爸怎麼啦,要他說話。媽媽不停地搖著爸爸的肩膀,要爸爸說話。你說話啊,你說話啊……媽媽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快。但爸爸還是沒有馬上說,而是過了一會又一會。後來,突然地,我聽到爸爸絕望地叫了一聲媽媽的名字,用哭的聲音,悲痛地說——

這下我們慘了……

接著,就跟我一樣,雙手捂住臉,嗚嗚地哭了起來。

然後,媽媽也跟著哭起來。於是,三個人都哭了。哭聲連成一片,像死了人。媽媽一邊哭著一邊問爸爸,那隻飛機找到了沒有。爸爸一邊哭一邊告訴媽媽,沒有。爸爸說,哪裏去找啊,那個孩子都沒找到……媽媽叫爸爸不要太難過,不要哭,可自己還在哭。媽媽說,這麼多飛機,都找著了,隻丟了一隻,應該不會有事的……聽媽媽這麼一說,爸爸鬆開手,停止了哭,可樣子卻比哭還叫人害怕。爸爸木木地望著媽媽,嘴角好像還掛著一絲傻笑,自言自語地說,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處分都已經下了……爸爸長歎一口氣,痛苦地抱住頭,又嗚嗚地哭起來。

處分都已經下了?是什麼處分?這回,媽媽沒有跟著哭,隻是幹瞪著眼問爸爸是什麼處分。爸爸不回答,媽媽不停地問,還搖著爸爸的頭,一定要爸爸說。爸爸終於抬起頭,咬著牙地說,他是回來拿東西的,馬上要走,樓下等著人的。媽媽問他要去哪裏,爸爸說,他現在已經失去自由,要去關押起來,下一步就等著去坐牢。爸爸還說,組織上可能還要對我和媽媽做出處理,估計會讓我們回老家,所以要媽媽也做好走的準備。媽媽有點不相信,說不會吧,就丟了一隻紙飛機,怎麼會這樣?爸爸說,你不知道,這隻紙飛機比一架真飛機還值錢啊……媽媽愣著,好像在思考爸爸說的話。爸爸說,你不知道,那是一本密碼,《紅燈記》裏的那種密電碼,丟了,我隻有去坐牢。媽媽還是愣著,不知道說什麼。爸爸說,我要走了,樓下有人等著的。媽媽仍舊愣著,不知道在想什麼。爸爸又說,小明就交給你了……爸爸話還沒說完,媽媽突然發作地朝我撲上來,把我按倒在床上,卡住我的脖子。媽媽說都是我害的,她要卡死我。我覺得後腦勺一團黑暗,喘不過氣來,什麼都看不見,聽不見,好像真的要死了……

要死了……

要死了……

突然,我活過來了,看見雪亮的燈光……

原來是爸爸救了我。爸爸拉開了媽媽,媽媽又是恨我又是恨爸爸,就哭了,一邊哭一邊罵我。媽媽罵我是煞星,整天玩飛機,把我們一家人都玩得從天上掉下來了。媽媽罵我是個死鬼,叫爸爸別管我,她要打死我。我緊緊地抱著爸爸,怕爸爸離開我。剛才我看爸爸好像有點不想管我的樣子,真叫我傷心又害怕,現在爸爸又開始管我了,我突然覺得很幸福。我想,這就是我爸爸,我犯什麼錯誤他都會原諒我,不會丟下我的。我不要爸爸走,因為我怕媽媽再來卡我脖子。爸爸抱著我來到我的房間,把我放在床鋪上,然後又把手輕輕放在我額頭上。黑暗中,我聽到媽媽在隔壁嘩嘩地哭,同時又聽到爸爸在我身邊嗚嗚地哭。爸爸的哭讓我很難過,我抓住爸爸的手,勸爸爸不要哭。我說,爸爸,我錯了,以後我再不玩飛機了……我的聲音很啞,加上又是一邊哭一邊說的,說得很不清楚。但爸爸還是聽見了,他一邊捏緊我的手一邊接著我的話說,知道錯就好了,小明長大了,以後爸爸不在家一定要多聽媽媽的話,不要再犯錯誤了。我說,我犯了這麼大的錯誤,媽媽不要我了,要卡死我。爸爸說,不會的。爸爸還說,這不是我的錯。我問是誰的錯,爸爸說是他的,他不該直接回家……

