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抬手摸了摸頭上的玉釵,看向楊烈道:“大人好細心,你將來的夫人一定很幸福。”

楊烈低了低頭道:“我沒有妻室,這世上,我也隻是一個人而已。”

月影不禁看向他,忽然一笑道:“那你又是為什麼活著?”

楊烈轉過臉來看她,許久才說:“不知道。”

那一晚的月光特別地亮,照得他們兩個人都沒有睡好。第二日一早,就有人牽來楊烈昨日買下的馬,他們翻身上馬,一路朝著京城馳去。

不到暮色,便已經到了城門口。

楊烈勒住韁繩看向月影道:“進了城就有人接你入府,明日提督大人會向皇上呈上奏章……”

“你呢?”不等楊烈說完,月影已經看向他。

“我還有事要回提督衙門。”楊烈一踢馬刺,正要向前,月影忽然道:“大人就這樣走了,月影不放心呢,不如就在這裏,我們做一個了斷如何?”

楊烈掉轉馬頭看向月影道:“你現在動手,必然不是我的對手。”

“可是不殺了你,我就沒有辦法安心做我的提督千金,更何況……”

“更何況,你還想著有朝一日殺了提督為你父親報仇。那之前,你不能讓人知道你是袁玉,不是趙月影。”

月影臉上的神色一怔,楊烈笑了笑,轉過馬頭道:“我忘了告訴你,我父親楊旗曾是袁丞相門下的一名劍客,我五歲時隨父親入丞相府,丞相便將我送去左門提督門下。”

楊烈微微側過臉來看向月影道:“他說有朝一日,我會明白他的用心。”

月影臉上的神色突然暗了一暗,楊烈淡淡道:“要報複一個人最好的方法不是殺了他。”他策馬略走近了幾步道,“而是讓他知道你手裏攥著他的命,比如,從明日開始我的命就在小姐手裏,你一句話,我便會成為刀下鬼。”

月影靜靜地看著這個人,消瘦清俊的一張臉上,卻有著狼一樣銳利的眼。

月影終於笑了一笑道:“大人說得在理呢。”

夕陽下,城門大開,楊烈策馬而行,她看著他的背影越行越遠,忽然淡淡道:“殺了你,這個世上就真的沒有袁玉這個人了……”

月影被選入宮,賜封為玉妃。

皇上讚她如花美玉,這個封號無不諷刺。

她次次進宮都是楊烈保駕,她從馬車微微卷起簾子的窗口看向馬上的人,輕輕笑了一笑道:“大人不覺得這好諷刺嗎?”

“小姐說的什麼,我聽不懂。”

“我原來的名字……”

“小姐。”楊烈勒住韁繩,向前後看了看,確定沒有人聽到才鬆了口氣。

“我不想坐馬車了,日後進了宮日日都會坐馬車,我想騎馬。”她說著,從車裏走出來,楊烈都來不及攔她,她已經翻身上了一個侍從的馬,揚鞭而去。

“你們回去稟告提督大人,小姐要出城散心,我陪著。”楊烈叮囑完了,一踢馬刺追了上去。

月影一直把馬騎到護城河邊才停下來,楊烈緊追著跟過來,勒住韁繩看她:“明日就要進宮了,你現在投河自盡,左門提督一家子都得給你陪葬。”

“那不是太便宜他了嗎?”月影回頭看了看楊烈,“大人不是說過最好的複仇不是殺了那個人,而是讓那個人知道他的命在你手裏,卻又不奈何他,我也很想看看提督大人知道我是袁玉之後……會是怎麼樣一個表情呢。”

楊烈沒說話,風吹著一地的落葉沙沙作響。

他突然握緊了腰間的佩刀,猛地拽了月影一把,兩個人從馬上跌了下來,一支飛箭射過月影身側,紮進了一旁的樹身裏。

“小心。”

樹影後閃出來的人長刀一晃,直刺在楊烈心口。楊烈隻顧著把月影往後拽,沒來得及閃過,刀鋒擦著他半個肩膀,再險一些就連整個肩膀都要給削掉了。

“是你?”月影站定了身子才認出這個人。

那一夜大雨滂沱,楊烈追出去要斬草除根,怎麼都沒想到居然還有餘孽未除?

