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正邪
對於裴琰的感情,她一直便知曉,可是卻從來不屑於回應。
因為曾經深處有過黑暗,所以才會對光明格外渴求。
哪怕楚淮背棄過她,可她卻一直堅信,一切都源自裴琰的逼迫。
沒有了裴琰的幹涉,在裴沙的想象之中,她和楚淮的未來一定會萬般美好。
起初也正如她所想,兩人再度相遇之後,確實不顧所有地在一起了。
而且局勢穩定之後,楚淮更是提出要帶她去南詔想辦法解決掉她體內每年都會讓她生不如死的蠱蟲。
她並沒有多想,反而感動於他的細心嗬護,幾乎是想都未想便帶著他進入了南詔。
他說,南詔遍地都是裴琰的人,害怕自己保護不了她,她便想方設法地將他手下的將士偽裝,混進南詔。
他說,要想讓裴琰心甘情願地為她取出蠱蟲,最好的方法便是去皇宮請書南詔王,隻是又恐裴琰在皇宮布置人手甕中捉鱉,她便竭盡所能地替他繪出南詔皇宮所有的明道暗倉。
她是那樣相信他,然而卻不曾想,他竟利用她的信任,把昔年山清水秀、民風淳樸的南詔,轉眼便化為火海地獄。
且正是因為她對南詔的了解,給了他萬分精準的地圖,所以數十萬南詔子民連帶所有的皇室貴族,最後無一人逃脫。
而在此過程中,裴沙竟從未看到過一個裴琰手下的人。
也直到那時,她才知曉,早在很久之前,那個帶給他無數噩夢的男人,便因為沒有了本命蠱而被南詔王處死,當時為了討好離他極近的淮南駐軍,南詔王還特意讓人把裴琰的屍首送給楚淮過目。
可是這些,楚淮卻一個字也沒有告訴她。
而她也終於明白,為何當初楚淮唯獨救了她一人,又為何會把她送往南詔,而當初裴琰受傷會跌進她的小院,這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為的就是讓裴琰對她感興趣,從而讓她進入南詔的權力中心,為他以後的算計鋪路。
他刺她的那一劍,沒有留半分餘地,也是算準了裴琰一定會不顧一切地救她。
這些年若非因為南詔有裴琰,他早就帶兵前往了。
而裴琰武功之高,除非是他自己願意,否則沒有人能傷他半分。
對於她的種種質問,他隻是雲淡風輕地說了一句:“但凡為王者,誰不想要一步登天。”
可是當今天子的猜疑心太重,中原範圍內他不能明目張膽地擴充勢力,可如若擁有了南詔,他的野心便不再隻是奢望。
“所以,你對我的種種,從頭到尾都是一個局?”
城樓之上,兩人的衣衫都被夜風吹得獵獵作響,映襯著漫天星辰,說不出的恣意曼妙。
然,城樓之下,卻是無數有脾性氣節不願意投降的南詔漢子,被不斷地坑殺,慘叫、怒罵猶如阿鼻地獄。
南詔王對於處死裴琰悔不當初,而她又何嚐不是對將楚淮帶進南詔之事追悔莫及。
看似心狠手辣的裴琰,這麼多年卻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保護南詔。
而看似善良正義的楚淮,這麼多年卻一直在處心積慮地謀劃。
何其諷刺,又何其悲哀。
“小沙,我承認,我是利用了你,可利用並不代表我對你沒有感情。”見她往城樓邊緣進了兩分,楚淮立馬神情大變,“隻要再等三年,整個天下都是我們的。”
她回頭,如墨青絲在風中飛舞,她看著他的眼,好似要徹底看透眼前這個人,然而最終,卻緩緩搖了搖頭:“楚淮,我寧可死在多年前的滅族之禍,也好過被你利用至今。”
話音一落,再不管他是何表情,裴沙一閉眼,便從城樓如流星般墜落。
耳邊傳來楚淮肝腸寸斷的呼喊,好似極為傷心,可是真是假,她統統不在意。
劇痛和黑暗襲來的瞬間,她以為她想的會是她與楚淮的過往,卻不曾想,她記憶最深的卻是那年春光正好,眉目傾城的裴琰從屋頂墜落,掀起了一地雪白的落花。
當初她被楚淮刺了一劍,她可以輕易原諒裴琰,可聽聞他已死,她想的卻是,而後天地悠悠,歲月持久,於她而言,究竟還有什麼意義?
