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君一顧,未央成殤
承歡·虞美人令
作者:白澤
第一章逃亡
“又被包圍了啊。”
樹影婆娑,月影晃蕩,身著錦衣的年輕公子輕輕歎道,可眉眼卻沒有絲毫害怕的神色。
從左往右數過去,那些手中緊握刀劍的黑衣人不管哪一個,額頭兩側的太陽穴都高高鼓起,一看便是內力深厚的高手。
“把東西交出來。”為首的黑衣人聲音沙啞詭異,難辨來曆。
“難不成我交了你便放過我?”錦衣公子挑了挑眉,似乎有些頭疼道,“怎麼不管你們誰來都喜歡說這一句。”
話音一落,也不管黑衣人是何反應,便將藏於袖中的軟劍驟然擊出,離他最近的那兩個黑衣人躲閃不及,頃刻便受重傷倒地。
而後便又是一場不容半分閃失的混戰,也不知是不是他幾番逃脫終於惹惱了對方,這次不管在他劍下有多少人傷亡,最後都會有源源不斷的人頃刻間替補上。
眼看一輪彎月就要從頭頂重新沒入山坳,錦衣公子也由於勞累過度出手慢了兩分,一道劍光便趁這空當從他左肩直劃到了腰腹。
鮮血噴湧而出,錦衣公子吃痛低呼,終是忍不住看向一旁樹影婆娑的密林,低聲喚道:“小沙……”
所有黑衣人聞言,都不由自主地停手戒備。
畢竟不管他們當中的哪一個,都是這武林中排得上號的高手,如今全神對戰期間竟依舊沒有察覺到任何氣息。
他們正小心打量間,卻聽有人驚道:“在那裏。”
所指之處是棵已經掉光了樹葉的梧桐樹,原本空無一物,此時卻有一紅衣似血的少女身姿輕盈地站在樹梢上。發如鴉羽,眉目如畫,微風拂動間,玉白雙足隱隱可見。
“誰讓你墮落得這般無用。”她輕輕開口,聲音說不出的悅耳,“不過是一幫廢物,竟也能逼得你如此?”
“哪裏來的妖女,竟是想多管閑事不成?識相的……”見她如此不把眾人放在眼裏,為首的黑衣人立馬便出聲嗬斥道。可誰知話還未說完,他便覺自己喉頭一甜,接著便墜入了永恒的黑暗。
“我最討厭誰在我說話的時候隨便插言。”
少女微微揚了揚嘴角,模樣極是嬌憨,可此時在眾人眼中卻猶如催命惡鬼一般。他們隻知曉一件事,那便是他們當中最強的頭兒,在對方的手底下居然出了不到一招。
“不過看在你們都沒有犯我忌諱的分上,我可以給你們一個活下去的機會。”足尖一點,火紅裙裾翩然落地,少女淺笑盈盈地對他們晃了晃手指,“我數到十,若你們能逃出這個樹林,我便把你們的命便還給你們。”
隻是須臾,原本的獵人與獵物便互換了身份,可眼下誰都沒時間去過多糾結,甚至有不少人抱著死道友不死貧道的想法,希望那煞星去追別人。
“小沙,”耳邊不時傳來淒厲的痛呼,錦衣公子蹙眉歎道,“沒必要趕盡殺絕。”
“就是因為你每次都手下留情,所以追殺你的人才會越來越多。”紅衣少女斜睨他,“裴琰說過,要想活著就永遠不要希望別人能良心發現。”
“又是裴琰說的。”聞言,錦衣公子眉蹙得更甚,“早知如此,當初我就不該讓你去南詔了。”
“不去南詔還能去哪兒?”許是被他眉間的悵意所觸動,少女冷峻的神色逐漸緩和了下來,“人都是我殺的,就算他日有人找上門來,也不關你的事。”
錦衣公子沒有答言,沉默良久後,抬手摸了摸少女柔軟的烏發:“小沙,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語氣蒼涼,竟是說不出的哀傷。
第二章驚夢
時年,朝內混亂不堪,京中守軍各有派係,為了平亂,朝廷派最信任的淮南王世子楚淮去淮南調兵回京。
為了掩人耳目,楚淮隻帶了幾個暗衛裝作出京遊玩,卻沒想到依舊走漏了消息,往南才走了不到一個城鎮,身邊的暗衛便折得一幹二淨,若不是後來遇見了同樣叛逃出南詔的裴沙,他興許老早就為國捐軀了。
似血的紅衣,眉目傾城的少女,衣衫拂動間便將那些困住他的殺手滅得一幹二淨。
兩人隔了數十年未見,他本是說不出的歡喜,卻在完全看清她的容貌的時候,心驀然沉了下去:“小沙,這麼多年你為何一點也沒變?”
