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宵燈花盡(1 / 3)

一宵燈花盡

仙路·十裏桃花

作者:七宸

楔子

每年三月都是小西天開壇講經的日子,然而今年卻出了件奇事。

今年代表天庭來與佛界會晤的是久負盛名的文曲星君天權,他坐地論道時,身邊一盞長明燈受緣點化,竟生出了燈靈。

這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吉兆,掌司小西天的孔雀大明王十分喜悅,之後親自為那燈靈賜名。玉帝深覺天權為他長了臉,遂大手一揮,給天權安排了一個去人間休假的機會,附贈美滿姻緣一段。月老奉命精挑細選,為天權挑中了青丘九尾靈狐一族的血脈,把這一世的紅線係了上去。

結果,天權臉都綠了:“我以為我下凡隻是去度假放鬆。”

旨意上清楚寫著,說這隻九尾狐是青丘的嫡係血脈,命相貴不可言,但要登上族長之位總掌青丘大權,還須轉世投胎,在人間曆練一番。

玉帝言辭懇切,叮嚀天權一定要照顧好九尾狐族這唯一一位小公主,不要讓人傷了她。天權心死如灰地想,原來他是去陪太子讀書的。

旅遊期間還讓人加班,當神仙真是太命苦了。

地府因前些日子接了樁委托,暫時沒工夫理會天權的投胎申請,司命仙君隻好臨時將文曲星君塞進了一具肉身,當天權再度醒過來,睜眼看到的就是幾隻從他麵前囂張奔過的老鼠。

天權默默地打了個噴嚏,他其實不想接這個任務,因為一個難以啟齒的理由。

他從小……就對動物毛皮過敏……

天權懷著一顆憂傷的心,花了幾天時間,弄明白了自己原叫聞仲,是個落魄書生。這書生居於青睢山,平時自視甚高,不與村民來往,如今自然也沒什麼人來過問天權。他外出時遇到村民便禮貌問好,之後便青衫廣袖飄然遠去,也不管村民是不是在他背後掉了一地下巴。

沒幾天,聞仲中邪了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山頭。

根據司命仙君給的消息,再過幾年九尾狐就會流浪至此,然後和別有用心的天權一起度過她懵懂的少年時光。他做好了望穿秋水的準備,卻沒想到那位小公主來得這麼快。

那天降了點薄雪,天權吃過晚飯,正在散步消食。他跨過小橋,就看見青睢書院外跪著一個小女孩。

書院裏的夫子要轟她走,那女孩苦苦哀求,說自己也想要讀書。夫子無計可施,轉身留下一句:“你要跪便跪著,隻是明天我這裏開學,你一介奴籍,別汙了我們讀書人的地方!”

天權在一旁目瞪口呆,心想這凡人膽子也忒大了,天庭誰不知道青丘小公主的性子最是暴烈如火……

然後,天權的下巴掉了下來。

他看見那個小姑娘搖搖晃晃地起身,以為她終於要爆發或者放棄,卻沒想到那女孩隻是默默地另挑了一處偏僻的地方,重新跪了下來。

天權看著她肩頭上的薄雪,再看看之前她跪的地方留下的兩個淺坑,不知怎的覺得特別不是滋味。

他知道神仙命苦,他沒想到神獸命更苦。

白靈默默計算了一下,她已在這裏跪了一天一夜。因是奴籍出身,她早就預料到求學之路會異常艱難。她也找過其他幾個學院,但結局無一例外是被人趕了出來,這次聽說青睢書院的夫子生性憐憫貧苦。

然而為什麼偏偏對她就如此苛刻?

寒冷像融雪一樣開始侵入白靈的五髒六腑,她對著手嗬了一口氣,正發抖時,忽然有人撐傘來到她的麵前,那人向她伸出手來,一瞬間暖意將她的雙手包圍。

她呆愣愣地看著眼前這個年輕男子,他將她扶起,臉上帶著溫和的笑,語氣卻不容拒絕:

“撫琴對弈臨書作畫,星象醫卜乾坤術數,經政文商兵策戰略,你想學哪一樣?

“世人都不肯教你,那我來教你。”

白靈是頭一次給人當弟子,其實天權也是頭一次給人當師父。

別人都是先談戀愛再結婚,唯獨他文曲星君是先同居再補票,他和白靈之間很是磕磕絆絆,磨合了好一段日子,白靈一開始還十分警惕防範,因她這一路上見到的盜匪人販實在太多,很難保證天權不是其中一員。

有一次,天權看到白靈身上的衣服實在太過破爛,便打算扒下來洗幹淨縫補一番再給她還回去,奈何他心知肚明自己那一段露水姻緣,可白靈對此卻一無所知。看到天權向自己伸出了祿山之爪,她慌不擇路之下一口咬傷了天權的手腕。

天權吃痛,叫了一聲,苦笑:“我終於相信你是狐狸變的了。”

白靈心想:胡說,明明論容貌你才更像是狐狸變的!

