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宵燈花盡(2 / 3)

他喜歡同她一起漫步,看夕陽西將他們的影子融得再沒有半分間隙,喜歡聽別人談起他的小姑娘變得越來越出色——他喜歡白靈。

一切的喜歡老土而瑣碎,然而卻很幸福。

他每天叫她起床時總不忘在她床頭放點零食,而白靈迷糊爬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打著哈欠去收集清晨花瓣上的露珠,就是為了讓天權吃完早飯之後能喝一口用露水沏好的楓露茶。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

天權在日複一日的生活中終於確定,他想和白靈永遠這樣在一起。

可惜好景不長,自從長安城開始傳言“白家有女初長成,筆走龍蛇起雷聲”後,世家少年們慕名而來,都以為天權隻是白靈的師父,紛紛像對待嶽丈一樣討好他。

天權忍無可忍,終於有一日借重陽節之名拖著白靈爬山賞菊,在山道上若無其事地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太老了?”

白靈腳下一個趔趄,額頭磕到了山岩上,當場破相。

等額頭上的紗布拆下來,那裏已經留下了一個不深不淺的印記。天權心疼得要命,想了想取了一隻畫筆來,忽地聽到白靈問他道:“師父,你最近是不是受了什麼刺激?”

天權微微一頓,筆端暈開胭脂,他若無其事道:“再過兩個月我就到而立之年了,你覺得……我是不是該成家了?”

白靈抿了抿嘴,她看見銅鏡裏天權將她額上的那個傷痕勾勒幾筆,竟然繪出一朵栩栩如生的桃花,那桃花恰好點綴在眼角,像是蘊藏著某種曖昧繾綣的愛意。

她將銅鏡扣下:“娶妻這件事……過兩個月,我再同你商議吧。”

天權目送白靈出門,眼看他的小姑娘已走到門口,卻忽地頓住腳,回頭向後看了一眼。與天權目不轉睛的目光一撞,她急急回過頭去,連耳根都紅透了。

為此天權一整天心情都極好,待到晚上他靈魂出竅回歸天庭,還保持著嘴角上揚的姿態。

“星君找小老兒,是對這段俗世姻緣還算滿意嗎?”月老笑眯眯地問。

天權點了點頭,不過他找月老來,卻不是為了這件事:“我記得月老你當時許我的是一世姻緣。若我想同一個人永生永世在一起,月老可否幫忙補係一根牢固點的紅線?”

“一個是天上的文曲星君,一個是青丘的未來女帝,這身份也還算是般配……”月老點點頭,“星君之前可有見過她?”

天權搖頭道:“你也知道我對毛皮過敏,但不知怎麼對白靈竟沒有這種反應。我和白靈相處十年,然而我卻覺得這樣的日子再重複一千年、一萬年都不會厭倦……月老你怎麼了?”

月老如遭雷擊,怔怔地道:“星君……我為你牽線的那隻九尾狐,並不叫白靈啊!”

天權看向月老身後,心裏也是一怔。

聞仲的命牌上連的是一個從未見過的人名,而白靈的命牌就在他旁邊。

與她的紅線相係的人,亦不是聞仲。

到底是哪裏出錯了?

天權在自己的文曲宮中喝得爛醉如泥,後來渾渾噩噩地聽說白靈最終還是嫁了,天庭眾人倒不是多麼關心文曲星君這次的錯位桃花,而是關心白靈嫁的那人,那人是凡間的少年帝王。

天權依稀記得那位帝王,他是來找白靈次數最多的一人。

也好。天權想,之前是他自己自作多情,如今他的小姑娘終於算是嫁得良配。白靈本是要處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如今這世上再不會有辱她、輕她、欺她、賤她之人了。

他覺得他應該欣喜的,可是當那位帝王大婚時,他卻連向凡間望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那時,他泡在酒壇子裏,醉生夢死,渾身上下仿佛一個落魄狼狽的人間酒鬼,再看不出文采風流的文曲星君的痕跡來。眼角有什麼酸澀的東西和酒水融在一起,倏忽便不見了。

他反反複複地安慰自己,說十年的感情哪能說斷就斷,讓他徹底忘掉白靈好歹也需要時間。可當玉帝做主要把那位青丘小公主許配給天權時,天權卻斷然拒了婚。

那位公主是在第四年才來到青睢山,而那時天權已經帶著白靈遠赴長安。陰錯陽差,是他有錯在先。

天權將自己一千年的道行分了一半給那位公主作為賠償,九尾狐在他身後怔怔地看著他遠去,忽然哭道:“天權,從你第一年經過青丘時我便一眼喜歡上了你,可你為什麼寧願自毀道行也不願意娶我?!”

因為縱使他可以騙盡天下人說自己已經從過去走了出來,卻無法騙過自己的心。天權捂住自己的頭,隻覺得陽光刺眼,頭痛欲裂。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不知不覺人間百年轉瞬而過,就在天權以為他終究能慢慢忘了白靈時,小西天來遞講經拜帖,他看著那個送帖子的人,猶如身在夢中。

“白靈?”