他是知曉這個世上有許多駐顏的方子和藥材,其中最深諳此道的便是皇宮中那些太醫。畢竟美人都怕遲暮,隻有留得顏色在才能長久侍君王。可他麵前的少女,不止容貌絲毫未變,就連身段骨骼都與當初分別時一模一樣。
裴沙緩緩地將薄如蟬翼的小刀收回懷裏,看了麵前錦衣華服的俊俏公子良久,方才別開頭淡淡道:“當初你差人送我到南詔,沒多久我便遇上了裴琰,他喜好女子豆蔻風華,所以但凡被他看中的女子都被喂了特殊的毒藥,終生不能再長大。”
“裴琰?”他喃喃了幾遍,突然之間神色大變,“是那傳聞中最荒淫殘暴,卻又極善製毒控蠱,號稱手段通天的大祭司裴琰?”
他見裴沙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又聯想到剛才她神出鬼沒的身手,不用多說也知曉她這些年過得極其不易,沉默半晌終是沒忍細問,隻是憐惜地摸了摸她的頭:“既然回到了中原,那便不必再回去了,這些年我也積攢了些勢力,想來就算他裴琰有再大的本事,我也定能護你周全。”
她抬眸,微微蹙眉:“你不怕我連累你?”
“若怕連累,當初又怎會救你。”楚淮不可置否地笑了笑,見她指尖仍有些斑斑血跡,便如兒時那般自然地拿出錦帕替她輕輕擦拭,“小沙,你可會怪我當初隻救了你一人?”
許是他的笑容太過耀眼,又許是握著她手掌的手太過溫暖,裴沙竟覺得一路逃亡的疲憊都在這瞬間離她遠去。
直到手心的溫暖消失,她才低低地應了聲:“不怪,我知道能救我出來,你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
畢竟當初忌憚她家勢力,一心想滅她九族的是當今聖上。
她記得當時很多與她家交好的官員為了撇清關係都迫不及待地落井下石,卻唯有身為皇室宗親的楚淮,冒著殺頭的危險用盡手段將她救了出來,而後更是一路派人將她小心護送到了南詔,且想著她一個弱女子沒辦法謀生,還把他自己多年來的珍藏都換成盤纏悉數給了她。
而在那之前,盡管他們都師從一門,可她卻因著他過分俊美的容貌和數不清的風流傳聞,不管他待她多好,她都始終不曾給過她好臉色。畢竟在當時一心向往沙場的裴沙心中,自己的夫君必然是個豪情萬丈的英雄,因此就連他向太後請求賜婚,她亦是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她待他那樣壞,可他卻對她那樣好。
終是忍不住情動,卻終究隻能無奈離別。
可就算兩人相隔萬裏,每逢佳節他也都會按時讓人給她帶去好些她慣用的吃穿用度和數不清的精巧玩意。一來不至於讓她孤單,二來也讓她知曉他對她的思念。而這其中最讓她歡喜的,卻是她生日時他親手給她刻的一個玉石小象。
小象中空,裏麵封著一紙短箋,上麵寫著龍飛鳳舞的一行字:待時局安定,我便接你回家。
她知曉那是他對她承諾,她亦想著,不管多久,她都會等他。
可她卻沒想到,她還未來得及鄭重回信,便遇到了她今生最大的夢魘。
月華似水,那個如謫仙般清雅卻又如罌粟般殘忍的裴琰,帶著渾身的傷誤落進她的小院。明明渾身是血,卻偏偏臉上幹幹淨淨,一雙眼更是亮得瘮人。
曆經生死的直覺告訴她那個男人很危險,可偏偏腦海裏那惱人的善意一直在阻止她離去,掙紮半晌,她終究還是從屋裏拿了傷藥走到了他跟前。
“姑娘可知我是誰?”男人單手托腮,一邊任由她裹傷,一邊笑吟吟地問道,“你確定是要救我而非殺我?”
