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花開花落,她提著鸚鵡籠子滿宮溜達,也不過是一種自娛自樂。
夜風颯颯,吹過安狐的衣袂發梢,他盯著浮晴窗前癡癡的側臉,忽然就忍不住地開了口:“你想去瞧瞧這煙火盛會嗎?”
當安狐攜浮晴飛過月下,穿梭在樹林間時,浮晴差點就尖叫出聲,一顆心簡直要蹦出嗓子眼了。
“我說了,我是能飛簷走壁的武林高手呀,公主現在信了嗎?”大風獵獵中,安狐對懷中的浮晴笑道。
浮晴在漫天煙花下猛點頭,一雙眼亮如繁星。她已經有很久沒有這樣開心過了,天空的滋味實在太棒了,無拘無束的感覺就像做夢一樣。
停在樹間,看著下麵的觥籌交錯,歌舞升平,浮晴抓緊安狐的衣袖,有一絲絲的晃神。
“原來我的父皇,都已經有白頭發了呀……”
她望著首座上的帝後二人,不知失神了多久,忽然笑了:“可你瞧,那個女人,還是和六年前一樣,豔光四射,美如蛇蠍,未有一點變化……”
用這樣的話來形容當今皇後,委實是種大不敬,但安狐卻沒有說什麼,隻是摟住浮晴的手又緊了緊,用身子為她遮住了襲來的寒風。
煙花當空綻放,映入浮晴的眼眸,她不易察覺地伸手摸向長靴,扭頭對安狐俏皮一笑:
“我現在很想做一件事,一件不計後果,可能會連累到你的事……”
聲音幽幽的,又帶著孩子般的童真,而那隻手,卻已經在暗夜裏,準確地觸摸到了靴中藏著的匕首,那把隨身攜帶,藏了兩千多個日日夜夜的匕首。
安狐與浮晴四目相對,風吹衣袂,在漆黑的瞳孔中望見了彼此的笑。
“讓我來猜一猜,公主是玩心忽起,想要躍下去嚇眾人一跳嗎?”
浮晴但笑不語,安狐便摸著下巴,又接著道:“這樣的惡作劇,公主被抓到了頂多麵壁幾個月,而幫凶我可就慘了,隨時身首異處,對嗎?”
略帶調侃的話飄入夜風中,浮晴笑意愈濃,點了點頭後,湊近安狐,吐氣如蘭:“那你怕不怕?”
他們從沒有挨得這麼近過,近得能聽見彼此的心跳,安狐低頭望著浮晴圓溜溜的眼睛,心頭癢得像貓撓一般,許久,他微揚了嘴角,語帶寵溺,一字一句,道:“如果公主執意這麼做,那安狐便沒什麼可怕的了,公主開心就好。”
月下樹間,兩人就保持著這樣的姿勢站著,夜風拂過發梢,下麵熱鬧非凡,而枝葉間的他們冷清清的,仿佛滄海桑田,天地間相伴的始終就隻有彼此。
不知對視了多久後,浮晴摸向長靴的手悄悄收了回來,她眸光閃爍,鼻頭凍得紅紅的,望著安狐,輕輕捂住了眼睛,仿佛有什麼氤氳而下。
“不好玩,安狐,我們回去吧,風大了,我有些冷。”
(五)
這一夜的浮晴話格外多,多到安狐的眼皮都要睜不開了,外頭煙花燦爛,一派熱鬧,寢宮深處的他們卻隻有無盡清寒。
當宮中的撞鍾伴隨著煙花響起時,浮晴一頓,喋喋不休的聲音忽然戛然而止,一頭紮進了安狐懷中。
“你是六年來第一個陪我守歲的人,謝謝你。”
安狐猝不及防,睡眼陡睜,感覺到胸口一片溫熱後,他愣住了,許久,一點點伸出手,輕輕回抱住了懷中人。
“公主也是安狐進宮以來,陪安狐說過最多話的人,安狐同樣謝謝公主。”
這話讓浮晴頭一抬,破涕為笑,張口就去咬他:“好啊,你也嫌我話癆了嗎?”
安狐任她咬,不躲不閃,悶哼一聲,似有笑意:“不敢,左耳沒福,右耳榮幸之至。”
浮晴撲哧一聲笑出來,小獸般鬧著安狐,安狐捉住她亂動的手,感覺到她常年冰冷的手腳終於有了一絲暖意後,在黑暗中滿足地笑了。
風拍窗欞,萬籟俱寂,夜幕沉沉的幽靜時光終於又來臨了。
這一回的浮晴貼向那左耳時,語氣卻歡快了許多。
她念了一連串的新年祝詞,像個討要糖果吃的孩童般,末了,卻似想起什麼,隔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地開口:“哥哥,我今天本來有機會為你報仇,但我猶豫了。
“我好像,喜歡上了一個人……你會怪我嗎?”
宣德七年的盛夏,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浮晴永生難忘。
疼了她一輩子的皇奶奶走了,皇子們輪流為她守靈,那夜恰好輪到她的哥哥,皇甫啟霖。
她從小就膽小,怕打雷下雨,哥哥不在身邊,睡都睡不著,便索性披了衣裳,提著燈去靈堂找他。
風雨傾盆,季氏幼棠的牌位,緊緊挨著太上皇商帝,靈堂裏一片寂靜。
直到有腳步聲靠近。
啟霖的反應奇快,浮晴的舉動是不合規矩的,不能叫人發現,於是他一把將她推入案台下藏好,囑咐她不要出聲。
閃電劃過夜空,走進堂內的不是別人,竟是長裙委地、紅唇含笑的韋皇後。
“他們按住哥哥,給他灌了一碗黑乎乎的藥……”
那時帷幔下的她滿臉是淚,卻被哥哥堵在案台下,那隻牽著她一路長大的手,背在身後做出的手勢,分明是幼年捉迷藏時他們之間的暗語——
“不要動,不許出聲!”