白靈冷若冰霜,比凡間更少了幾分活氣,若不是眼角一朵桃花瀲灩流轉,天權還真的不敢相認。

她怎麼會是……小西天的人?

天權猛地想起自己下凡那天,除了已知青丘靈狐後裔要在人間曆劫之外,好像還聽地府的人說起過,說地府接了小西天的委托。

天權在小西天孔雀大明王座下跪了整整十天,那位大明王才肯相見。彼時大明王手中拿著一枚金撥子,輕輕地挑了一下自己麵前的長明燈的燈芯,那盞白玉蓮花燈的燈光搖曳了一下,左右兩邊各雕著一瓣雪白的蓮花花瓣。

“也是孽緣啊。”大明王輕輕歎了口氣,“你想知道白靈發生了什麼事,是嗎?”

他將麵前的長明燈輕輕一推:“把它帶回去吧,這盞燈,便是白靈的本體了。”

在天權開壇講經時,白靈恰好就在天權身邊,得了天權的一點靈息修得人形。大明王親自為她賜名白靈,並告訴她若想修得正果,便要受人間疾苦,接著才好揮智劍斬情絲。

白靈領命應劫,月老特意為她選了個有佛緣的凡人,她前半生會被人誤認為妖而顛沛流離,直到遇上那個凡人之後兩人攜手一世白頭,死前方得大徹大悟。卻不想白靈偏偏撞上了天權,這就像是一場既定的宿命。

兩人紅線就此偏離既定,一再糾纏,終成死結。

天權點燃了那盞長明燈,接著緩緩地閉上了眼。

長明燈的青煙塑造出的幻象在他身邊飛速變幻,一直推到百年前,他而立之年的前兩個月。

他看見自己的肉身毫無聲息地躺在床上,子夜的鍾聲一過,那人卻忽地渾身一震,緩緩睜開了眼。

天權明白,那並不是自己,而是之前被自己借用了肉身的聞仲。如今他抽身而去,自然就由聞仲接管了所有權。

聞仲似是疑惑了一會兒,然而他平素謹慎,也沒有在人前露出什麼破綻。直到生辰那一天,白靈遞了一首詩給他:

長安柳,長安柳,為誰青青君知否?花開堪折直須折,與君且盡一杯酒。

那人自然不知道白靈是誰,然而送上門來的美人,實在沒有不要的道理。

天權立在房門外,看著精心裝扮過的白靈腳步輕巧地來敲聞仲的門,那人打開門讓白靈進去,而他被關在門外,指甲狠狠地掐到肉裏,心痛得幾乎死去。

夜晚大雨滂沱,將那個女子的掙紮、哭泣一同掩埋。

紙自然是包不住火的,很快這師徒之間的醜聞就傳遍了整個長安城,聞仲終於慌了手腳,他到底是個自恃清高的讀書人,輿論麵前隻好把白靈推了出去,並將那首詩到處張貼,逢人便說是白靈勾引他。白靈卻始終不發一言,既不反駁,也不哭鬧,隻是整日靜靜地看院中桃花紛落如雨。

“師父。”她這樣輕輕地說。

天權就在她的旁邊,她看不見他已淚流滿麵。

深夜,有不速之客闖進了白靈房間,那人正是當朝的太子,未來的少年帝王。

他說:“白靈,你跟我走。”

白靈卻搖了搖頭:“我師父在這裏,我哪裏也不去。”

太子冷笑:“你師父已經將你賣給我了。”他伸出一根手指,“你知道他把你賣了個什麼價錢嗎?一個一品閑官的官銜!”

聞仲唯唯諾諾地跟在太子身後,白靈怔怔地看著他,似是終於絕望。

十裏紅妝,盛世大婚。

她紅衣為嫁,然而誰也不知道,這個太子妃是被人綁著,塞進了轎子。

她口中塞著麻核,隻有天權能聽懂她嘴裏反複念的是什麼。

她在說師父。

曾經在她最寒冷、最淒惶的時候,曾對她伸出手來的人,卻已不在了。

太子登基為帝後很寵愛白靈,寵愛到為她幾乎與舉國上下翻臉的地步。然而天權卻看到,白靈經常在午夜時分驚醒,風吹帷幔帶動光影流轉,她舉目茫然,像個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孩子。

聞仲雖然得官,卻毫無實權。他也清楚自己目前唯一的希望便是白靈,因此常打著皇後的招牌欺行霸市。聲名狼藉的白靈很快激起了朝野上下的討伐,其中,聞仲與二皇子勾結在一起,造了反。

過了整整三年,戰火才終於平息下來。在清算罪魁禍首時,卻沒有找到聞仲的身影。

是白靈違令救走了他。

天權一直跟在白靈身後,看著她將中箭之後奄奄一息的聞仲背上了青睢山,她手腳被山上的荊棘劃得血肉模糊,可是她關心的隻有聞仲。

她一邊爬,一邊低聲地笑,她說:“師父你知道嗎?我有的時候會以為我隻是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醒之後,你還在窗邊烹茶,看到我醒了,就順手喂我塊糖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