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了,他定定地望向她,似有深意。

“我們那裏還有一座琅山,傳說有情人隻要牽手共登山頂,就能白頭偕老,如果日後有機會,不知道公主願不願意……”

這已經是再明顯不過的表明心跡,安狐眼中散發的光芒,看得浮晴心頭一痛,再也忍不住地背過身去。

“夠了。”她輕輕打斷,仿佛累極了般,伸手捂住臉,好半天才從唇齒間溢出一句,“讓我想想。”

這一夜,簾幔飛揚,兩人都難以入眠,各懷心思,直到安狐終於迷迷糊糊睡去時,浮晴才在他左耳畔幽幽一歎:“以後陪你去琅山的那個人一定很有福氣……”

有淚水在黑暗中簌簌而下:“這段日子太快樂了,快樂得我都快忘記自己原本該做的事情……”

兩國聯姻,不管怎麼樣,帝後一定都會出席,再顧不上她那所謂的相衝命格,這是她一輩子僅有的一次機會,她不能錯過,更不能連累心愛之人。

“你帶不走我的,就算你能飛簷走壁也沒用,皇家的網是沒人能夠掙脫的……”

月光透過窗欞灑在浮晴臉上,她淚痕未幹,卻是一點點摟住安狐的腰,貼在他胸口,又癡癡地笑了。

“刹那芳華夢,果然再好也隻是刹那芳華,不能長長久久,是時候該醒來了……”

(八)

金釵經過特殊的打磨,尖銳程度不比匕首差,當宴席進行到最後一步,向帝後敬酒辭行時,她猛地拔出,以迅雷之勢刺去,定當令所有人始料未及,見血封喉。

這樣的畫麵在浮晴心中演練了千百遍,當終於到了這一天時,她一襲華美的紅嫁衣,坐在陳國皇子身旁,臉上含笑,手心裏卻已全是汗。

安狐就在對麵的奏樂陣容中,長發如瀑,撫琴的側身清俊依舊,她卻不敢望他一眼,隻因她那樣決絕以對,怕是早已傷透了他的心吧。

嫁衣送來時,他仍存最後一點希冀,幾步上前牽住她的手,是奮不顧身要帶她離開的姿態,她卻狠狠甩開他,還差點摔了他的琴。

“你醒醒吧,我都已經做了決定了,你別再癡心妄想了!你不過是個小小琴師,和我養的鸚鵡一樣,供我取樂而已,拿什麼去跟陳國皇子比?”

他被她喝問得啞口無言,一張臉瞬間煞白,她卻在背過身後,淚流滿麵。

他不肯離去,被她關在門外,夜間寒風呼嘯,她輾轉難眠,到底悄悄起了身,拿了鬥篷輕輕罩住他。

淚水滑落在他的左耳,她在無邊的黑夜中,與他做了最後的訣別。

天知,地知,月知,風知,而他,永不會知。

殿中燭火通明,歌舞漸停。

浮晴起身的那一刻,所有情緒收斂於眼下,她奇妙地平靜下來,隻有種如釋重負,終得解脫之感。

望向首座上的韋皇後,她笑意愈濃,金步搖曳,紛紛擾擾,一切的一切,終是到了這最後一步。

就在她要同皇子離席上前敬酒之時,一道身影忽然排眾而出,在所有人驚詫的目光中,抱琴跪在了大殿中。

“公主遠嫁,小人鬥膽想彈奏最後一曲,為公主送別,還望陛下與皇後娘娘恩準。”

那一襲白衣,抱琴垂首,眉目清秀的年輕琴師,不是別人,正是安狐。

浮晴在那一瞬間,心頭一顫,仿佛呼吸不過來了。

婉轉的琴音在大殿中響起,彈奏的正是那曲《刹那芳華夢》,人生若隻如初見,如今嫁衣披身,隔著燈火再縈繞入耳,竟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這琴音讓所有人都如癡如醉,更讓浮晴悄然濕潤了眼眶,過往一幕幕浮現眼前,刹那芳華,當真恍如一夢。

夜風拍打著窗欞,拂過安狐的衣袂發梢,修長的十指行雲流水般,琴音越來越快,烏弦越撞越急,他眼波流轉,於人群中最後望了一眼浮晴,淒然一笑——

啪的一聲,烏弦斷,琴音戛然而止,在所有人都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他抓住那把鋒利無比的斷弦,說時遲那時快,以迅雷之勢出手了。

“有刺客!”

