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滄峫·幻世清城(1 / 3)

滄峫·幻世清城

幻境·雲荒大陸

作者:歸墟

那是他們一別數月後的重逢。

她看著他走入歸音殿,眸中蒙上淡淡霧氣。

“顧桓之,背棄舊主的下場你不會不知——剔鮫珠,逐出靈虞城。明知如此,為何還要選這條路?”

長身玉立的男子卻反問她,阿湄如何?與他一同謀逆,卻又被輕羽帶走的蘇湄如何?

最後的心弦終是被這句話挑斷,輕羽拂袖離開,腳踝上那串小小銀鈴,隨主人的腳步響得正歡。她坐上綴滿明珠的珊瑚寶座:“被囚無量之獄。”

顧桓之低頭:“既是如此,還請城主即刻行刑。”輕羽低笑,謀逆失敗,他想要扶持的蘇湄被囚,如今這位靈虞城的先城主麵臨被逐出城的命運。世事果真無常。

紅袍飛揚的女子沉寂許久才道:“你去司罰殿領刑。”他俯身叩首:“罪臣顧桓之,謝城主不殺之恩。”

輕羽搖頭:“我無恩於你……”是顧桓之有恩於她,將她帶到到靈虞城,傳授她術法,助她接掌城主大權。

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輕羽側頭看向殿上空空的金絲籠。與顧桓之相識六年,她從未想到日後會與他兵戈相見,一如從未想過在浮浪海上漂泊三日還能得救。

海麵上升出皎皎明月,肆虐三日的風暴止住,遠處鳥獸的屍首覆滿了大片海麵,征羽族駛往東陵大夔國的商船在浮浪海上遇到了風暴,一百六十人中僅她幸存。輕羽抱著桅杆,海水的腥鹹味縈繞在嘴裏。

幽深的海水翻湧,一個個赤眸散發的男子浮出海麵,他們的腰下是泛著淡藍光澤的魚身。她想起《滄峫史記》中的記載:溟海之下鮫人寄居,以蠻荒鮫人居多,此類種族靈智未開,與獸類無異。

蠻荒鮫人們紛紛爭搶溺死的鳥獸與征羽族人,並未注意到十來丈外的輕羽。她默然看著父親的屍首被拖下海麵,終是流下淚來。

顧桓之恰在她最為不堪的時候出現。

這場爭搶持續了小半炷香的工夫,青衣男子踏浪而來,驅走蠻荒鮫人,向她遞出手:“跟我走。”

腳下是深不見底的無知海域,頭頂是漫漫無際的天穹,不如到未知的命運麵前放手一搏,輕羽這樣想著,隨即展顏,抓住了那骨節分明的手。

初識顧桓之的那年,她年甫十一。

顧桓之贈她一顆避水珠,將她帶去那座扣在結界下的海底城——靈虞。

浮浪海下三千丈,靈虞城拔地而起。

她隨顧桓之穿過綴滿明珠的街巷,來到城主府前,石基上一對貔貅雙目炯炯地盯著前方。

顧桓之將她交給上前迎接的守衛:“這丫頭毫無根基,暫且放置在黃字營。”他這一句話,定下了她的餘生。

她被帶到城北空桑山下的城衛營,此處種了不少花草。她伸出手,幾欲觸到那朵碩大的牡丹。頭領冷冷告誡她:“營中的花草乃鮫人族所贈,城主視如珍寶,不得采摘。”

未過半個月,輕羽就因服食院中的淩霄花中毒,被抬到了歸音殿上。腹痛如絞,她蜷曲成一團,咬著牙關不肯出聲,頭領隻得惶恐地向城主稟報先前發生的事。

顧桓之聽完,揮手示意頭領離去。他一步步走來,偌大的殿上隻剩下他與她二人,輕羽掙紮著想要給他行禮,卻隻能露出一個極其難看的笑容:“大人。”

他點住她周身三處大穴:“營中頭領再三叮囑過,府中的花不可食用,你並非駑笨的孩子。”顧桓之扣住她纖細的手腕,將源源靈力輸入到她的體內,“那麼,又是因何去采食淩霄花呢?”

顧桓之在須臾間已洞悉了一切,輕羽的驚惶一一悉數倒映在他的眼中。她將袖中的幼雛捧到顧桓之麵前,軟糯的嗓音裏夾雜了一絲哭音:“求求您,救救它。”

他盯著樣貌醜陋的招風幼雛瞧了很久,道:“這是?”輕羽看著麵前的靈虞城城主,眸中光華流轉,他常居海底,見到鳥類的機會不多,因而解釋:“此鳥名為招風,滄峫大陸的人馴養它用來送信。”

原是她藏在懷中用來裹腹的鳥蛋,隨她潛到三千丈的海下,竟孵出幼雛,一張嗷嗷待哺的小嘴陪在她身側。

“我找不到食材,隻得用花草喂食。不想它中了毒,我一急之下服下花草,想從您這裏求解藥。”紅喙禿毛的小鳥蹬了下細腿。顧桓之接過鳥,溫暖自掌心傳來,他心下一動:“你叫什麼名字?”

“霍輕羽。”她低下頭畢恭畢敬地回答。

顧桓之細細打量著她,卻又似在透過她看另一個人、另一件事。

他厲聲道:“輕羽,我替你豢養它,但有個條件,三年後試煉,務必從天字營中進階為護將。”她仰視著他,青衫男子的目光淩厲狠絕。

顧桓之救了她,給了她一個去處,那麼這個要求,又算得上什麼呢?

