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宵燈花盡(3 / 3)

“我多麼希望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場夢,醒來之後我還可以歡歡喜喜的和你在一起。

“我說什麼想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想要天下人敬我、畏我,可後來才想明白,這一切都抵不過當初你說的一句,你會護著我。”

白靈微微一笑,嘴角緩緩流下一行血來。

聞仲戰戰兢兢地將手中的匕首刺得更深了一些。他看到山下的將士們將這座山團團包圍,而此刻他唯一可以拿來作為人質的隻有白靈。

少年帝王似是擔憂白靈,焦躁不安想要上前,但幾近瘋狂的聞仲已經揮舞著匕首向他衝了過來。禦林軍萬箭齊發,很快將這人斃於箭下。

而此時,白靈已經不見了。

在禦林軍射箭的時候,白靈正一寸一寸地向那個小竹舍爬去,十指幾可見骨。最後,她終於碰觸到了那扇竹門,露出一個心滿意足的微笑。

大片大片的鮮血在她身後開成紅蓮地獄,她露出一個孩子氣的笑來,眼神似是望著不遠處的天權,她輕輕說道:“師父,你……你回來啦……”

扣在竹門上的手倏爾墜了下去,再也沒有抬起來。

與此同時,長明燈頃刻熄滅,將天權從幻象中狠狠地拽了出來。

誰也沒有想到白靈這次下凡竟會動了真情。

她原是長明燈所化,沾不得半點血腥。然而那凡人為她不惜屠盡朝野所有反對之聲,末了,又連累了聞仲一介凡人——他本無反心,然而君王卻因為不齒他對白靈做出的那些禽獸行徑,定要置他於死地,聞仲這才投奔了二皇子。一場戰火,又搭進了成千上萬條人命。

大明王為了以示懲戒,特意用佛家的七情鎖鎖住白靈的七情六欲。從此不得喜、不得怒、不得悲、不得歡。白靈前幾次經過青丘,聽了些許流言,又聽聞文曲星君天權原本的紅線對象是狐族的小公主,前幾日,他還莫名其妙送了那公主五百年道行。她當時聽了麵無表情地轉身就走,回去卻被那七情鎖折磨得吐血,之後大病了一場。

她不欲再見天權,卻沒想到天權堵在了她門口,以那盞長明燈的本體作為威脅,一定要請白靈到他的文曲宮去。

白靈踏進文曲宮,一眼便看到天權在作畫。傳說文曲星君天權武力技能無一所長,唯有一支生花妙筆,占盡天下風流。

她看著天權在紙上描畫,畫的正是盛世長安。正迷惑間,天權已自顧自開口:“白靈,我當了你十年師父,然而你知道我現在畫的是什麼嗎?”

白靈一驚,還未反應過來,便覺一陣睡意席卷了她的全身。

天權看著白靈伏案倒下,自顧自回答道:“我畫的是‘一夢如是’。”

以他心頭之血,祭生花妙筆,便可將人的神識拘於畫紙之上。白靈在他的畫境裏就像在夢中一樣,隻不過那應該是天底下最美妙的夢,夢中所有的一切都能按照白靈的意願發生,所有的過錯都能得到改正。

這是“如意”之夢,沒有人可以從這樣事事如意的夢中醒過來。要醒過來,除非對這樣的美夢,她仍有遺憾。

但那怎麼可能呢?天權想,自己所能依仗的隻有手中一支筆了,而他從未失手過。

他曾經因為一時的逃避而毀了白靈一生。以後他再也不會了。

“我的小姑娘,我發過誓,說我會護著你,可我卻沒有做到,我隻顧著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卻留下你一個人麵對那樣的風刀霜劍,以後我再也不會了。”天權默默在心裏說。

天權靜靜地看了夢中的白靈一會兒,輕輕地吻了吻她眼角的那朵桃花,隨後,去了西天門。

天界有東南西北四天門,其中西天門溝通古今造化,扭轉時空未來。

他想重返過去,改變白靈在人間經曆的一切。

神族曆來與天地同生,不老不死,時光在其他仙君們身上沒有任何影響,唯獨天權,大概是在下界待得久了,眉梢眼角依稀有種經歲月打磨過的溫柔。

然而就是這個溫柔的文曲星君,他沒什麼翻天覆地的能耐,就連站在西天門麵前時,西天門也因為機緣未到而緊緊關閉。

他微微一笑,一頭撞上了緊閉的西天門。

刹那,鮮血飛濺。

“就算千年道行盡毀,我也要讓九天十地、漫天神佛都知曉,我可以死、可以滅,唯獨我的愛恨欲念不死不滅。縱使百劫成灰,雖九死——不悔!”

在臨死的時候,天權想,此刻在他的文曲宮中,白靈不知道在做什麼夢?