電光火石間,眾人隻覺眼前一閃,白衣琴師如離弦之箭,掠向首座上大驚失色的帝後二人,掀翻案台,妝容美豔的韋皇後連一聲都來不及發出,已經被烏弦所做的暗器插入喉中,血濺當場——

和浮晴原本設想的死法一樣。

他回頭,於一片混亂中,對上她陡然瞪大的雙眼,滿臉血汙地笑了,就像除夕那夜躲在樹上,他對她說的:“隻要公主開心就好。”

他終是為她血刃仇敵,保全她的幸福,再無遺憾。

(九)

安狐,一隻想要退隱江湖,晚來安然度日的狐狸。

他沒有家鄉,沒有名字,沒有親人,隻有一個代號,狐狸。

他是殺手榜上常年的第一,一柄軟劍威震江湖,無人不知。

但殺手狐狸卻在某一天忽然倦了,抱起心愛的琴,想過另外一種生活,於是他成了宮裏新進的琴師,安狐。

江湖上仇家遍布,唯有宮中是個可以安然終老的地方,他用賺來的錢打點了一切,從此隱姓埋名,隻想做尚樂局裏一個最不問世事的琴師。

前半生走南闖北,劍尖開出一朵朵血花,後半生卻隻想抱著琴,洗淨那一雙曾沾滿血腥的手。

如果沒有遇見浮晴的話。

說來簡直不可思議,他還從沒見過天底下有這樣嘮叨的人,偏偏還是個公主。

起初安狐是沒有在意浮晴的,他左耳在最後一單生意中受傷,確實聽不見,隨她怎樣喋喋不休都無所謂——

但許是宮中的悉心休養,他聾了的那隻左耳在某一天忽然好了,而那一天,正是電閃雷鳴,浮晴第一次招手讓他上床之時。

她在他耳邊歎息:“可十一不在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佯裝不知,睡至半夜時,卻被她的動作驚醒。

對一個常年警惕的殺手而言,哪怕睡得再熟,一點點風吹草動也能瞬間驚醒,更何況還是被她那樣溫柔地摟住。

從沒有女人碰過他的腰,他得承認,在黑暗中,他確實悄悄紅了臉。

但他沒有想到的是,她居然會貼在他左耳邊,幽幽說出那樣一句話。

“我有一個哥哥,他叫啟霖,在我九歲的時候,他死了……”

秘密便是從這個時候,開始一點點沉澱在他心中。

每一個深夜的幽靜時光,都是他與她共同度過,感受她的淚水與悲傷,隻是她從來不知道。

他越聽越心驚,難以想象她那樣一張純真無憂的臉下,竟會藏著這麼大的痛楚。

憐惜與情意便是自這時候開始滋生的,有什麼在不經意間漸漸改變,帶著她飛過月下的時候,他想,他約莫是愛上她了。

她站在樹間,伸手悄悄摸向匕首,他看得分明,卻不動神色,隻是微揚著嘴角與她玩笑。

他沒騙她,他深諳她心中埋著的所有仇恨,他當時甚至已經做好了在她行刺後,帶她殺出重圍的準備。

但她卻收手了,為了他,收手了。

“哥哥,我今天本來有機會為你報仇,但我猶豫了。

“我好像,喜歡上了一個人……你會怪我嗎?”

輕輕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他那一瞬間,幾欲淚流。

從此之後的每一次夜話,他都多麼想擁她入懷,撫去她眼角的淚水,他想,再等等,等她臉上的笑容能更多點,等她能徹底走出曾經的陰霾,他就告訴她全部真相,問她願不願意放下仇恨,與他安穩度過一生。

他不想她冒險,不想失去她,他見過太多生離死別,什麼都早已看開,沒有她那份執念,隻知道活著的人便要好好活著,那樣死了的人才會安心。

但沒有想到的是,就在他以為能漸漸將她改變的時候,老天爺會忽然將一個機會送到她眼前。

他慌了,生平第一次慌了,竟對她一口氣扯了那樣美的謊話。

他是沒有家鄉的,所謂的家鄉隻是曾經聽過的傳說,他一直心向往之,希望有朝一日能與心愛之人同登山頂,但執手白頭偕老的誘惑卻依舊沒能說動她,她心裏的那團火燃燒了太久,久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唯一的辦法便是由他來將那團火滅掉,她便可再無執念地安度一生。

即使到時陪伴她的那個人,已不再是他。

他曾發過誓,再不要殺人,但為了她,甘墜無間地獄。

因為他始終記得,夜間寒風呼嘯,她為他披上鬥篷,在他耳邊做了最後訣別。

“如果可以,我也想同你去那琅山看日出,但哥哥還在天上看著我,這是我唯一的機會,安狐,對不起,來世再見了。”

多麼傻的姑娘,還以為這番情意,天知,地知,月知,風知,唯他不知。

他在她離去後,輕輕睜開了眼睛,對著無垠夜空,久久凝視,終是微揚了嘴角。

“刹那芳華,夢醒無痕,看來我要為你奏最後一曲送行了……”

(十)

浮晴在七年後見到了安狐的遺書,而彼時她已是陳國的皇後,為陳國王育有一兒一女,人生美滿如夢。

遺書藏在金釵裏,是頑皮的小太子不小心摔斷了,才顯露了玄機。

那些經年縈繞在夢中的迷霧,那些不曾來得及對她說的話,終於在墨跡泛黃的字裏行間浮現眼前,亂了她的心跳。

這麼多年來,她刻意不去想他,刻意不去回憶他那日慘死殿前的模樣,但攤開這封早已寫就的遺書,一切便又跨越時空,撲麵而來,避無可避。

她終是徹底明白過來。

空曠的寢殿中,見母親久久未動,小太子終是慌了神,伸手去推她:“母後,母後你怎麼哭了?”

淚水打落在信箋上,浸濕了當日那白衣琴師含笑提筆寫下的最後一句——

日落狐狸眠塚上,夜歸兒女笑燈前。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