原來,那天晚上,爸爸因為回來遲了,所以沒有按規定先去單位放東西,而是直接偷偷地回了家,於是把不該帶回家的皮箱也帶回了家。爸爸說,如果他先去了單位,我就不可能看到皮箱,也就不可能出這些事。爸爸說這些時,好像是在對我說,又好像在對天說,一邊說著一邊還啪啪地打著自己耳光。我抓住爸爸的手,不準他打。可爸爸還是要打,一下又一下的,不停地打,發狠地打,好像準備要把自己打死一樣的。好在這時樓下響起了汽車喇叭聲,爸爸才止住手,對我說,他要走了,樓下在喊他。那喇叭聲不是一短一長的,而是兩聲都短短的,讓我感到很陌生。我熟悉的是兩聲一短一長的喇叭聲,那是爸爸要去出差和回來的信號。可現在爸爸不是去出差,而是要去關起來。我問爸爸什麼時候回來,爸爸沒有回答我,而是又說了一遍剛才對我說的話——

爸爸走了,你以後一定要聽媽媽的話。

我說,爸爸你不要走……

我說,爸爸你不要走……

我說,爸爸你不要走……

說了一次又一次,很多次。

可爸爸還是走了,拎著那隻我熟悉的綠色的旅行袋。

媽媽還在房間裏哭著,好像已經哭得累垮了,爸爸走都沒站起來送。我想送,可爸爸不要我送。不要我送我也要送,我死死地抱住爸爸的大腿,爸爸走一步,我跟一步,搞得爸爸煩死了。爸爸喊媽媽,要媽媽來弄住我,可媽媽沒理睬他。媽媽從一開始哭就什麼都不管不顧,隻管一個人怒氣衝衝地哭,哭得死去活來的,別人的死去活來也不想管了。這就是媽媽的脾氣,隻要心裏不高興,什麼事都拋得開,天塌下來都不會管的。樓下的喇叭聲又叫了一道,這回兩聲都是長長的,像報喪的鍾聲,把夜空都叫亮了。就是聽到這次喇叭叫後,爸爸好像決定一定要把我甩掉,他放下拎在手上的旅行袋,用兩隻手一把抱起我,三下五去二地把我弄回房間,把我關在房門裏。這樣,我不能用手抱住爸爸大腿,隻能用嘴嘶聲力竭地叫喊。可此刻爸爸聽我的叫或許會聽成是一隻耗子在叫,因為我的喉嚨啞掉了,已經不能發出屬於我的聲音。

我的聲音像耗子的聲音……

我的喊叫像耗子的喊叫……

我的眼淚像耗子的眼淚……

我的傷心像耗子的傷心……

我的爸爸像耗子的爸爸……

耗子的爸爸在房門外跟耗子道別,可憐的耗子因為在大叫大鬧,根本聽不見爸爸對他說了什麼。因為門的關係,耗子也看不見爸爸離別時的表情。耗子隻是聽到外麵的大門“嘭”的一聲,才知道,他爸爸已經出門了,走了。

08

爸爸就這樣走了。

是的,爸爸就是這樣走了。

我不是看著爸爸走的,而是聽著爸爸走的。當我聽到門“嘭”的一聲響後,我知道,這下我再怎麼叫怎麼鬧都沒用了,爸爸已經走了,不管我了。我要求自己安靜下來,我想既然我不能用眼睛送爸爸走,就讓我用耳朵送爸爸走吧。於是我把耳朵貼在門上,聽到爸爸的腳步聲。先是在走道上,聲音拖拖拉拉的,時起時落,好像走得很吃力,很慢,好像隨時會停下來,或許還會回轉來。但沒有停下來,也沒有回轉來,而是一直拖拉到樓梯上。到了樓梯上,聲音一下變得連貫了,不拖拉了,“咚,咚,咚”一聲接一聲,不快也不慢,像一個老人在走,小小心心的。我知道,這時爸爸還在五樓上,就這樣到了四樓上,聲音又變了,變小了,變快了,變成“咚咚咚”的,像有個皮球在往下滾,越滾越快,越快聲音越小、越輕,輕得要飄起來,像隨時都可能隨風飄走。突然,聲音真的飄走了,沒有了,消失了,好像爸爸跌入了懸崖。不過,我知道,爸爸沒有跌入懸崖,而是下到了三樓上——二樓上——當我估計爸爸已經走出樓道,我不由自主地來到窗洞前。