雷雨交加,天地間黑沉沉的一片,她死死捂住嘴巴,淚流滿麵。
(六)
宣德七年,十一皇子於靈堂前暴卒,死於心疾發作,浮晴公主憂傷過度,一病不起,臥榻一年。
那一年的桑國史如是記載。
“那女人多聰明,她不殺我,反而用最名貴的藥治我,宮中都誇她宅心仁厚,父皇連同所有人都被她騙了,沒有人疑心哥哥的死,他們都相信那隻是場意外,而我也誰都不能道,隻能告訴我的鸚鵡……”
浮晴緊緊摟住安狐的腰,模糊了視線,淚水落在他的左耳變,溫熱一片。
那之後她不再結巴,性情也大變,她每天都強迫自己不斷去說話,因為巨大的刺激讓她幾乎喪失言語的能力,臥病在床的整整一年都如同一個啞巴。
但她不能成為啞巴,她得說話,多說話,不停地說話,她多怕自己有一天會忘記,忘記這血海深仇。
她開始日日攜帶匕首,她知道,她勢單力薄,是絕不可能扳倒皇後與太子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裝作一無所知,一點點接近皇後,然後在她沒有防備的時候,將匕首插入她的心髒——
當一個人連自己的性命都不顧惜了,這就是她最大的籌碼。
可是就連這個同歸於盡的機會,心思縝密的韋皇後都不給她。
她找來了道士,說她與皇家命格相衝,會影響國運,從此她各種慶典活動都無法參加,連帝後的麵都見不著,隻能提著鸚鵡籠滿宮溜達,祈盼能有一次意外的撞見。
她話癆成性,她裝瘋賣傻,她是滿宮人的笑話。
一個皇室最無關緊要的公主,其存在的價值隻是為了彰顯別人的仁慈,誰也不會真正在乎她的喜怒哀樂,所以誰也不會真正看出她深藏在心底的那把火。
“你說,如果那女人知道我什麼都看見了,她會後悔留下我嗎?”
淚水滑過微揚的嘴角,浮晴深吸口氣,將頭埋入了安狐的脖頸。
“我身邊都是她的人,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對著鸚鵡自說自話,大概總有一天會瘋了。
“你肯定不會知道,在尚樂局第一次聽你彈的那首曲子,是從前哥哥最愛彈給我聽的,叫作《刹那芳華夢》。
“好像就真的做了場夢,你給我撫琴,陪我說話,告訴我那些天南地北的見聞,還帶我飛過月下,去看那六年都不曾見過的煙火盛會。
“自從哥哥死了以後,再也沒有人這樣對我,同我一起守歲,一心隻想要我開心了,我真怕夢醒得太早,以後打雷下雨的夜晚,又隻有我一個人睡了。
“我不僅喜歡你的琴音,喜歡你的左耳,還喜歡你的整個人,因為我比誰都能看出來……整個宮裏,隻有你是真心待我的。”
(七)
仿佛暫時忘記了憂愁,接下來一段日子,浮晴過得無比開心,而機會,卻在第二年春暖花開的時候,不期而至了。
像是老天爺的刻意安排,來宮中為桑國王賀壽的陳國皇子,在後花園裏無意撞見了浮晴,那時她正在安狐的琴音下歡快地轉圈起舞,一邊跳,還一邊提著鳥籠,同那隻白毛鸚鵡鬥著嘴。
“誰醜?你醜,一身白,披麻戴孝似的,醜死了!”
“你醜,你醜!”鸚鵡十一不甘示弱,不斷反擊著,一人一鳥在陽光下,嘴巴就沒有停過一時半刻,看得安狐都不由得搖頭失笑,更別提遠處花叢間的陳國皇子了。
他饒有興致地看了好半天後,扭頭問向身旁的侍從:“這小宮女真有意思,誰呀?”
侍從心想糟了,公主話癆的毛病要傳到對麵的陳國去了,連忙道:“回皇子,這、這是……浮晴公主。”
頓了一下,他竭力補救:“大桑的其他公主不是這樣的。”
許是侍從的無心插柳,陳國皇子還真對這位不一樣的公主來了興趣。當浮晴接到消息時,整個人都傻了。
“陛下說,公主可以有三天時間考慮,若是答應了,屆時將設宴詔告天下,親自送公主出嫁。”
桌上攤開的畫卷,筆觸細膩真實,畫的赫然正是那日陽光下,她提著鳥籠在花間起舞的場景。
安狐怔怔地望了許久,窗外柳枝搖曳,有風吹過他的衣袂發梢,他冷不防對上浮晴投來的目光。
空氣仿佛凝固了般,兩人久久相視,誰都沒有說話。
不知怎麼,安狐忽然就有些慌了,身子擋在了畫像前。
“同公主說了那麼多遊曆見識,還沒說過我的家鄉吧?”
他突兀開口,不等浮晴回答,已經滔滔不絕地從綿延的花海說到能歌善舞的族人,說得浮晴的眼神一點點悲涼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