應該是個再美滿不過的夢吧,在那夢中她會嫁得良人,會母儀天下,會兒孫滿堂。她的夫君會在下朝歸來之後與她如尋常夫妻一樣閑話家常,她會有一個師父與她疑義相析,而不是有一段難堪得令她無法在世上立足的感情。

“那才是你原來的人生。你的美滿生活裏,本來就不該有我。”

天權慢慢地笑了,他想,他就要死了。

他渾身是血地站在戰場上,身上隻剩下了五百年的道行,而他剛才,將這五百年道行,隨手送了人。

他送的那人,正是白靈名義上的夫君,那位少年帝王。

天權咳出一口血來,他想真是天意難測,他沒有力氣支撐自己回到聞仲三十歲生辰時分,反而來到了白靈出嫁的那一年。

天權拚命地試圖挽回這一切,他暗中給白靈寫信,信中言明他已和白靈恩斷義絕,從此他們之間再不許顧及師徒情分,他勸她那少年帝王是她的良配,讓她安心嫁人。

於是出嫁那天白靈終於沒有掙紮,她被喜娘扶上轎子,手中死死捏著一紙書信。

朝野上下鄙夷白靈,天權便暗中殺了那些大臣,不叫這帝後兩人受半點非議。

文曲星君有一雙本該用來撫琴執筆、吟詠風流的幹淨的手,然而卻拿起了殺人之劍。

半年後,聞仲到底還是反了。

當天權站在青睢山腳下,白靈背著傷痕累累的聞仲,像對待路邊隨便什麼人那樣客氣疏離地問他上山的近道時,他奪過聞仲袖中藏著的匕首,一刀了斷了那書生的性命。

再然後,白靈將那把匕首深深地插進了他的心髒。

她眼睛通紅,臉上全都是淚:“你是誰?你為什麼……要殺他?”

“他把你害成如今這樣,你卻……”天權想:“我當時是不是說過,我會護著你的?”

但現在的天權對白靈而言,不過是個陌生人罷了。她狠狠地將匕首刺入天權的心髒,手雖顫抖,卻極準。一刀,兩刀,直到雙手都沾滿了鮮血。

這是這個誕生於佛陀座下、生性逆來順受的姑娘第一次殺人。

可天權一點也不後悔,他甚至在那些箭紛紛射來時,拚盡最後一分力氣,擋在了白靈麵前。

當時白靈被天下人斥為禍國妖妃,忠義將士們以死相逼,逼那少年帝王賜死惡婦,還天下河清海晏。君王不忍下手,那就由他們來替天行道。

但最終白靈跌跌撞撞地抱著聞仲的屍體逃了,留下天權與那帝王遙遙相對。末了,他搖搖頭,咳出一口血來:“連自己喜歡的姑娘都保護不了,讓我……怎麼放心把她交給你呢。”

說完這話,他將自己身上僅剩的那五百年道行,隨手送給了那凡人。

他想:我就要死了。

天權的仙骨本就經不起他這麼折騰,更何況他五百年道行送了青丘狐族,另外五百年許了白靈平安。

那君王平白得了天權五百年道行,再加上他本身就有佛緣,飛升不是難事。這樣天權也就不必擔心,自己走後,白靈會無可依靠。

而他拚盡一切撞開西天門,求的不就是這個結果嗎?

等他死去之後,白靈的夢境就會自然碎裂,而那時她睜開眼睛所看到的世界,將是被文曲星君生生逆天改命過的世界。

他曾負她一腔深情,隻好還她一紙長安。

“那如玉的少年帝王,自然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歡。”

天權驚訝地睜大眼睛,看著那個鎖著七情鎖的身影緩緩向他走近,每走一步都仿佛赤足踩過皚皚雪地、涉過茫茫深海。

“你……”你怎麼會從那樣的美夢中醒來?你還有什麼遺憾?

“那個夢是很圓滿,我有夫、有子、有自己的家庭,可心裏總有一個聲音在說,你還應該有一個師父。

“我的師父是一個傻瓜,沒有我看著他就會做傻事。”白靈逆著光,俯下身,安然道,“所以天權,我來找你了。”

七情鎖嗡嗡作響,急若催魂奪魄,警告白靈遠離那讓她動情之人,可她就那麼靜靜地蜷進天權懷裏,任全身上下緩緩滲出血來。

“天權,這次再不許丟下我。”

我總是要跟著你,直到死亡把我們分開。

七情鎖最後一震,將白靈五髒肺腑盡數震碎,而她被天權抱著,就像是回到了家鄉。

當天庭中其他諸神通過那破碎的西天門匆匆趕來時,他們都沉默了。

到底,來晚一步。

青睢山腳下的兩個人眉目如生,相互依偎在一起,像是誰都沒辦法把他們分開一樣。

如玉的少年帝王、如花的青丘公主,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她和他偏不喜歡。