至死,她才終於明白原來她在心底最想念的人,居然是他。
隻可惜,伊人已逝,為時已晚,她終究沒能來得及告訴他……
“大人說得在理呢。”
夕陽下,城門大開,楊烈策馬而行,她看著他的背影越行越遠,忽然淡淡道:“殺了你,這個世上就真的沒有袁玉這個人了……”
四
月影被選入宮,賜封為玉妃。
皇上讚她如花美玉,這個封號無不諷刺。
她次次進宮都是楊烈保駕,她從馬車微微卷起簾子的窗口看向馬上的人,輕輕笑了一笑道:“大人不覺得這好諷刺嗎?”
“小姐說的什麼,我聽不懂。”
“我原來的名字……”
“小姐。”楊烈勒住韁繩,向前後看了看,確定沒有人聽到才鬆了口氣。
“我不想坐馬車了,日後進了宮日日都會坐馬車,我想騎馬。”她說著,從車裏走出來,楊烈都來不及攔她,她已經翻身上了一個侍從的馬,揚鞭而去。
“你們回去稟告提督大人,小姐要出城散心,我陪著。”楊烈叮囑完了,一踢馬刺追了上去。
月影一直把馬騎到護城河邊才停下來,楊烈緊追著跟過來,勒住韁繩看她:“明日就要進宮了,你現在投河自盡,左門提督一家子都得給你陪葬。”
“那不是太便宜他了嗎?”月影回頭看了看楊烈,“大人不是說過最好的複仇不是殺了那個人,而是讓那個人知道他的命在你手裏,卻又不奈何他,我也很想看看提督大人知道我是袁玉之後……會是怎麼樣一個表情呢。”
楊烈沒說話,風吹著一地的落葉沙沙作響。
他突然握緊了腰間的佩刀,猛地拽了月影一把,兩個人從馬上跌了下來,一支飛箭射過月影身側,紮進了一旁的樹身裏。
“小心。”
樹影後閃出來的人長刀一晃,直刺在楊烈心口。楊烈隻顧著把月影往後拽,沒來得及閃過,刀鋒擦著他半個肩膀,再險一些就連整個肩膀都要給削掉了。
“是你?”月影站定了身子才認出這個人。
那一夜大雨滂沱,楊烈追出去要斬草除根,怎麼都沒想到居然還有餘孽未除?
“真虧得袁小姐,哦,如今該是趙小姐……又或者是玉妃娘娘?”那人舉了舉裝著鐵鉤的手,長刀插在楊烈肩上的傷處,血順著刀鋒流出來,楊烈隻要動一動,就能被削掉大半個肩膀。
月影沒有動,或者說不敢動。
楊烈從沒有想過自己會這麼大意,剛才那一刹月影眼裏流露出來的寂寞讓他走了神,若是早一瞬意識到樹後有人,如今也不會這樣受製於人。
“娘娘如今飛黃騰達了……”
鐵鉤手裏的長刀在楊烈肩上用力一插,楊烈疼得沒忍住,喊出聲來:“可不要忘了小的我呀。”
“你要什麼盡管說就是了。”
“我要的不過是世人都想要的東西,也就是娘娘想要的東西,榮華富貴,錦衣玉食。”鐵鉤靈敏地觀察著兩個人的反應,他還是有點怕楊烈,雖然這個人現在受製於他,但上回差點就在他手裏丟了性命。
“小的剛剛聽到娘娘說的那番話,說的真好呢,最好的複仇不是殺了那個人,而是讓那個人知道他的命在你手裏,卻又不奈何他……”鐵鉤笑了笑,猛地向後躥了一步,正跳上楊烈的馬,一勒韁繩道,“娘娘一定要記著這句話呢。”
月影想追卻冷不防被人一把拽住:“你在這裏等著,我去。”
楊烈翻身上馬,還沒來得及踢馬刺,就被月影拽住,抓著他的手抓了一把鮮血:“你去做什麼?你受了這麼重的傷。”
楊烈這一條胳膊確實已經抬不起來了,但他卻還是甩開了月影的手,勾了勾嘴角道:“你剛才應當讓他殺了我,這樣你便有機會殺了他,我們兩個都死了你才真的能安享榮華富貴……”
