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霍輕羽死後,必定會下無間地獄,日夜受罪,以至劫數,無時間絕。輕羽斂眸,淚珠簌簌落下。
顧桓之握住她的手,輕聲安撫:“阿羽,都過去了。”
是顧桓之開始了這柄殺戮之劍的鍛造,而她的甘心沉淪則締造了一個全新的靈虞城主,不過這些,已是後話。
四
顧桓之僅受了臏刑,司罰殿的主事並未手軟,他兩膝的膝蓋骨被剜得幹幹淨淨,血滲過青裳,從城主府蜿蜒到城南小院——輕羽特地撥給他養傷的小院。
過了四五日的光景,輕羽才去探望他。那時他坐在木輪椅上,微微仰頭看著穹頂的結界,輕羽倚在門口靜靜地注視他許久,顧桓之終於察覺到她的到來:“你來了。”她嫣然笑道:“這幾日可好了些?”
他並不回答,看著她一步步走來,腳下朵朵紅蓮盛開,倏爾幻滅。
她蹲在他的身側,右手掌心觸地,輸入源源靈力,一株幼苗破土而出,迎風而長,片刻後結出碩大的花朵,“這是芍藥,也叫將離。”
幽深的海底難得一見的奇景,顧桓之伸出手,黯然的眸中多了幾縷光彩,指尖即將觸到的那瞬,玉碩的花朵化為齏粉。輕羽低笑:“這樣的奇景,如招風一樣,日後再也見不到了。”她的神情裏藏滿狡黠。
顧桓之在她麵前殺了招風,親手斬斷了與她的一切羈絆。
骨節分明的手無力地垂下,這個問題已在他心間縈繞千百遍:“為何要替我擔下如此大的罪責。”
“顧桓之。”她握住他的手,冰涼之感令他小小戰栗了一瞬,“我要你活著。”如果他明白她曾經所有的愛,便會知曉她的恨,一死萬念皆空,唯有絕望地活著,才是對他的最好懲罰。
他抬起手,撫上她的鬢發:“阿羽。”她如願變成他想看到的模樣,一襲紅衣張揚淩傲,卻看得他無端想流淚。
在這場冰冷的情愛裏,沒有誰是贏家。
五
輕羽十五歲那年,與蘇湄一同成為靈虞城的護將。那時她才知曉,蘇湄是顧桓之的師妹,先任城主逝後,她被安排在天字營任職,負責最終試煉。直至三十年後,她才被提拔到護將營。
曾有傳聞,先城主逝前曾有意指婚顧桓之與蘇湄,蘇湄固辭,此事方不了了之。輕羽聽了,置之一笑,那是他們之間的恩怨糾紛,無關她事。
但城衛營的事宜便不同了。事無巨細,輕羽必過問,甚至連每年進入黃字營的孩子,她都會親自挑選。
偶爾,顧桓之會將輕羽召至歸音殿,詢問她一些城中事宜,他看著她的目光裏,隱約有小小的讚許。
下一任城主選拔即將開始,她知道自己的表現無疑是令他滿意的。
那年的八月十五,顧桓之將她獨自召來歸音殿。明珠的皎輝柔柔,她坐在簷下,看著幽藍的結界穹頂。這裏沒有日光,也沒有月華,隻有無盡的孤獨與冰涼。她想起陸地上暖暖的日頭,以及爭鳴的百鳥。
一聲清脆叫聲令她從回憶中驚醒,招風從顧桓之的肩頭撲棱著飛出。青衫男子傾身,將一串小小的銀鈴係在她雪白的腳踝處:“依照你們陸地上的規矩,十五及笄,此物贈你。”
她指尖微顫,幾欲撫上他俊朗的容顏,顧桓之握住那纖纖素手:“阿羽,起來,讓我看一下你的劍法如何。”
原來那溫暖,轉瞬即逝。
輕羽橫起劍鞘,緩緩拔出長劍,寒光映在他的臉上,他的眸底無端地多了幾分柔和。這是她四年來奉若天神的男人,她劍鋒微偏,朝他刺去。
三十招後她敗在了顧桓之手下,他的淡藍光劍直指她的脖頸:“還是不夠。”他撤去光劍,握著她執劍的右手,一下下比畫著,“這是我閑暇時自創的劍法,你且學了招式。”
悅耳的鈴鐺聲漸漸響起,其實那日的招式,她並未記下幾分,唯有那人的身影,深深鐫刻在她的心裏。
漸漸地,他讓她接手一些其他事務,大多數她都能出色完成,他目光裏的讚許越來越深。
第二年,靈虞城結界出現異象,城北空桑山上的結界日漸薄弱。顧桓之派遣她前往空桑山修繕。
她啟程不久,歸音殿上的密使又將她追了回去——城主外出,責令護將霍輕羽處理城中事務。她遵令回府。
候了四五日,仍未等來顧桓之返城的消息,她知曉必是事態嚴重,顧桓之才會親自出城,可為何帶了蘇湄同他前去,卻將她留在城主府?
