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烈猛地抬手推開了身上的月影,月影被推得撞在佛龕上,哎喲了一聲,楊烈想要伸手去扶,但又把手收了回來。

“你是不是男人啊!”月影惱了似的,一翻身,睡下去了。

他站在那裏,愣了幾秒,最後還是在火堆旁坐下了。

月影睜開眼睛,從懷裏取出那塊腰牌。

那是剛才從他身上摸來的腰牌,漢白玉上鑲著金,上麵刻著“左門提督府提督令”。

她將腰牌用力握在手裏,暗自咬了咬嘴唇。

左門提督是瀛朝京都內最高的武官級別,聽說左門提督手下的高手能於千裏之外取人首級。這個楊烈便是這些高手中的一個,那個人能派他來帶她回去,可見那人果然對趙月影是視若珍寶的。

隻可惜,她不是趙月影。

趙簡在還沒有成為左門提督之前,不過是當年左門提督手下的一枚棋子。當年,左門提督為了除掉大丞相袁氏,不惜栽贓陷害,將袁氏一族滿門抄斬,惹惱了皇上,是趙簡將罪名一力頂下。

那之後,趙簡就成了左門提督的心腹。隻是由於當年趙家被問罪,趙簡的妻兒被送去做官奴官妓,趙簡那個十二歲的女兒趙月影,就是那一年離開了京城,從此杳無音信。

趙簡當上左門提督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月影。

好在錢總是能使鬼推磨,當年的左門提督念著趙簡的忠心,一路花銀子疏通下去,趙月影便沒有和其他官妓官奴一並被餓死在半路上,而是被送到了關外做了官妓。

月影能活著到古鎮,一路上吃了不少苦頭。押解的官差雖然收了銀子,卻依然對她們惡行惡狀,同行中有袁氏一門的妻女奴婢,她眼看著她們受盡淩辱,被拋屍荒野,那時候的月影心裏想的隻是,無論如何,要活下去。

她看著楊烈寬闊的背影,他的後發髻梳得很高。隻是這樣斜斜地看過去,那個人也算得上英俊不凡,月影不知道為什麼聽見自己心口咚的一聲,這時候楊烈抬起頭來。

她急忙背過身去閉上眼睛,楊烈抓起了地上的刀。

破廟外頭沙沙響,像是下起了雨。月影正閉著眼睛裝睡,忽然被人一把拽起來,楊烈抬手捂住她的嘴示意噤聲,一閃身兩人就躲到了佛像的後麵。

外頭沙沙地下著雨,空氣裏彌漫著稻草燃燒後的焦味,月影被楊烈緊緊地摟著,背脊貼著他滾燙的胸口,她聽見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亂了拍子。

腳步聲清晰起來,楊烈向後靠了靠,側過身子從佛像的一側向外看去,能看到進來的幾個人正在廟內四處觀望。就著稀疏的月光,月影還是一眼認出來這就是那日楊烈帶她走的時候,抓著她不放的幾個商客。

而這時候看起來,他們卻不像是普通的商客,一個個手提大刀,腳步輕盈,身上必然是有功夫的。其中一個人走到火堆邊蹲下身子探了探溫度,抬頭喊了一聲:“大哥,還是熱的。”

刹那間,一道黑影從佛龕後麵閃了出來,商客提刀大喝:“在那裏。”

然而他一刀砍下去,卻隻聽到罐子碎裂的聲音,冷不防楊烈已經從另一側閃身出來,長刀凜冽地劃過那商客的頸嚨,血飆射出來,濺到了月影的裙子上。

有人喊:“那女人在那裏。”

月影躲閃不及,已經被人一把抓住,楊烈的刀豎砍下來,正好把那人一隻手剁了下來。月影嚇得六神無主,看到楊烈身後的人還來不及喊,刀刃已經擦過皮肉,劃出長長的傷口。

那三個賊人死了一個,傷了一個,剩下的一個傷了楊烈,趁機抓起斷手的那個轉身要逃,楊烈起身要追,卻被月影抓住說:“別追了,他們都走了。”

“他們不死就還會回來,你在這裏等我。”楊烈一轉身,已經箭步躍出。月影想喊已經來不及了,她轉身看著倒在腳邊的那具屍體,徒睜著一雙大眼張著嘴,像是有很多話要說,但是卻說不出來。

是啊,人死了,就什麼都不能說了。

月光冷冷地照進來,她看見地上自己的影子,狹長狹長的,好像啊,她和趙月影真的長得很像。

她彎下身子撿起那屍體身旁的刀,細細地在那人身上擦了擦。

她要活下去,隻有這樣,她才能活下去。

雨越下越大,楊烈走回來的時候,血已經順著衣裳流了一地。

他身上的傷口在雨水衝刷之後泛著白,每走一步都得咬緊牙根。然而腳才剛踏進廟門,冰冷的東西便從身後架上了他的脖子。他慢慢地吸了口氣,向身後的人說:“既然要殺我,怎麼還不動手。”

“楊大人。”她慢慢地從黑影中走了出來,月光照著她白淨的臉孔,她在他身後,他看不到她的表情,隻聽到她說,“大人已經知道我是誰了嗎?”

