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滄峫·幻世清城(3 / 3)

最後的一場戰役依舊是輕羽對決蘇湄,長劍迅疾如驚龍,五十招後蘇湄敗在她的劍下,蘇湄淺笑:“阿羽,恭賀你。”她的眸中,沒有半分嫉妒之意。

輕羽收起長劍,心中百感交集,終於能與顧桓之比肩了,她等這一刻等得太久。

隨後,閣中殿主們定於年末舉行城主的接任儀式。未曾料到,她乃外族人,不能接任城主之位的事情竟在數日後傳得沸沸揚揚。

在此緊要關頭,她決定親往重瞬住處拜訪,雖然與重瞬相交較淺,但總得與命搏一搏。

輕羽先是詢問了一些關於顧桓之的事,重瞬毫無保留地同她說了,而賜婚與被逐一事則是三言兩語帶過。

輕羽心下一動:“護將長願不願與我定下一個約?倘若……日後城亂,您能助我的話,我會為護將長保全蘇姐姐。”

重瞬甚是詫異,卻點頭應允。

倘若萬一……她輕笑,應是自己思慮過多,顧桓之素來待她極好,必是會向著她的。

靈虞城從建城至今,從未有過一位外族城主。殿主們為此事起了爭執,一半殿主擁立蘇湄,堅決反對輕羽接任一事。

顧桓之起初並未對此表態,輕羽的一顆心懸著,不敢鬆懈。直至半個月後,她終於明白了他的的立場:非吾族人,其心必異。

他在夜中叩開了她的房門,身後站著數位反對她的殿主,還有身著白衣的蘇湄。他咳出一口血,拭去嘴角血跡:“阿羽。”

顧桓之揮袖命侍從呈上金絲鳥籠,招風見了他,欣喜地鳴叫著。

“十七位靈虞城主裏,從未有過外族人,我給你一個機會。”他打開鳥籠,提著招風的脖子,“殺了招風,向諸位殿主效忠,從此以後,你不再是陸地上的人。”

她雙肩微顫:“大人,沒有轉圜的餘地了嗎?”她看著藍羽紅喙的鳥兒,這是他們之間的羈絆。

顧桓之點頭,似是篤定了輕羽不會下手,加重手中的力道,招風猛然掙紮。輕羽用長劍劃破手掌:“霍輕羽以血起誓,終生不回陸地,終生不負靈虞。”她賭上了漫長的一生,永世活在冰涼的海底,不見陽光。

終於,招風不再掙紮,藍寶石般的眼珠失去神采。他看著輕羽,平靜如常:“你太讓我失望了,既然如此,那就讓一切早些了結。”

顧桓之鬆手,鳥兒重重地跌落在地上,他終是斬斷了與她的所有羈絆。

當著諸人的麵,他旋腿將她踢到桌上,手中的光劍對著她的心窩刺下,那是她的鮫珠所在處。

劍卻在須臾間移動了微末,避開鮫珠所在出與重要穴道。顧桓之拔劍,血漫了整張花梨木桌,她在他的身後微聲喚道:“大人。”

他輕聲道:“非吾族人,其心必異。既然諸位殿主都決定了擁立阿湄,那麼輕羽,你離開靈虞吧。”

她捂著傷口,勉力撐著桌麵站起,冰涼的目光如跗骨之蛆般盯著蘇湄。蘇湄咬著朱紅的唇,低頭不敢看她。

輕羽冷聲笑道:“是嗎?我跟了你六年,你如今覺得我有異心?”她右手結印,一束幽光衝破屋頂,直至結界。

門外人聲躁動,逶迤的火把湧入小院,輕羽冷聲道:“顧桓之,一切結束了。”他身形微顫,神色寂滅。

銀盔金甲的男子跪在外麵朗聲道:“恭迎新任城主。”他抬臉,眸中兩個瞳孔清晰可見,蘇湄麵容霎時變得雪白。

輕羽下令:“除了蘇湄,將其餘人押至大牢。”傷口汩汩往外冒著血,她點住穴道止血,靜默地看著顧桓之被城衛們押送出小院,他的影子被火光拉得頎長,看起來如此寂寥。

她輕聲道:“蘇姐姐,我當真羨慕你,他們一個兩個,都是為了你。”蘇湄莞爾:“不,阿羽,城主並非為了我,隻有重瞬才是。”

百年前,為抗先城主賜婚蘇湄,重瞬公然忤逆他的旨意,被逐出靈虞城,城主一任落到顧桓之肩上。

“桓之並非心慈手軟的人。”蘇湄靜靜地看著她,“你也知曉,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自己的目的。”

她低歎:“蘇姐姐,去無量之獄吧,我答應過重瞬,他會護住你的。”這是她與重瞬的約定,他助她接任,她為他護好蘇湄。

蘇湄並不像她,對於權力極其渴望,可是如果她沒有了權力,還能為顧桓之做什麼呢?