我站在窗洞前,猛然想起,我還可以從窗洞裏再見到爸爸,心裏頓時感到很高興。說真的,剛才我氣急敗壞的都忘記這事了。事實上,我的窗洞緊挨馬路,爸爸不論去哪裏,都要從我窗前過。以前,我曾多次在窗洞裏看見爸爸從單位上回來,或者出去。現在如果要專門看,那也是必然要看到的,錯不了的。我用手抓著窗沿,踮起腳往外一瞅,就輕易地看見樓下停的車子。是一輛吉普車,黑暗中,像一個孤零零的墳包。因為黑暗,我認不出它顏色,但我想一定不會是綠色。接爸爸出差的吉普車才是綠色的。不過,吉普車好像都是綠色的。就算它是綠色吧,我想也不會就是接爸爸出差的那一輛。即使是同一輛,起碼司機肯定不會是同一人。這個我敢肯定的,因為我知道,那位司機叔叔會用什麼樣的喇叭聲來喊爸爸。是好聽的“嘀嘟——”一短一長的,聽上去像在喊:走囉——我真想再聽聽這個喇叭聲:“嘀嘟——”正好這時,樓下果然響起喇叭聲,卻是“嘟——嘟——”的兩個長音。我覺得這聲音真刺耳,難受得像耳朵裏刺進了兩支長長的針。

我知道,爸爸聽見這喇叭聲後一定會加快腳步。但我算了算,爸爸從樓道裏出來,先要繞到門洞,然後要穿過門洞,然後還要走下七級台階,然後才能走到路上,同時也才能被我看到。這個過程再怎麼加快腳步都需要一定時間,而這個時間足夠我去搬一張凳子。我想站在凳子上看多方便嘛,於是我搬來一張凳子。窗門本來就是開著的,即使沒有開,我也有時間把它打開。當我站上凳子,把頭伸出窗外望樓下看時,爸爸果然還沒有出現。不過,很快就出現了。比我想的要快。我甚至想,爸爸是不是猜到我在窗洞裏等著他,所以才有意出來得這麼快。我以為,爸爸走到路上一定會停下來回頭看我。但爸爸一直朝前走,都已走到馬路中間了也沒有停下來,黑暗中,我看不清他是低著頭的,還是昂著頭;是仍在流淚,還是已經不流了。黑暗把他變成了一團黑影,像一個影子,沒有我熟悉的麵容、表情、動作,隻是一團移動的黑影,在朝一團更大的像座墳包一樣的黑影移去。這時,我才懷疑爸爸可能並不知道我在這裏看他,用眼睛送他。於是我大喊一聲——

爸——爸——

我覺得我嗓子都喊出血了,可爸爸還是沒聽見,因為我的嗓子啞了。爸爸繼續不停地往前走,我急了,跳下凳子,順手抓起書桌上的鉛筆盒,又跳上凳子,朝路上扔去。雖然我扔得很急,但畢竟我是經常飛飛機玩的,投擲東西的準確度比較高,鉛筆盒翻滾著,最後幾乎就落在爸爸的跟前。我聽到“啪”的一聲,預計鉛筆盒和裏麵的鉛筆都已摔得稀巴爛,同時我又猛烈地敲打窗戶,以吸引爸爸。就這樣,爸爸停下來,先是看了看地上摔爛的鉛筆盒,然後轉過身,抬起頭——黑暗,似乎在這刹那間被我和爸爸相接的目光驅散了,我看見爸爸一臉驚喜地望著我,因為驚喜,還流出了眼淚,眼淚刷刷地流著……不過,這時間很短暫,很快爸爸又變成了一團黑乎乎的陰影,黑影伸出一隻手,朝我揮動著。我感覺爸爸好像在對我大聲說著什麼,但因為同時我也在大聲地對爸爸說話,所以我根本聽不見他對我說的是什麼。我想爸爸也不會聽見我說的是什麼,因為我的嗓子實在太啞了,啞得已經像一隻鼻子,隻會出氣,不會出聲。但這有什麼關係呢?我不是一定要對爸爸說什麼,也不是一定要聽他對我說什麼,我隻是要送送爸爸,跟爸爸再見一下。爸爸也在跟我再見,他的手從舉起後一直高高地舉著,沒有放下去,一直對我不停地揮動著,左右揮動著,前後揮動著,左右前後地揮動著。他揮動的是左手,右手因為拎著包,無法揮動的。不過,後來不知是左手舉累了,還是右手拎包拎累了,他換了下手,變成左手拎包,右手揮動。就這時,有人從車上下來,好像在叫爸爸上車。爸爸回頭看了看那人,又回頭對我揮手,不停地揮著,一邊開始慢慢地往後倒著走。當爸爸快退到車邊時,那人打開後車門,上來把爸爸拉著,推進了後車門,自己則鑽進了前車門。

