鸚鵡公主

宮·庭院深深

作者:吾玉

浮晴在很多年後找到了那座傳說中的琅山,她提著鳥籠站在山頂,風吹衣袂,長發飛揚,在朝陽升起的那一刻,她捂住了雙眼,淚水從指縫間溢出。

浮生一夢,她再也不曾聽人撫過琴,再也不曾跳過舞。

——《紅顏手劄·浮晴》

(一)

浮晴公主是個話癆,能一個人講上三天三夜不歇氣的那種,滿宮的人都很煩她,她最後逮不到聽眾,便自個養了隻鸚鵡,提著個鳥籠子到處溜達,嘴巴一刻也不停。

人不願意聽她說話,鳥總沒意見吧?

宮人私下多有議論,說公主是生了場大病,醒來才變成這樣的,九歲之前她可是個結巴,這真不知是老天爺怎樣的安排,不做結巴,直接搖身一變改當話癆了。

就這樣,浮晴公主提著鳥籠子,溜達到了十五歲,這一天,她無意路過尚樂局,遇見了安狐。

琴師,安狐。

不見其人,先聞其聲,那琴音叫浮晴聽入迷了,提著鳥籠子一步步走近,輕輕坐到了琴師身旁。

這是她難得的“閉嘴”時光,隨行的宮女大為訝異,琴師餘光瞥見了她們,卻並沒有停止撫琴,連神情都未有一絲變化。

當一曲將完,浮晴終於忍不住露出話癆本性,將琴師從頭到腳大大誇讚了一番,末了,撐著下巴,笑眯眯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琴師側身以對,墨發如瀑,一言不發,修長的手指半點停頓也沒有,直接撫起下一曲。

自始至終,不管浮晴說什麼,他都不吭聲,這倨傲的態度終是惹怒了隨行宮女,她繞到琴師跟前,啪的一聲,把烏弦一按:

“喂,公主問你話呢,聾了呀!”

琴師這才抬頭,竟是極清逸的一張臉,他扭頭望向浮晴,有些吃驚,趕緊抱琴起身,施施然行禮:“琴師安狐,見過公主。”

還不待浮晴開口,他接著道:“方才當真沒聽見公主說話,還望公主恕罪,因為公主坐在安狐的左手旁,而我的左耳……是聾的。”

這便是安狐吃驚的原因,不是吃驚浮晴的身份,而是吃驚她居然一直在與他說話,而他半個字也沒有聽到。

“你、你左耳……是聾的?”

浮晴聲音微顫,眸光一點點發亮,在得到又一次確定後,她幾乎是提著鳥籠一下站起:“太好了!”

安狐啊了一聲,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已經被浮晴炙熱的眸光盯得心頭一跳,有種高山流水,她踏遍人世總算找到他的錯覺。

他當然不會知道她現在的激動從何而來,有道是——

我長相醜,但你瞎呀!

我廢話多,但你聾呀!

(二)

尚樂局新來的琴師安狐,因長相俊美被浮晴公主看中的消息,在宮中不脛而走,人人都為這琴師捏了把汗,須知話癆猛於虎,公主的“寵幸”可不是那麼好受的。

消息傳到安狐耳中時,他在樹下抱著琴,摸了摸左耳,一時間有些哭笑不得。

許是鸚鵡再通人意,到底也比不上活生生的一個人,浮晴公主愛他的琴音,更愛他聾了的左耳。

從那以後,她最愛做的一件事,便是在他撫琴的時候,坐在他左側,喋喋不休。

他對此毫無異議,反正在哪兒都是沉醉琴間,留在公主身旁,還多了份無人打擾的清靜,至於旁人的閑言碎語,他是渾不在意的。

但安狐萬萬沒有想到,有一天,他會真的應了這些閑言碎語,上了浮晴公主的床——

那是一個尋常的夜晚,他照樣為公主撫琴,在她說累了入睡後,便要像從前一樣,攜琴悄然離去,卻是忽然間雷電交加,大雨滂沱,公主陡然驚醒:“別,別走……”

風拍窗欞,簾幔飛揚,浮晴的身子發顫,聲音也跟著發顫:“安狐,你、你上來,我害怕……”

人的一生會怕很多東西,怕苦怕痛怕累怕死,但浮晴最怕的,卻是打雷下雨的夜晚。

這是宮裏沒有人知道的秘密,因為她會偽裝,一個人縮在被子裏瑟瑟發抖,怕到極致也不會喚人過來——如果不是被安狐恰巧撞見。

“你知道嗎?從前打雷時都是十一陪我睡……”

簾幔飛揚,黑暗中,浮晴揪著安狐的衣袖,四目相對,幽幽開口,安狐一怔,眼神不自覺地就暼向了床頭掛著的鳥籠。

十一,浮晴養的鸚鵡,喚作十一。

還來不及失笑,他已在浮晴的吩咐下,側身平躺,以左耳相對,於是那聲歎息便無所顧忌地溢出唇齒。

“可十一不在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雷雨交加的夜晚總顯得格外漫長,當安狐都撐不住睡去後,浮晴仍是睜著眼,一點點數著數等天亮。

她叫了安狐幾聲,那邊都沒有回應後,她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輕輕抱住了他的腰,溫暖的觸覺一下襲遍全身。