他們這種別別扭扭的生活持續了兩年多,白靈才逐漸對天權放鬆了戒備,她會在天權作畫時為他研墨,主動將他讀的書籍按經史子集分類。

多虧有白靈在,天權才沒把自己家裏過成豬圈,隻是白靈依舊不肯提及自己的來曆。天權每每旁敲側擊,卻總是無功而返。

後來,月老托夢給他說人都綁給你了,你還糾結來曆做什麼?

天權想想也是,可就是忍不住想知道白靈的過去。喜歡一個人,所以想要知道她的一切,這不是很正常嗎?

隨著白靈一天天長大,這青睢山也到了待不下去的地步。

起因在於天權家中不耕不織,老早就引得那些村民們懷疑,終於有一次村民借著送野味的機會闖了進來,卻看到白靈慌亂回頭,她頭上有一對尖尖的耳朵,像蓮花的花瓣。

聞仲果然是被妖怪纏上了!

村民們揮舞著釘耙鋤頭聞風而至,要把這隻妖怪當場打死。白靈被逼進角落,恐懼中用手護住頭,一鋤揮舞而至,血順著她的胳膊流下來,一切同三年之前沒有任何區別。

三年前她就是在照料主人家的孩子時,那小主子忽地指著她大叫妖精,她慌亂往頭上一按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對耳朵,護院手持鐵棍聞風而來,差點沒把她當場打死,她千辛萬苦逃了出來。也是從那以後,白靈就明白,像她這樣的人,哪裏都不會收容她。

在村民們的拳打腳踢中,白靈疼得想哭,可緊跟著一隻腳踢到了她的胸口,一口甜腥的熱血直從喉嚨裏翻湧出來,溢出口邊。

眼前金星亂冒,她恍惚中似乎看到有雪白的袖子分開眾人,輕輕地拭去她唇邊的血。

在最後一刻終於趕到的天權抱起他的小姑娘,衣角盡數染上了斑斑血跡。白靈在他懷中奄奄一息,而天權生平頭一次感覺到憤怒,他目光冷冷,從眾人麵上掃過:“我的徒弟是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惡事,以至於要你們這樣趕盡殺絕?”

眾人很尷尬,默不作聲,在一片靜謐裏,白靈忽然就覺得……真好。

在她認定了無家可歸的時候,這個溫暖的懷抱就像是她最可靠的家。

她輕輕地扯了扯天權的衣袖:“師父,我想……回家。”

春歸鬱林苑,花滿長安城。

這裏是白靈三年前倉皇逃離的故土,三年之後她再度推開那扇柴扉,目之所及之處都是蛛網塵埃,主人早已亡故。

白靈蹲下身來,將床頭的一個破洞緩緩掏開。她被傳言說是妖怪之後,父母驚嚇之下將她拒之門外,她倉皇逃離長安,這三年來賭氣竟不曾回家一次。然而她記得在自己很小的時候,阿娘喚她起床時,會在床頭破洞裏放上點零食,作為對她早起的鼓勵。

她將手伸進去,指尖觸到了一個小小的油紙包,打開一看,裏麵是顆變幹發黑的糖葫蘆。

天權跟在白靈身後,看著他的小姑娘握著那紙包,無聲無息地流下淚來。

“師父,”白靈緩緩道,“你知道我為什麼要來長安嗎?”

“世人皆因我是賤民出身而辱我、輕我、欺我、賤我,我看著長安城裏那些公子少爺們念書,覺得自己唯有念書才能有出息。我家買不起燈油,我爹便去山上抓螢火蟲來裝進袋子裏供我照明,為此險些從山上摔下去。我想自己終有一日能一飛衝天,讓他們一世安好,可世事為什麼變得這樣快?”

白靈的父母都是沒什麼見識的俗人,猛地見到自家女兒長了妖怪一樣的耳朵,自然也是怕的,可是懼怕終究抵不過血脈親情。然而當他們打開門喊著白靈的名字追出去時,白靈已經被人逐出了長安城。

三年不見,再回首卻物是人非,隻剩下一顆糖葫蘆,那些懊悔與思念再也無法說出口。

“所以我才要回長安。”白靈輕笑,“我要處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要那些棄我去者、亂我心者都煙消雲散!”

天權想,他花了三年時間終於敲開了這個小姑娘的心扉,知曉了她悲哀的過去。而她的未來,則會有他一路相伴:“我……會護著你的。”

那時他理所當然地以為白靈隻有他了,而他……自然也是白靈的。

自打他們抵達長安,已有七年時光。

在這七年裏,天權想辦法為白靈脫去了奴籍,教她琴棋書畫各種技藝,他一方麵啟發著白靈的各種天分,一方麵也啟發著他自己——他從來不知道自己原來是個這麼柔情脈脈、拿肉麻當有趣的人。

當從來纖塵不染的文曲星君第一次被白靈拿著菜刀逼進廚房後,他就包攬了所有切菜洗碗的活計,從一開始的被迫到後來的心甘情願,最終練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刀工。向來隻有在棋盤上才拿得出耐心的天權,也會陪著白靈一起逛街挑選衣服,就為了聽她愉快地嘲笑他庸俗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