月影用力拽了一下轡頭,道:“我也並不想當趙月影,我是袁家的女兒,我為什麼要當仇人的女兒……但是我得活下去,你也不能死。我不要這世上再也沒有人知道袁玉還活著……我不想這世上隻剩下我一個人。”
楊烈怔了怔,日頭已經偏西了,他來不及了。
“那就等著,等我回來。”楊烈猛地一踢馬刺,紅鬃烈馬如一道閃電般躥了出去,月影急追了幾步,卻隻來得及衝斜陽下的人影喊了一聲:“我等著,你若不回來,我做鬼也去找你。”
月影回到提督府的時候夜已經深了,所有人都隻當她散了心回來,並未有人注意到楊烈不曾在身旁。
月影獨自回到房中的時候燭火已經都點了起來,她想起楊烈說的那句話:這世上也隻有我一個人而已,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活著。
“因為我在等你。”望著窗戶上的影子,她輕聲說了一句。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聽到院子裏有細微的動靜,忙打開門,就見門外的人幾乎是跌了進來,手裏拿著一個用衣裳匆匆包了一包的東西。
月影愣了愣,反應過來那是什麼了。楊烈渾身是血地坐在地上,背靠著門廊望對她說:“你要不要現在就動手殺了我,這樣你便真的可以安心……”
卻還不等他說完,肩上的傷口猛地痛了一下。
月影抬手抱著他,也不顧血染了她一身,也不顧楊烈身上都是傷,疼得連氣都快喘不過來了。
“阿玉……”
他忽然低聲喚她,像是他第一次進袁丞相府看到她在樹下舞劍,袁丞相遠遠喊她的那樣。
“嗯。”她低聲應著,抱著他的手卻不曾鬆開,“你以前不是說過,你也不知道為什麼活著嗎?”
“……”
“那你就當是為了袁玉,你不能讓這世上隻有她一個人活著了……你不能死,你若死了,這世上就真的隻剩下她一個人了。”
楊烈覺得累,身體重重地向後靠在門廊上。
“是,我還不能死。”他勾了勾嘴角,“但我得走了,明日你就要進宮了……”
他撐著門框要站起來,卻被她反手拽進屋裏,用力地推上了門。
“是,我明日就要進宮了。”她定定地望著他,忽然抬手抱住了他。
楊烈許久都沒有動,身上的傷也疼得麻木了。
“我給你的釵……”仿佛過了許久,他才動了動嘴角,望著她發髻上的那隻玉釵道:“以後,不要戴了。”
月影進宮的那一日,左門提督府前鑼鼓喧天。
宮裏送來黃金萬兩,錦緞美玉,月影卻隻把一支玉簪細細地收在錦盒裏交給貼身的丫鬟道:“記得帶進宮裏,好好地收著。”
上轎的時候,她看到他站在人群中。
身上的傷儼然好得差不多了,她依稀記得那一夜他對她說的話,他說:“從明日起,你就是皇後,莫說是我,連左門提督的性命也攥在你的手裏,你就是為了這個才活著的。”
而她卻笑了笑,對他說:“不,我不是為了這個活著。”
她想起那日在小鎮上的花燈河邊他問她:“你為什麼活著?”
那一刻她看著他的臉,她原本想說:“或許是為了遇見你。”
——是,我是為了你,才活著。
月影低下頭,躬身坐進了馬車裏。
熙熙攘攘的人群裏,楊烈靜靜地負手而立,他看著那架馬車緩緩而行,想起自己五歲的時候進入丞相府見到她,她在樹下舞劍,被父親責罵打疼了手心,哭得像個瓷娃娃。
楊烈轉過身,夕陽拉長了身影。
是,從今往後他都會好好地活著,因為他不能讓這世上隻剩下她一個人孤單地活著。
他還在等著,等著袁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