可是等到她真正大權在握時,那個曾經想拚盡性命去保護的人,已不再需要她了。

“與你一同謀逆的殿主已經被逐出城了,蘇湄不會有性命之憂。”她卸去自己的淩厲,“你喜歡她嗎?”喜歡那個與他自幼一同長大、姿容出眾、修為過人的蘇湄嗎?

他沉默不語。

輕羽不再追問,起身離開:“城中還有諸多事務要處理。”

“是不是城北的結界尚未修繕好?”他喃喃自語,“已經過去百年,是得再次開祭了。”

她停住腳步,嗤笑道:“你已不再是城主,你煞費苦心地培養我,讓我為蘇湄鋪路。可惜,蘇湄離開了歸音殿,坐在珊瑚座上的人終究是我。在你的眼裏,除了城主之位與蘇湄,可曾有過霍輕羽半分?”

他在她展露歡顏時分了神;在她為殺戮而流淚時輕聲安撫;贈她銀鈴,手把手教她劍法;在精石棺堆前吻她。

如何沒有過,隻是不敢道出。

顧桓之眼裏盛滿哀戚,他成就了靈虞城主,卻又毀了霍輕羽。最後甚至不敢告訴她:阿羽,我喜歡你。

這些注定被埋藏在他的心底。

重瞬在空桑山勘探了半個月,遞交她的密報上隻有四個字:“再開血祭。”隻有把心頭血與修為混入鮫人精魄中,這樣才能真正開啟精魄中的複蘇之力,讓結界重新生長好。

她心中焦急,既尋不到其他法子,也找不到合適的人選。新提拔的城衛長在朝會上提議,可以選用罪臣顧桓之開啟血祭,她當著諸人的麵責罰了護將長,那是她接任以來第一次責罰部下。

她不忍殺他。

護將長重瞬接連向她遞交了數份密報,請求血祭,歸音殿上卻遲遲沒有動靜。

結界的裂痕越來越大,輕羽親臨空桑山問他:“用我的血如何?重瞬。”

“城主不可以身犯險。”他阻止了她。

“可是,我已經尋不到其他人選,我也不想讓他…….”她紅衣飛舞,輕聲低喃,似是說給重瞬聽,又似說給自己聽。

重瞬向她請求了三日光景用以準備開祭。

她用了六年的光陰來守護一個人、來愛一個人,即使後來他離棄了她,她依舊想護著他。

原來愛一個人,可以卑微到這等地步。

重瞬違背了她的初衷。

她在設好的八卦陣中見到陣外的木輪椅時,才知曉重瞬所請求的三日光景是用來做什麼的,顧桓之與他早已定好一切。

他推著木輪椅緩緩入陣,青色的衣袂被疾風拂起。顧桓之割開手腕,將血遞到取下的鮫人精魄上。陣法一旦開啟,便無法終止,重瞬將她帶出陣。

顧桓之對她說:“阿羽,對不起,讓你常居這冰冷的海底,讓你的雙手沾滿了血,讓你孤寂地度過這些年,甚至連招風都未能留下。”

先任城主逝前曾預言,數年後,會有一個外族女子來到靈虞,那時城上的結界出現異樣,該女子會以身殉城。

可是,他按著先城主的預言一步步走著,卻發現自己已經舍不得她去死,他想要她好好活著,替她守護靈虞城。他親手培養出了靈虞城的新任城主,她忠於這座城,因為她愛他,同樣愛他耗盡心血維係著的城池。

顧桓之篡改了命軌,最後自己以身殉城。在此之前,他要為她除去那些反對她的人——他策劃了一場謀逆。

他已授意重瞬,無論如何都要為輕羽鎮壓下這場謀逆,隻是未曾想到,她早已為自己步下後路,原來輕羽早就與他心生罅隙。

這便是顧桓之為霍輕羽所做的一切。

還是不要讓她知曉,讓她恨著他,便不會為他遺憾。

風起於青萍之末,止於草莽之間。

終是一場無疾而終的愛情,他心懷靈虞城,偏偏不肯承認對她的感情,直至最後再也無法相見。

輕羽已不記得那日還發生過何事,待她醒來,滿頭白發的顧桓之坐在木輪椅上,先城主以自己的方式,證明了對靈虞城的永不背棄。

他教她殺人之術,欺她、瞞她、背棄她,卻又給了她一個幹幹淨淨的靈虞城,給了她孤寂的餘生。

她不顧重瞬阻擾,執意走了過去,將頭輕輕放在顧桓之枯瘦的雙手上,他已無生靈之息。

他一瞬老去,而她依舊年華似水。

大風驟起,顧桓之蒼老的身軀化為齏粉,隻餘一件青衫,飄飄然地落在她的手中。她敬若天神的男子,就這般死在了她的麵前。

輕羽咬唇,淚如斷線的珠子,哭聲漸大。

送蘇湄與重瞬離開靈虞城時,輕羽看向幽幽浮浪海,天地之大,兜轉百年,他們終究還是在一起了。

她走下城樓,穹頂的結界發出淡藍的光,顧桓之留給她一座城,留給她一世長寧,浮生永寂。

隻可惜,此生,她與他,生不能同裘,死不能同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