輕羽心中焦急,召來密使詢問,一無所獲。
她偷偷出城,用靈力探知他的去處後,趕到七百裏外。
六
那是一片海穀的入口處,月光柔柔地照耀在此處,一人多高的雲渠貝矗立成林,往內再行數裏,便是鮫人的停棺處。
一玄衣男子自雲渠林中走出,懷中抱著蘇湄:“阿湄隻到了流光鏡陣,顧桓之還在裏頭候著你。”
輕羽抽出長劍,男子笑道:“同時修煉劍法與術法,他的野心不小。”
“閣下是何人?”她冷冷地注視眼前人,此人的眼中竟有兩個瞳孔。
“棄城者,重瞬。”他看向蘇湄,身上的戾氣褪去,眉梢間多了幾分柔情,“你且放心,我不會阻擾你半分。”她淡淡掃視他一眼,提劍衝入雲渠林。
初識重瞬時,她心懷敵意,未曾想過,他日後會助她良多。
這人應與他們相識,她心想。可是如今更重要的是救出顧桓之。
她竭力衝進雲渠林,長劍砍在厚實的貝殼上,卷了刃,劍尖滴滴答答地滴著墨綠色的血,她想:顧桓之在裏麵遇到了麻煩,她要去助他。
殺生道上斬殺了一路的海鬼與蠻鮫,折了她的長劍,輕羽赤手來到流光鏡陣。
碩大的水晶鏡圍城八卦陣形,每扇鏡麵上都倒映著輕羽的身影。她徐步往前走著,鏡中畫麵迅速流轉,她在流光鏡陣中看到了過去的四年光景。
是她與顧桓之在一起的四年。
最後的一幕,畫麵轉回靈虞城,紅衣散發的妙齡女子負手站在歸音殿上,微側過頭,還未看清女子的麵容,輕羽便被一道靈索縛著拉了出去。
百層水晶棺堆砌成的精石棺堆在月光的照耀下,散發著淡淡光華,蔚為壯觀。顧桓之臥在前殿,身下已是一片血泊。輕羽疾步跑到他的跟前,不想他卻一躍而起,死命將她抵在水晶柱前:“蘇湄呢?”
她露出苦笑,拚死前來,顧桓之問她的卻是蘇湄。
“誰讓你來的?若是修為不夠,你會死在這裏。”他鬆手,輕羽的眼中有了淚光,原來他終是擔心她的。在顧桓之轉身的那瞬,她驀地抱住他:“蘇姐姐在雲渠林外得一人相救,我以為大人……身遭不測。”濃濃的血腥味縈繞在她的鼻尖。
顧桓之任由她攬了許久。
他終於艱難地開口:“阿羽,若真有那一日……靈虞城就交給你了。”
冰冷的淚混著他的血,浸入青衫。
輕羽鬆手,走入內殿,僅留給他一抹瘦削的背影:“霍輕羽以命擔保,大人必會安然無恙。”他甚至都來不及阻止。
顧桓之此行的目的是為了取到鮫人精魄,用以修繕結界。可他的執念太多太深,在過流光鏡陣時元氣大損,無法再入百層高的精石棺堆上取一抔鮫人精魄。
輕羽不同,她畢生的執念隻餘他一人,再加之他用靈鎖將她從鏡陣中帶出,流光鏡陣並未損到她的多少修為。
他原是不想讓她來的,靈虞城是他畢生的心血,她是他最為得意的護將,倘若他當真暴死在骨塚中,靈虞城必定是要交到她手中的。
顧桓之在外殿候了半日,她幾近是爬著出來,手上捧著拳頭大小的淡藍色水球,身後的血跡蜿蜒了一路。
月華徐徐照下,那是他在海底百年極少見到過的天景。他俯身抱起她:“阿羽,為什麼不好好待在城中,為什麼要入如此險境?”
長長的睫毛上掛著細碎的淚珠,她輕聲道:“我孤身來到異境,有個人幫我助我,我很感激他。他是我這輩子要用性命去守護的人。”
他冰封百年的心湖霎時裂開一道大大的口子,愛恨如潮,淹沒他的清朗與自抑。顧桓之低頭,將一吻輕輕印在她的眉間:“你要好好活著。”
那時的輕羽早已昏睡在他的懷中,並不知曉他吻過她,並不知曉他對她說過的那句話。
七
輕羽替他拂去衣衫上的齏粉,素手觸及膝上纏著的繃帶,繃帶上依舊有淡淡的血跡滲出,她斂眸:“我以為骨塚之行後,你會知曉我的心意,為什麼不能分給我一點點的喜歡?”
她幾近卑微地祈求,顧桓之收回手:“阿羽,對不起。”
輕羽冷冷地看著他,他能說的,也隻有對不起。畢竟是他,曾想親手奪回他贈予她的一切,轉贈蘇湄。
城主帶回鮫人精魄,修繕好了結界,並尋回流落在外七十餘年的先任護將重瞬,將其提拔為護將長。
那以後,他陷入了一場漫長的病痛中,日夜咳血,卻尋不出病因。
城中事務大多落到了輕羽肩上,她暗中培養自己的勢力,在護將與城衛各營中插入親信。
顧桓之開始同各殿的殿主們商議起新任城主的選拔事宜,最終定下在護將中選拔,試煉場再次開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