我以為,這下我再不能看見爸爸了。可是,隨著車子發動,前後車燈都打亮,我一下看見爸爸在車窗裏,還在望著我,還在跟我揮著手。這時,我突然有種衝動,我不知道我在為什麼衝動,心裏在想什麼,反正就是一種衝動,就好像樓下的汽車,突然地發動,亮燈了,噠噠噠的要走了。就這樣,我沒什麼猶豫地爬上窗,站在窗沿上,雙腳使勁一蹬,然後就像我疊的很多架飛機一樣,飛出了窗洞……

09

兵兵哥哥說,有翅膀的東西不一定都會飛,像雞啊鴨啊就不會飛,但所有會飛的東西都是有翅膀的,像蚊子、蒼蠅、麻雀、燕子、飛機,哪怕我們玩的紙飛機,都有翅膀。兵兵哥哥還說,一般翅膀越大,飛得就越快,所以蒼蠅比蚊子飛得快,大鳥比小鳥飛得快,而飛機是飛得最快的,因為它的翅膀最大。以前,我覺得兵兵哥哥說得對,但當我跳下窗洞後才發現,其實他說得不對,我沒有翅膀,可我照樣在飛。

飛呀飛——

飛呀飛——

我覺得,我不但會飛,而且還飛得快,也許比小鳥還要快。即使沒小鳥快,但比蒼蠅蚊子,包括我們玩的紙飛機,肯定要快。我是經常疊飛機玩的,我知道一架紙飛機從五樓飛到四樓要多久,但我好像根本沒那麼久,隻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四樓。我在沒飛出來時,以為外麵黑得很,其實並不黑,有很多房間都還亮著燈,隻是我剛才看不到而已。但現在我全看到了,一格一格的亮光,光線從格子裏射出來,照著我,有人就看到了我。我樓下住的是一個姐姐,比我大好幾歲,平時她遇見我都不理我的,但現在好像很想理我的樣子。

是這樣的,我飛下來時,被什麼掛了一下,好像是晾衣架吧,當時她正坐在窗前寫作業,所以看到了我。我注意到,她一看見我在她窗外,就呼地從凳子上站起來,啊的叫了一聲,好像是叫我停下來。不過,我沒停下來,我盡量對她笑了笑,告訴她,我在飛,我停不下來。而且即使停得下來,我想我也不一定願意停下來,因為爸爸在樓下等我呢。這麼想著,我已經到了三樓……真是快啊!兵兵哥哥完全是亂說的,誰說沒翅膀就不會飛,我飛得可快呢。三樓有兩個房間都亮著燈,有人還把頭探出窗外,好像知道我要下來似的,他們也都大聲地叫我。我還是盡量對他們笑笑,同他們說,對不起,我現在不是在玩,我要去見爸爸,爸爸的車要開了,我沒時間跟你們說什麼。這麼說著,我又到了二樓……但二樓的情況我沒看到,因為這時我突然翻了個身。原來我一直是頭朝下,麵向裏的,這會兒一個翻身,變成了頭朝上,麵向外。這樣,看見東西變得更多更清楚了,有一會兒,我看見了天上閃亮的星星,又一會兒,我還看見了那個搶走我們飛機的大孩子。真的,在我翻過身之後,我看到的東西有很多很多,隻是看不見房間裏的情況,因為我後腦勺沒長眼睛的,怎麼看得見?看不見就看不見吧,反正我現在也沒時間跟他們說什麼。這麼想著,我已經飛過二樓,到了一樓……就這時,我突然看見爸爸正從車裏衝出來,呼喊著朝我飛行的方向跑過來,好像是要專門來迎接我。其實沒必要的,也不可能迎接得到。這時我都已經到一樓,雖然這棟房子是建在山坡上的,一樓下麵還有七級台階的高度,但畢竟已經到了一樓,即使再加上七級台階的高度,也沒有十米高。而這時爸爸跑過來起碼還有十來米,何況我是飛的,他是跑的,怎麼接得到我?關鍵是這幾天爸爸為找飛機的事,人累得很,這樣跑不更累?我想,要跑也應該由我來跑啊,我不累,我不但能跑,還能飛。所以,我大聲叫爸爸別跑、別跑……可我的嗓子啞了,爸爸聽不到我喊,他還在跑……啊,我該死的嗓子,你怎麼就這麼差勁,連哭都要哭啞!你啞了,啞成這個樣子,跟鼻子一樣,隻會出氣,不會出聲,那麼等一會我怎麼告訴爸爸,剛才我已經看到那個大孩子?真的,我剛剛真的看見他了,他就在我們學校的大操場上,在玩我的飛機,也是爸爸要找的飛機,第八架飛機……

2003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