外麵雨幕傾盆,她貼在他左耳畔,卻是微微眯了眼,話癆發作般,控製不住自己想要傾吐的欲望。

“我有一個哥哥,他叫啟霖,在我九歲的時候,他死了……”

窗外雷電一閃而過,映亮了床頭鳥籠裏的那隻白毛鸚鵡,它在鳥籠裏撲扇著翅膀,上躥下跳著:“死了,死了……”

皇甫啟霖,桑國的十一皇子,死在宣德七年的盛夏,卒時未滿十五。

(三)

因為自小結巴,浮晴在宮中並不討喜,皇子公主那麼多,她總是最不起眼的一個。

唯一疼愛她的,便是太後季氏,還有她的哥哥,十一皇子。

季氏性情溫婉,說話細聲細氣,偶爾急起來還會結巴,浮晴可以說像極了她,大概由於這個原因,太後一直對這個孫女憐惜有加。

但皇奶奶的庇佑畢竟是有限的,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浮晴所受的排擠欺負一點也不少。

皇族的公主太多了,浮晴早死的生母隻是一個卑微的浣衣婢,這使她與哥哥啟霖在宮中無所依仗,誰都能踩他們一腳——

其中尤其以小太子為甚。

那次浮晴又被他欺負了,趕來的啟霖再也忍耐不住,差點動起手,落了下風的小太子離去前扔下狠話道:“你、你們給我等著!”

這一等,等來的便是小黑屋裏的兩天幽禁,而那時,太後正在青雲山沐齋祈福,後宮唯皇後是從。

那兩天仿佛有一輩子那麼長,浮晴縮在哥哥懷裏,手腳發冷,受了涼,燒得有些糊塗。

“都是哥哥沒用,不能好好保護你,哥哥是世上最沒用的人……”

緊緊摟住妹妹的少年,第一次泣不成聲,他其實已經很努力地在變強大,可命運那樣蒼白無力,仿佛在一出生時便已然注定。

“來人啊,我妹妹病了,快來人啊……”

浮晴幼年的記憶裏,永遠忘不了那撕心裂肺的聲聲呼喚,哥哥的肩頭那樣瘦削,不斷用手拍打著鐵門,拍到最後有鮮血滴下,蜿蜒一路。

但從頭至尾都沒有人回應他們,她最後在彌漫的血腥氣中,一點點爬到哥哥身旁,拉住他的衣袖,燒得臉頰泛紅,話都說不清了。

“哥哥不哭……不許說自己沒用……哥哥是世上最好的哥哥……”

自從雷雨那晚後,浮晴開始夜夜與安狐同睡,她似乎找到了比逗鸚鵡更大的樂趣。

安狐不僅琴彈得好,談吐見識也是沒話說,他去過很多地方,天南地北,雪山冰湖,將宮外的精彩紛呈一一講給浮晴聽。

浮晴是又羨慕又驚歎,未了,好奇地問安狐:“你進宮前是做什麼的?為何能去那麼多地方?你是商人嗎?”

安狐與她四目相對,在飛揚的簾幔間笑了:“我嘛……我是個江洋大盜,威震武林的那種,公主信不信?”

浮晴眼睛瞪得圓圓的,許久,忽然一把握住他的手,湊近道:“那你殺過人嗎?”

這一下把安狐都嗆住了,他猛地咳嗽起來,有種嚇人不成反被嚇的感覺,倒是浮晴盯著他,似笑非笑,眼神幽幽。

“如果你真是武林高手,能替我殺一個人就好了。”

這話來得突兀而奇詭,還不待安狐反應過來,浮晴已經自顧自地哈哈大笑,還伸手去推有些愣住的他。

“逗你玩呢,膽子真小,還不如我養的鸚鵡……”

風拍窗欞,當夜幕終於完全降臨,萬籟俱寂後,黑暗中的浮晴忽然睜開眼,扭頭望向了身旁早已熟睡的安狐。

她躡手躡腳,摟住他溫暖的腰,輕輕貼向他的左耳畔,發出了一聲滿足的喟歎。

又到了屬於她一人的幽靜時光。

“你知道後來怎麼樣了嗎?我的皇奶奶回來了,把我和哥哥都救了出去,還發了好大的火……”

收到消息後,匆匆回宮的太後季氏,不僅救出了兩個可憐的孩子,還因為小孫女差點死掉,第一次向皇後興師問罪,一改不問世事的性子,將他們接到了自己宮中,親自教養。

“你一定想象不到,那之後的幾年我有多開心,哥哥也漸漸受到父皇的器重,甚至到了能與太子一爭高下的地步,直到宣德七年,我的皇奶奶去世了……”

(四)

當第一場雪紛紛揚揚地落下時,宮裏迎來了一年一度的煙火盛會,這是辭舊迎新的儀式,帝後與皇室子孫皆會出席,除了——

公主浮晴。

收到消息時,安狐大為詫異,浮晴卻是聳聳肩,望向窗邊綻放的煙花:“早習慣了,我都有六年沒見過父皇,以及……當今的韋皇後了。”

語氣幽幽,說是遺憾,倒更像是一種難以言喻的不甘,安狐聽了出來,也沉默了許久。

不允許的原因很簡單,不過是浮晴九歲那年病倒,找來的道士說她與皇家的命格相衝,從此之後各種慶典活動她一概不許參與,連帝後都避開不見她的麵,她成了整個宮中話最多的公主,卻也是最無人問津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