她抬眸看他,眼神困惑,卻又在聽到他報出裴琰二字的時候,雙手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眼下她來南詔已一年有餘,自然聽過不少那個跟她有著同樣姓氏的大祭司裴琰的事跡。可又跟她有什麼關係呢?且不說他做的那些事有沒有影響到她,僅她自己而言,最終也不過是南詔的過客,救他不過是恰好因為看見了罷了。
想通了關鍵,她便再不理他,處理好他的傷後,便讓人將他抬去了醫館。
本以為再不會相見,卻沒想到隔日便有南詔官兵以莫須有的中原奸細罪名將她抓了起來,而裴琰便是她的主審官。
“你救了我,卻又不求報答,足以證明你是個好姑娘。”彼時他高高在上,俯視她就如俯視垂死掙紮的螻蟻,“可是,我最討厭的便是你這種幹淨善良的好姑娘。”
“我給你兩個選擇,一是死,二是拜我為師。”
前者她可以立馬解脫,可是卻永遠不能再見到楚淮,而後者很可能會生不如死,可至少還有渺茫的希望。
因此,略微一思索,裴沙便斂了神色,恭敬跪下:“徒兒拜見師父。”
裴琰含笑點頭,指尖一枚綠瑩瑩的藥丸,彈指間便臨空送到了她唇邊:“這枚駐顏丹,就算是為師送你的拜師之禮。”
他點了她的穴道,容不得她拒絕。
隻是自那以後,一年又一年,有人在長大,有人在衰老,可她卻永遠停留在了十五歲的模樣。
第三章賭約
其實除她之外,裴琰還有十二個貌美如花的徒兒,他讓她們相處,教導她們,又給她們布置同生共死的任務,讓她們之間的感情越來越深厚,然後在她們最要好的時候,他對她說:“殺了她們,隻有最強的姑娘才有資格活著,才能成為南詔受萬民膜拜的聖女。”
她憤怒萬分,拔劍便向他刺了過去,可不過須臾,拔劍的手便被他踩在了腳底,風華絕代地笑道:“乖徒兒,你不是還要留著命回中原見你的救命恩人,淮南王世子楚淮嗎?”
“你知道我的身份?”
“直說吧,我不僅知道一切,還知道是楚淮救了你。”她驚慌地看他,他卻點了點頭,笑容不改,“裴沙,這些年你表現得很好,我對你很滿意。作為獎勵,我可以替你保守秘密,放過楚淮一命,而條件便是你必須按照我說的去做。”
一個人的地獄太過寂寞,所以他也要把她拉入絕望之地。
鮮血浸透了重衣,原本熟悉的麵孔一個接著一個地倒下,那些滿臉寫著不敢置信的姑娘,有的在她重病的時候不分晝夜地照顧過她,有的在完成任務的時候替她擋過刀光劍影,還有很多在她徹夜難眠的時候緊握著她的手,告訴她,一切都會好的,隻要堅持,她就一定能回到中原,一定能再見到她想念多年的楚淮。
可如今,她們卻都死在了她手上。
而那個逼她至此的惡魔,卻隻是淡漠地掃了一眼地上的屍體,便伸手挑起她的下巴,雲淡風輕地對她說:“小裴沙,你要記得,你之所以會難過,是因為你對她們產生了感情,無心則無傷,無情則無懼,真正的強者,殺人絕不會像你這樣猶豫。”
魚貫而入的仆人很快便收拾好了大殿,就連原本濃鬱到令人作嘔的血腥味也被熏香的味道所覆蓋。裴沙冷冷地看著裴琰,良久,應了聲:“謝師父教誨。”
殺一人是殺,殺十人百人也殺,為了活著,為了能再見到楚淮,她終於如裴琰所願,立地成魔。
南詔聖女便在這無數廝殺中,成了人人聞之色變的存在。
可亦有很多時候,在沒有被鮮血浸染的夜晚,她也會愣愣地看著雙手,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這樣麵目全非的姑娘,是否還能回去,而楚淮又是否還會待她如初。
興許他早就忘了他的諾言,忘了那個還在南詔苦苦等待他救贖的姑娘,興許他已經成親,有個溫柔美麗的妻子、兩三個伶俐可愛的孩子,過著沒有她卻依舊圓滿幸福的人生。
每每想到這裏,她的心口便會比蠱毒發作時更加疼痛,幾番之後,她便再不敢去想,隻是反複告訴自己,楚淮在等她,楚淮一直在等裴沙。說是掩耳盜鈴也好,自欺欺人也罷,可僅有如此,她才有繼續活下去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