楊烈低了低頭,想了一想說:“我隻知道,你不是趙月影。”

她笑了笑,看了看地上的那具屍體道:“是啊,我不是趙月影,他們要殺的也不是趙月影。”她略走近一步道,“他們要殺的,是當年袁丞相的女兒,袁玉。”

楊烈愕然一怔,膝蓋撞在地上,他用刀撐了撐身子,已經連站起來的力道都沒有了。

她向他笑了笑,握著刀的手絲毫不曾鬆懈。

“是,我就是袁守立的女兒,袁玉。”

袁玉隻有十二歲的時候,父親獲罪入獄,她與母親被送去做官奴官妓。離家的那一日,她眼看著父親兄長被人扣上枷鎖、桎梏,那時候的父親隻朝她搖頭,比著口型說:“活下去。”

隻可惜路途坎坷,風餐露宿,母親身體本就孱弱,抵不過寒露風霜,在半路上就撒手人寰。袁玉哭著看著那些官差將母親丟棄在半路上,那時候她想,她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他們與押解趙氏一門的官差在半路上遇見,誰知中途遭關外的匪幫挾持,押解的官差被殺,她們被關進一個暗無天日的囚牢。許多姑娘受不住鞭打挨餓,沒三兩天就斷了氣。

她是看著趙月影咽氣的,那一晚她聽見看守的土匪說:“完了,聽說是關內左門提督關照下來的人,剛才關外的衙差來提人,咱們若是交不出去,就都要死了。”

於是袁玉說:“我去。”

那匪幫的手首領看著這個瘦瘦小小的丫頭,忽然哈哈大笑起來,袁玉道:“交不出人,你們也得死,我也得死。把我交出去,沒有人會知道趙月影死了,我就是趙月影。”

匪幫的首領定定地看了她許久,官奴官妓身上都有相同的烙印,用袁玉去冒名頂替趙月影,確實不失為一個萬無一失的法子,更何況,一個是丞相家的女兒,一個不過是小小旗官的女兒。

她過了最後兩天身為袁玉的日子,第三天的時候,她被當作趙月影送進了古城的教坊。從那一日開始她便是趙月影,那些匪幫借著知道她的這個秘密,時不時來混吃混喝。

隻是沒想到最後那一日,會殺出來一個楊烈。

“他們還沒有想到,趙簡真的有一天會鯉魚翻身來找趙月影,要是讓趙簡知道真的趙月影早就已經死了,他們用了個假貨來冒名頂替,那就是十個腦袋都不夠用的,所以他們幹脆一不做二不休,要在半道上把你我都殺了,再嫁禍給你……”

“好計謀。”楊烈笑了笑,扯動了傷口,疼得直咬牙。

“現在這個世上隻有你知道我不是趙月影,”她把刀慢慢地伸過去一些,冷冷道,“隻要你死了,這世上就真的沒有人知道我是誰了。”

楊烈一直低著頭沒說話,血還在順著傷口往下流。他眼前的景物開始模糊,他想她真的要出手,自己大概也不是對手了,袁丞相的女兒自幼就金刀鐵馬,武功也絕對不是泛泛之輩。

“是,殺了我,這世上就再也沒有袁玉了……”話沒說完,楊烈突然眼前一黑,整個人向前撲了下去。

那一覺睡得特別地長,他醒來的時候發覺他們在一間客棧裏,月影坐在他床邊,從盆裏擰起一塊手巾來,細細地擦去他額頭上的汗水。

她避開他的目光道:“你救了我一命,我還你一命,下次下手我便不會猶豫了。”

楊烈忍不住笑了一下,震到了傷口,那裏還是隱隱作痛。

月影起身的時候,楊烈突然說:“我隻是奉命要帶趙月影回去,你若死了,我也還得找第二個趙月影來交差。至於你以前是誰,以後又會是誰,與我無關。”

月影腳下的步子頓了頓,低聲道:“大夫說你傷得很重,要休養一些日子,我已經交了房錢,你安心養病吧。”

楊烈的傷耽誤了數日,他以飛鴿傳書回京,不久便收到左門提督的複函。他回頭去看,月影坐在梳妝台前,細細地挽著發髻,暮色將近,街市上熱鬧起來。

他說:“明日就要啟程,今晚你去買些你路上要用的東西吧。”

他丟出一錠銀子給她,月影接過銀子,想了一想,說:“大人讓我一個人去,不怕我就這樣跑了嗎?”

楊烈笑了笑道:“有哪個傻子放著左門提督的千金不做,要去做個逃犯。”

月影歎了口氣道:“可不是傻子嗎?”

街市上熙熙攘攘,他們穿梭在人群中,時不時被撞開,楊烈一把拽住月影的手。月影愣了愣,忍不住往楊烈身邊靠了過去。

河邊有人放花燈,沿著河流像是一串夜明珠,月影看得出了神。

她說:“我從沒有想過有一日還能回到京城。”

“那你為什麼活著?”

“因為父親要我活著……”月影被問得一愣,低了低頭道,“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楊烈沒有說什麼,轉頭看到一個賣頭釵的攤販,便走過去,回來的時候手裏拿著一根玉釵,遞給她說:“我看你挽頭發,連隻像樣的釵都沒有。”他摘下她頭上的木釵道,“好歹你是提督千金,這樣太過寒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