“真虧得袁小姐,哦,如今該是趙小姐……又或者是玉妃娘娘?”那人舉了舉裝著鐵鉤的手,長刀插在楊烈肩上的傷處,血順著刀鋒流出來,楊烈隻要動一動,就能被削掉大半個肩膀。

月影沒有動,或者說不敢動。

楊烈從沒有想過自己會這麼大意,剛才那一刹月影眼裏流露出來的寂寞讓他走了神,若是早一瞬意識到樹後有人,如今也不會這樣受製於人。

“娘娘如今飛黃騰達了……”

鐵鉤手裏的長刀在楊烈肩上用力一插,楊烈疼得沒忍住,喊出聲來:“可不要忘了小的我呀。”

“你要什麼盡管說就是了。”

“我要的不過是世人都想要的東西,也就是娘娘想要的東西,榮華富貴,錦衣玉食。”鐵鉤靈敏地觀察著兩個人的反應,他還是有點怕楊烈,雖然這個人現在受製於他,但上回差點就在他手裏丟了性命。

“小的剛剛聽到娘娘說的那番話,說的真好呢,最好的複仇不是殺了那個人,而是讓那個人知道他的命在你手裏,卻又不奈何他……”鐵鉤笑了笑,猛地向後躥了一步,正跳上楊烈的馬,一勒韁繩道,“娘娘一定要記著這句話呢。”

月影想追卻冷不防被人一把拽住:“你在這裏等著,我去。”

楊烈翻身上馬,還沒來得及踢馬刺,就被月影拽住,抓著他的手抓了一把鮮血:“你去做什麼?你受了這麼重的傷。”

楊烈這一條胳膊確實已經抬不起來了,但他卻還是甩開了月影的手,勾了勾嘴角道:“你剛才應當讓他殺了我,這樣你便有機會殺了他,我們兩個都死了你才真的能安享榮華富貴……”

月影用力拽了一下轡頭,道:“我也並不想當趙月影,我是袁家的女兒,我為什麼要當仇人的女兒……但是我得活下去,你也不能死。我不要這世上再也沒有人知道袁玉還活著……我不想這世上隻剩下我一個人。”

楊烈怔了怔,日頭已經偏西了,他來不及了。

“那就等著,等我回來。”楊烈猛地一踢馬刺,紅鬃烈馬如一道閃電般躥了出去,月影急追了幾步,卻隻來得及衝斜陽下的人影喊了一聲:“我等著,你若不回來,我做鬼也去找你。”

月影回到提督府的時候夜已經深了,所有人都隻當她散了心回來,並未有人注意到楊烈不曾在身旁。

月影獨自回到房中的時候燭火已經都點了起來,她想起楊烈說的那句話:這世上也隻有我一個人而已,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活著。

“因為我在等你。”望著窗戶上的影子,她輕聲說了一句。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聽到院子裏有細微的動靜,忙打開門,就見門外的人幾乎是跌了進來,手裏拿著一個用衣裳匆匆包了一包的東西。

月影愣了愣,反應過來那是什麼了。楊烈渾身是血地坐在地上,背靠著門廊望對她說:“你要不要現在就動手殺了我,這樣你便真的可以安心……”

卻還不等他說完,肩上的傷口猛地痛了一下。

月影抬手抱著他,也不顧血染了她一身,也不顧楊烈身上都是傷,疼得連氣都快喘不過來了。

“阿玉……”

他忽然低聲喚她,像是他第一次進袁丞相府看到她在樹下舞劍,袁丞相遠遠喊她的那樣。

“嗯。”她低聲應著,抱著他的手卻不曾鬆開,“你以前不是說過,你也不知道為什麼活著嗎?”

“……”

“那你就當是為了袁玉,你不能讓這世上隻有她一個人活著了……你不能死,你若死了,這世上就真的隻剩下她一個人了。”

楊烈覺得累,身體重重地向後靠在門廊上。

“是,我還不能死。”他勾了勾嘴角,“但我得走了,明日你就要進宮了……”

他撐著門框要站起來,卻被她反手拽進屋裏,用力地推上了門。

“是,我明日就要進宮了。”她定定地望著他,忽然抬手抱住了他。

楊烈許久都沒有動,身上的傷也疼得麻木了。

“我給你的釵……”仿佛過了許久,他才動了動嘴角,望著她發髻上的那隻玉釵道:“以後,不要戴了。”

月影進宮的那一日,左門提督府前鑼鼓喧天。

宮裏送來黃金萬兩,錦緞美玉,月影卻隻把一支玉簪細細地收在錦盒裏交給貼身的丫鬟道:“記得帶進宮裏,好好地收著。”

上轎的時候,她看到他站在人群中。

身上的傷儼然好得差不多了,她依稀記得那一夜他對她說的話,他說:“從明日起,你就是皇後,莫說是我,連左門提督的性命也攥在你的手裏,你就是為了這個才活著的。”

而她卻笑了笑,對他說:“不,我不是為了這個活著。”

她想起那日在小鎮上的花燈河邊他問她:“你為什麼活著?”

那一刻她看著他的臉,她原本想說:“或許是為了遇見你。”

——是,我是為了你,才活著。

月影低下頭,躬身坐進了馬車裏。

熙熙攘攘的人群裏,楊烈靜靜地負手而立,他看著那架馬車緩緩而行,想起自己五歲的時候進入丞相府見到她,她在樹下舞劍,被父親責罵打疼了手心,哭得像個瓷娃娃。

楊烈轉過身,夕陽拉長了身影。

是,從今往後他都會好好地活著,因為他不能讓這世上隻剩下她一個人孤單地活著。

他還在等著,等著袁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