她深深叩首,將招風和往後三年歲月托付給了麵前的男子,那時他俯視著她,一對漆黑的瞳中有兩個小小的輕羽。

後來,她花了三年光景,從最低等的黃字營進修到天字營。她並未修煉過術法,從最初的靈力逆行湧動到後來的掌控自如,無人知曉她花費了多少心血。

強行進修導致靈力紊亂,每每夜不能寐,她便走出營房,看著靈巧的魚從穹頂結界上遊過。父親的屍骸、那人踏浪而來時翩飛的青色衣袂、幽深無際的浮浪海,一幕幕交織於眼前。

在歸音殿上睥睨城中的芸芸眾生的靈虞城主,迫使她接受了以後的路,那麼,以後會如何?

見到蘇湄,則是在三年後的試煉台上。

這已是今年的最後一場比試。她提劍靜靜注視著眼前的對手,是名白衣女子,生得甚美,雙瞳剪水,秋波柔柔。

女子纖巧的雙手扣出結印,輕羽瞥見觀戰台上的那抹青色衣袂,迅疾刺出。劍法與術法的相抵激出陣陣氣浪,女子素手翻轉,在眨眼間用右手製住輕羽。源源靈力抵到她的左臂,疼痛如潮水般湧來。

長劍橫在女子喉間,輕羽狡黠一笑:“姐姐若是加大些勁,這柄劍又要嗜血了呢。”她並不想輸了此戰。

顧桓之的一句“點到為止”終結了這場試煉,滿場寂然。她跪在地上,等待著遠處的那人宣示她的日後,似是等待了數百年,他終於出聲:“蘇湄,散場後你將她帶來歸音殿。”

他留下了輕羽,歸音殿上水色瀲灩。他說:小鬼,果真不負所望。言語間,招風飛入殿內,鳴叫數聲後落到他的肩頭,藍羽紅喙,猶自梳理著羽毛。

原來一向嚴厲的城主大人也會有揶揄她的時候。輕羽看著鳥兒淺笑:“多謝大人悉心照料它。”

顧桓之看著她的暖暖笑意,驀地收起開玩笑神色,別過頭去,似是不願再看。他接手靈虞城後,有多久未見過這樣的笑靨,他已忘卻。

“阿羽,去靈虞城外獵殺蠻鮫,取鮫珠。”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親昵地喚她,“我同你前去。”

避水珠的靈力漸漸退去,若無鮫珠,一旦出了城中結界,幽深的海水便會在瞬間將她碾成一攤骨血。

顧桓之帶她來到蠻荒鮫人聚居的洞穴外。

赤眸獠牙的鮫人們圍成一圈且歌且舞,顧桓之在她耳畔低語:“你去殺了那隻蠻鮫。”他指向坐在洞穴外崖邊的女鮫人,她顯然更易下手。

輕羽躍到崖上,女鮫人轉過身,墨綠的長發如荇草般隨水波而動,長滿獠牙的嘴一咧,露出了笑。她赤色眸中笑意漸深,輕羽心知不妙:蠻鮫要催動幻術。

她執劍的手微微發顫,身後有人襲來,她旋身抵擋,卻又在看清那人的麵容後收回招式——是持藍色光劍的顧桓之。

不能傷了顧桓之,她想,自己既然無法分辨幻境與現實,便不要輕易動手。

忽然又一藍色光劍破空而來,穿透那人的胸膛,她的瞳孔驟縮,幾欲衝上前。

一隻手攬住她,溫熱的氣息撲在她的耳畔:“這點幻術就將你唬住。”顧桓之鬆開她,上前拔出劍,幻化成他的模樣的女鮫人瞪著雙目倒下。

血水引來了赤眸獠牙的鮫人們,他們浮上懸崖。顧桓之慵然道:“剩下的全部交給你,不要被幻術唬住,他們會變幻成你心中所想之人的模樣。”

她知曉那是蠻鮫的幻術,倘若萬一真的是他……她不想傷了他。

輕羽看向蠻鮫們,他們雖靈智未開,形同獸類,卻也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顧桓之看穿她目光中的悲憫,冷聲道:“營中三年,你是如何熬過的?”三年試煉營,傷在她手下的同門不計其數,如果走到顧桓之身側的路注定要用鮮血鋪就,那麼……她將長劍橫至胸前,神情決然。

這場殺戮持續了數個時辰,衣裳被血水浸透,她跪在一地碎屍中,辨不清出去的路。

待血水被衝盡,她看到顧桓之靜靜佇立在戰場外,輕羽用長劍撐著一步步走出去,終於在倒下之前抓住顧桓之遞來的右手,冰涼得沒有一絲溫度。

他將她帶至洞穴中,小小的鮫人嬰孩睡在珊瑚台上。他在這個時機前來,便是為了在蠻鮫的慶典上奪取初生蠻鮫的鮫珠,擁有最輕大的靈力,脫離鮫體後能寄居在宿主體內的鮫珠。顧桓之推她上前:“把握好力道,挖出心間的鮫珠。”

手中的劍終於沒有再次顫動,她從模糊的血肉中剜出雪白的珠子,嬰孩祥和的麵容永遠沉寂在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